毫不夸张的说,那一瞬间,钟意只觉有一股凉意从自己心头倏尔漫开,直冲向四肢百骇,连手指尖都霎时冰冷的可怕。
钟意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容,将将站在原地没动,长宁侯府一脉遭哲宗皇帝数年如一日的打压,府中女眷,除了两国大长公主之外,皆没有什么实打实的诰命头衔,是而当下见了钟意,长宁侯府大夫人孙氏愣了一愣,才有些不习惯般,带着身后的女儿与外甥女齐齐地向钟意福身行礼道:“臣妇臣女,见过钟贵人。”
出乎大夫人孙氏意料的是,这位入宫入的“名不正、言不顺”的贵人娘娘,并没有如她所预料的那般,赶紧回以笑容扶了她们起来,反而更像是有些刻意一般,足足等着她们一行福身蹲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叫了一声起。
大夫人孙氏不由皱了皱眉,心中对这位钟贵人的“短视浅薄”有了一定的认知。
——毕竟再怎么说,孙氏也是宣宗皇帝正儿八经的长辈,身后跟着的两位,更是宣宗皇帝的亲表妹。
这钟氏虽是入宫承宠,但就这么明摆着大肆咧咧地不与傅家人好脸色看,也未免显得太过轻狂了些。
毕竟,就是在宣宗皇帝那里,以往待孙氏她们这些长辈也都是亲厚有加的。
这位钟贵人才哪里到哪里啊……不过,这样也好,孙氏转念又悠悠想道:长成这般颜色,若是心机再深沉些,怕是日后等府里的姑娘入了宫,这得是位难缠的对手了。
傅敛洢心中想法与她大舅母孙氏相差无几,这位钟贵人现在待他们越是严苛,日后这些事传出去了,传到宣宗皇帝耳朵里,便越是会觉得此女恃宠生娇、不懂礼数、空有容色,实则俗不可耐……简直就是第二个佳蕙郡主,不,真要比起来,却是连佳蕙郡主都远远不如。
——毕竟,佳蕙郡主身后至少是当真有座燕平王府做靠山,至于这位钟贵人的话……傅敛洢先前并没有多了解过这不知从何处便突然冒出来的钟氏女,对他她的身份也不上了了,但傅敛洢虽然不知钟氏女,但她了解燕平王妃啊。
以傅敛洢对燕平王妃一贯的了解,对方送上门的女人啊,从李舒再到钟氏女,都是出身浅薄到不能再浅薄的民间女子,也只有这样,才更好彰显她燕平王妃是“无意以后宫之争干涉前朝政事,只一片‘慈母‘忧心,想为陛下寻个无聊的解闷人来罢了”
傅敛洢心里笑都要笑死了,恨不得钟贵人能表现得再轻狂些去。
钟意却压根不知,只这片刻工夫,对方一行人的心里都已经转过了这么多的念头,她初时没有立即叫起,也不是打着故意苛待对方一行的主意,而只不过是沉浸在乍然见到故人的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想再细细打量了前世的柳姨娘两眼罢了。
不过也就是这片刻工夫的福礼,也陡然让钟意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某个想法。
——她现在早不是前世那般任人揉搓的处境了,以她现在的身份来看,对方一行的长辈们尚且都还要来向她行礼,这样的话……
“这位便是长宁侯府的三姑娘吗?”钟意略略上前两步,正对着傅敛洢,微微笑道,“本宫今日才第一次见着,原是这般俊俏模样……”
然后夸赞的话说到一半,话锋陡然一转,把眼神将将放到正正跟在傅敛洢身后的小丫鬟身上,微微笑着道:“这丫鬟也不错,长得甚是玉雪可爱,本宫一见便觉着面善亲近。”
——第一次见面便张口问人家要一个丫鬟,无礼是无礼了些,但也……当不得什么错处吧。
钟意想,左右有这身份,不用白不用,宣宗皇帝那边的话……看起来也不像是不太好哄的样子。
更何况自己如今困在宫里,出又出不去,今日若放了这“柳姨娘”出宫,日后再想查自己前世之死……那就更坎坷曲折了。
傅敛洢也愣了,不曾想自己随手从院子里点来一个初初留头的小丫鬟,就能被这位刚入宫没几日的钟贵人瞧上,一时也不知道该鄙夷这钟氏眼皮子太浅,是该感慨句: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对方出身定是平平,不然不至于连个在她院子里只能去负责打扫池塘的小丫鬟,都瞧着艳羡了起来。
傅敛洢心里实是十分之瞧不大上这位初初承宠便举止轻狂的钟贵人的,但她在外面一向把自己的傲气掩盖的很好,听罢钟意所言,也当即捧场地笑着附和道:“柳儿能被钟贵人看上,自然是她的福气……贵人娘娘今日既开了这尊口,我现把她让与了您去,只不过……”
傅敛洢恰到好处地顿了一顿,面上显出几分犹疑为难之色来,摆出不知道该如何提醒钟意,又不好不去提醒她的神色,犹犹豫豫着缓缓道:“臣女听闻,宫中自有规矩体系,宫女们皆是由内务府统一采选再分配到各宫去的,这柳儿毕竟不过是我府中的一个小小的家生子,并没有入宫小选的资历……她合了钟贵人眼缘,若是日后能跟着到钟贵人身边去,自然是她极大的造化,只是这……好像有些不合规矩。”
——话里话外,皆是在暗示钟意开口要人前,得先要去请示宣宗皇帝去。
“这便不用傅三姑娘您操心了,”这一回,钟意连口都没有开,直接由身边的乍雨回了去,“陛下早便准了我们娘娘带侍婢入宫,不然您看我这又是哪里来的‘小选资历‘?”
傅敛洢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赵显:
1.重生的
2.是女主的亲人(不是爱情)
说他身份复杂主要是他身份那条线勾着前世剧情,现在说了到时候剧情点就萎了,so……卑微卖关子。
报仇这种事,还是自己来爽一点嘛~
第53章 半含酸
钟意今日是得了慈宁宫小太监的通传,故而特特严妆前来向骆太后请礼问安,不成想,骆太后一句“礼佛”,连个影儿都没有让钟意见着,反是与陪在慈宁宫的康敏公主、及进宫前来拜会她的长宁侯府一行撞了个正着。
三方聚在一处,不咸不淡地说了没几句话,钟意便领着人复又回了长乐宫去。
长乐宫里里外外,正由还晴盯着人在洒扫侍弄着,见钟意回了,宫人太监们便俱都又迎了上来,向着钟意行礼问安,钟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忙各自手头上的活,转身独独点了柳儿一个,跟着她一道进入内殿。
乍雨起身去给钟意新沏了盏六安瓜片来,钟意抬手接了茶,朝着乍雨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殿门口去守着,然后眼睫微垂,轻轻呷了口茶,细细地打量起如今正惴惴不安地跪在自己脚边的“柳姨娘”来。
柳儿如今不过十一二岁上下,两把小辫垂在脑袋左右两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怯怯地望着钟意时,脸上自有一股如她年纪一般的纯真无辜,让钟意一时之间,倒是有些难以将她与记忆中的那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的“柳姨娘”对上钩了。
“本宫听傅三姑娘唤你为‘柳儿‘,可是你家中姓柳?”钟意悠悠地喝了口茶,随口捡了个疑问来打开话头。
“启禀娘娘,那倒不是,‘柳儿‘是奴婢的名儿,奴婢乃是长宁侯府的家生子,父亲原是在外院给老侯爷赶马的,因活儿做的耐心细致,特被主家赐了‘傅‘姓,”柳儿提起这一遭,言谈间倒是难掩得意之情,欢欢喜喜地与钟意道,“所以,真要说的话,奴婢的名姓应为‘傅柳儿‘。”
“原是这样啊……”钟意点了点头,心中却一时更为惘然了,顿了顿,她复又问柳儿道,“就这么说,你当是一出生便在洛阳……长到十余岁,可曾出过豫州府去?”
柳儿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乖巧答道:“启禀娘娘,奴婢的父亲母亲皆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又一道在侯府里做工,奴婢自出生起便没连这洛阳城都没有离开过,更遑论是出这豫州府去了……不过娘娘!”
“奴婢兄长刚刚议了亲,嫂嫂家乃是山西府的!”柳儿话到一半,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激动地补充完,复又讪讪道,“当然,若不是今日得了这大造化,陪娘娘要到身边来……等到届时兄长成亲,奴婢跟着人过去迎嫂嫂时,或许就能出一回豫州府了!”
钟意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没显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来,心却随着柳儿的话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般看来,上一世赵府之祸,绝非是偶然的巧合了。
无他,只因柳儿今日所述,与昔年柳姨娘所称,两种说辞,可谓是完完全全的天差地别,没有半点能合得上去的。
——上一世的柳姨娘,可自称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山西府人,老家周渠遭了水灾,孤身一人苦伶仃地逃到了晋阳来,被当时开门施粥的赵府管家看中,瞧着她模样伶俐,又能说会道,还会拨弄几下算盘,看得懂账本,便留了她在赵府的帐房里做工。
至于后来,她从账房里爬到赵府大夫人身边,又在赵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爬上赵老爷的床……后来纷纷扰扰的,还在赵府中闹了好一阵的是非,当然,最终还是心想事成地如愿给抬了姨娘去。
但前后算下来从柳儿入赵府到钟意含冤而去,足足有快八年的时间里,钟意可却从未曾听说过什么对方与洛阳相干的消息。
——更遑论是什么长宁侯府的家生子了!
钟意原还以为,自己上辈子最后的含冤惨死,是因为赵府大夫人与柳姨娘斗法,自己却枉做了那枚在两边争宠中被抛出来的废棋:得宠的柳姨娘拿钟意的“不贞”来攻讦大夫人这边,却没有想到大夫人干脆选了明哲保身,撇开手任由钟意自生自灭了去。
是而重生之后,钟意一没有力气去与赵府里的大夫人计较,二也无意再去和柳姨娘重来一回继续争那点风头……说她懦弱也罢、废物也好,其实她只是觉得太累了,背着上辈子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负重前行太累了,一朝重回到入府之前,钟意只想立时与赵府干脆利落地斩清了干系,再无接触。
刚回来的时候,钟意甚至连任何人都无力去报复,只一心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后来被承恩侯夫人林氏带回洛阳,整日里安安生生地被闲置在侯府中,远离了晋阳城里的那些是是非非,上辈子的那些人与事啊,也都渐渐在钟意的记忆中被一一消磨无痕了。
每日有其他的人情往来、迫在眉睫,钟意便也只在心中默默的告诫自己:上辈子受的那些罪,也就只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大梦一场,醒来后也不必再去枉自纠缠。
不然的话,反更累了自己的心。
但现在的钟意,却无法继续这么想了……毕竟,她实在是难以想象,究竟有什么样事情,才能值得让一位侯府的家生子,千里迢迢地从洛阳跑到晋阳去,再编造身世、满口谎言地挤身于赵府内宅之中。
——最后又偏偏害了钟意的性命去。
就是钟意自己想把这一切当作是巧合……她一时都无法说服自己。
“你方才说,你嫂子的娘家是山西府人,”钟意缓缓的吞了一大口热茶,以此来抵住心底往上翻涌的那股凉意,轻轻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到边上的小案上,眼皮微撩,冷不丁地问了柳儿这么一句,“……是周渠那边的人家吗?”
柳儿被问得一怔,像是压根没想到钟意竟然还知道山西周渠,顿时有些与有荣焉地高兴笑开了,开开心心的应道:“那倒不是,不过嫂嫂娘家离周渠倒也近的很……是晋阳那边的,与周渠正正挨着呢!”
钟意指尖一颤,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晋阳人啊……那倒是巧了,本宫年幼时,也曾随母亲在晋阳小住过一段日子,”钟意语调平平地缓缓道,“不知你嫂嫂那边是晋阳的哪户人家?”
“嗨,嫂嫂那边也不过是有两亩薄田的穷苦人家,她们家没什么说头,哪能与娘娘您比呢,”柳儿却没有察觉出钟意语调里的古怪来,仍还沉浸在自己被贵人赏识的高兴中,开开心心地回道,“不过呢,我嫂嫂她有个姑妈,是在晋阳大姓赵家老夫人身边做嬷嬷的,不知道娘娘听没听说过,就是那个卖‘玉山狼毫‘起家的晋阳赵氏!他们家的狼毫笔卖得尤其好,连侯爷他们都用呢!”
钟意的侧颊上的肉狠狠地抽了一抽,突然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力气,她微微地摆了摆手,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疲倦地按了按额角,对着柳儿低声吩咐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过去乍雨那里领份差事先做着,以后就留在本宫这长乐宫里吧。”
柳儿不知道自己方才哪一句说出了岔子,惹得这位贵人娘娘突然变了脸色,但心中虽然不明所以,听到了钟意最后那句让她留下的吩咐,还是高高兴兴地清脆应了声“是”,跪在地上对着钟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这才退下了。
钟意便一个人坐在内殿呆呆地出了会儿神,脑海中一时是前世的“柳姨娘”对着人颐指气使的刻薄架势,一时是方才柳儿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模样……若非钟意死前深深记住了那张脸,险些都要以为这是两个人了去。
可是……为什么呢?终于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有哪里需要值得有人这般处心积虑地害死除掉的?
——是谁想害她?钟意想不明白,又是为了什么而害她,钟意更想不明白了。
现在钟意唯一能确定的是:上辈子自己的惨死,绝非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么简单。
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关节被自己下意识地给忽略了过去……钟意眉头紧缩,却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度进门时,见着的便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夕阳黄昏,佳人独坐窗台,落日的余晖沉沉地洒下来,映衬着那紧蹙的眉心,看得人心情都莫名沉郁了起来。
反正裴度见着是心里便莫名不舒服了起来。
于是他也顺着自己的心意,十分坦然的走到钟意的面前,抬手戳了戳对方脸上的梨涡,挑眉问道:“想什么呢?这幅模样?”
钟意方才一个人坐着兀自沉思,竟不知宣宗皇帝是何时便走了进来,此时被戳得一惊,吓得当即站了起来,神色慌乱道:“啊,是陛下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