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是能入得了口,这倒也都不差什么,”裴度神色寡淡的自我评价道,“这天下尚有食不果腹之百姓,朕如此,已绝对够得上是俗世标准的‘奢靡‘,倒也无需再更多挑剔……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都记心下了么?”
钟意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轻轻道:“臣妾都已经一一记在心上了……以后臣妾便亲自下厨,顿顿按着陛下的口味来做。”
——其实对于自己的厨艺,钟意还没有当真自信到能比得过御膳房师傅的地步,实在是那日在茶楼里时宣宗皇帝捧场的反应,以及今日用膳时对方眉宇间淡淡暗藏着的隐晦挑剔,两厢对比,便不由给了钟意充足的自信。
钟意忍不住在心里想:宣宗皇帝这皇位坐得也真是辛苦,日夜劳累,到最后却连顿合口的吃食都赶不上。
裴度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是看出来钟意脸上那抹没有能完全藏好的怜惜之意,犹豫了片刻,搁下了筷子轻轻地与钟意解释道:“其实朕倒也还不至于如此地步……若是当真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自然让人去嘱咐御膳房的。”
“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朕自己心里觉得没必要罢了,”裴度皱了皱眉,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钟意理解般,只好从头说起,“皇祖父在朕很小的时候,便教导过朕,身为帝王,越是到高处,越是要学会自我约束。”
“否则一旦放纵自己,底下的人上行下效,事态必然会愈演愈烈……一个村里乡绅好排场比奢侈,最多不过影响一村一乡一镇之人,但若一府长官好大喜功,影响的可能就是整座州府的吏治。若是放到朕身上,便是潜移默化间便影响了全天下之人。”
“”故而皇祖父在位四十余年,一不大兴土木起建宫室,二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三更不喜好珍奇稀罕之物、穷奢极欲,便是唯恐底下人跟风效仿,引来不正之风,最后愈演愈烈,发展到劳民伤财之地步。”
“阿意,你明白了么?”裴度顿了顿,如此总结道,“所以说,并不是御膳房做的不够好,而是朕有时候确实有些挑剔了……为上者,方得更自我约束。”
钟意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反问宣宗皇帝道:“陛下不想为了些许日常吃食小事而惊动旁人,恐他们小题大做,大费周章,最后甚至发展到劳民伤财的地步……那这个不想惊动的对象里,也包括臣妾么?”
“自然不是,”裴度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了,深深地凝望钟意,音调很轻,但既认真而坚决道,“你与朕本是夫妻一体,自然算不得‘旁人‘。”
钟意的眼角莫名有些湿润,她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茶,抬起脸来,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宣宗皇帝道:“陛下用好了么?”
裴度怔了怔,还以为钟意有什么旁的急事要等到自己用完了膳说,便也没兴致再继续了,搁了筷子,唤宫人奉来漱口茶,最后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净过手罢,淡淡道:“嗯,朕用好了。”
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再一次让钟意恍惚感觉到宣宗皇帝身上那股莫名的“大家闺秀”的气质,心头一时跳的很厉害,凭着那点一时直冲头顶的意气,钟意直接从位子上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宣宗皇帝那一边,二人一站一坐,钟意的目光微微俯视着宣宗皇帝,唇角微勾,轻声道:“既然陛下用好了,那臣妾现在便想‘点个灯‘。”
然后趁着宣宗皇帝愣神没回过味来之前,顶着胸腔里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凑上去轻轻地垂下头吻住了对方。
果然很软,也很热。
钟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敢眨,紧巴巴地盯着对面宣宗皇帝的脸,生怕对方的脸上流露出什么拒绝之色来。
这还是两辈子以来,钟意第一次这么明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内那颗心中写满着的:想要完完全全拥抱一个人的欲望。
于是她便也这么做了。
钟意想,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又痛苦又甜蜜,既脆弱又英勇,她从未想过,经历过那样惨烈收场的一辈子,自己这一回,还能有这般炙热地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的勇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对方是眼前这个人,钟意的心中便不觉恐惧彷徨,只余平静安定。
钟意想,自己是当真无药可救了……
一时胡闹放纵的结果,就是两个人当天都没有再能出得了长乐宫正殿的门。
裴度一开始还想克制,他能隐隐察觉到钟意今日的情绪有些不大对,但因不解其中缘故,便也只能一直安抚地抱着对方轻声哄着,谁知钟意犹不满足,还不知死活的过来撩拨他,最后只得发了狠,单单用了一只手死死地将钟意辖制在自己身上,眼底隐隐发红的恼怒道:“你为何就不能乖巧些,就是非要逼得朕做那白日宣淫之事么?”
钟意自己心里也有些懵,她承认,起初确实是她心里一时激荡,冲动之下没有多过脑子便直接冲上去吻住了宣宗皇帝,但是后来两个人……咳,咳咳,越来越那什么,最后闹得停不下来,里面主动更多的难道不是现在对面这位么?
为何最后又要把这个“不正经”的罪名推到她头上了?
“若是陛下自己心里不想那等白日宣淫之事,”钟意忍不住郁闷地小声辩驳道,“谁又能当真逼得了陛下去白日宣淫呢……难不成臣妾还能霸王硬上弓了去……”
“你不要这样胡搅蛮缠,推诿是非,”裴度狼狈地把钟意放到床上,自己抽身站起来,隔着与床十步有余的距离,警惕地望着钟意,面色绯红地愤愤道,“你这分明就是在故意引诱朕!”
“臣妾才做了什么,如何便就去‘引诱‘陛下了呢?”钟意心里也简直要冤死了,忍不住气喘吁吁地反问宣宗皇帝道,“陛下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
钟意喉咙间溢出一声轻喘,后面的再说不下去了。
却是裴度恼羞成怒之下扑了回来,“狠狠”而又“轻轻”地在钟意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下嘴时的气势是狠狠的,当真落到肉上时却是又轻又软的。
“坏阿意,”裴度嗓子发哑,低低地附在钟意耳边,语调里是说不出的缠绵情意,狼狈不堪而却又对钟意束手无策地宠溺道,“不听话。”
钟意耳根一颤,整个腰眼都酥麻彻底,浑身上下软成了一滩水。
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静静地平复心绪时,钟意忍不住在心里郁闷地想:宣宗皇帝真的知道‘引诱‘二字为何物么……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引诱谁……
随着当日下午一场漫天昏地的胡乱折腾,宣宗皇帝当日晚膳后便直接回了慎思殿,既是有意“惩戒”钟意的不听话,不想再看她胡乱“勾引”人,亦是为了把当天在政知堂里积压下的政务连夜点灯处理出来。
——再不处理的话,一想到当时自己扔下江充一个人在政知堂,兴冲冲地跑回来,结果却完全荒废了一下午,裴度心中便不自然地浮起了一股心虚与惭愧来。
业精于勤荒于嬉……果然是,美色误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搞女主身份的事,今天本来以为能写到的,结果……(快看,卑微)
第51章 狗皇帝
洛阳西郊,山里暗庄。
赵显慢悠悠地洗了把手,步履从容地从地牢里出来,神色平淡的扭头吩咐身边人道:“劳烦安大夫了,帮在下看紧着点,别让里面那个人就这么轻易便没气了。”
安自在揪着自己的那两撇山羊胡子,眼睛里闪烁着两道精光,笑呵呵地回道:“赵小公子您就放心吧,有我老安在,就是快死的人都能给您吊着一口气儿,阎王爷亲自来都等您赵小公子点头了才能带得走。”
“不错,”赵显阴郁的脸上难得的浮过一丝笑意,对着安自在满意地点了点头,许诺道,“待此番事了,安大夫心里想要的那件东西,在下必即刻双手奉上,绝不拖延。”
安自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立时笑出了一朵老雏菊,眼角的褶子止不住的往外挤,层层叠叠,如一阵奔涌的浪潮。
赵显看安自在笑得满意,于是他自己心里也浮起了一抹心满意足来,走过长长的漆黑的地牢走廊,从身后的一片黑暗里走了出来,一点点地沐浴于阳光之下。
赵显抬腿正要往书房去,却被一突然闯进来的人直直地撞了个正着。
“快,大难临头了你还不知道,”急匆匆赶来的江充一抬眼看到赵显这个人,忙伸手拉过他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快把你抓的那个人赶紧放回去吧!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不劳江大人多说,在下寻的是谁的仇,在心里自然清楚,”赵显一见江充,本还想好好地与他打声招呼,但一听他开口说完了前两句,脸上当即便涌现出了不愉之色,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胳膊从江充的手里抽了出来,嗤笑道,“倒是江大人,您这前脚不是还应的好好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还道是要帮着在下‘一起担着‘,如今在下也不求着您如何帮忙了,怎么还急着上门来叫我放了仇人去?”
“我那时候不是不知道,她,她竟有个那样的女儿么?”江充急得头大,看赵显仍没有把这当回事的模样,口不择言道,“你知不知道你抓了谁?你若是抓了旁人便也罢了,可你如今抓的可是咱们陛下的半个‘丈母娘‘!”
——江充一想到宣宗皇帝这二十余年来一直不近女色,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如今却一朝莫名从宫外带了个女人回来,就一阵心梗。
而这位钟氏女也是手段高超,本事过人,本是被燕平王妃定下、选给宣宗皇帝的堂弟燕平王世子裴泺做侧妃的,如今燕平王世子人还在许昌赈灾没有回来,陛下却一声不响地悄悄将人家未过门的妻妾纳到了宫里去……这事儿做的,也真是,唉……
不过现在最让江充深感头疼的,倒不是这位钟氏女能在燕平王府与宫中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左右江充早看燕平王府中那家人不顺眼久矣了,虽然江充自己也觉得,陛下这次做得着实不厚道些,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江充本还是乐得瞧热闹、看戏不怕台高的那种。
不曾想,这热闹瞧着瞧着,便突然烧到自己身上了。
江充当晚替宣宗皇帝草拟封钟意为贵人的旨意时,尚且还在心里乐呵呵地嘲讽了燕平王府“赔了夫人又折兵”一番,不曾想在三天后的今天,当江充顺着捋起政知堂从全国各州府收集而来的密报,发现那钟氏女竟是晋阳人士,其生母正是被杨家人带到洛阳城、又被赵显求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虏来西山、囚禁在暗牢之中的妇人骆氏。
把所有关系顺起来的那一下,江充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开了。
“怎么会是陛下的?”赵显听罢,僵在当场,神色难看到了极点,脱口反问江充道,“不是说是并给了燕平府裴临知的么?”
“这事儿谁又能想得到呢?强纳臣弟妻妾,陛下这事做的也真是……”江充苦着脸感慨着,心道:宣宗皇帝这也算是循规蹈距二十余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整了个“大事情”出来,话到一半,江充又突然回过了味来,神色悚然地反问赵显道,“你知道的……?!你既早便知道了,怎么还敢偷偷的把人弄到这里来……?!”
“快,快把人放了回去!你没有让她瞧到你的脸吧?……听闻她女儿在宫中甚是得陛下宠爱,我们这些没什么家世背景的臣子,还是不要招惹陛下的身边人、弄来这些桃花官司的好……”
“狗皇帝……”赵显却压根没有听江充后面在叽叽呱呱的说些什么,他的整个脑子都懵了,满心满眼刻着的都是“从没想到、难以置信”八个大字,还不由自主地反问江充道,“那狗皇帝不是不能人道么?现在怎么还敢纳了妃妾去?这,这怎么可能……”
——若说先前得知钟意被定给燕平王世子裴泺后,赵显尚且还能在心中安慰自己:那燕平王世子是个短命鬼,云怀山一役后,直接便死在了战场上,自己只消再耐心等待些时日,等到那个短命鬼没了,便可打着“不让将士们寒心”的名义,曲折地委托人去照顾好他留下的妻妾来便是……毕竟,女子年纪到了,也不可能总是拖着不嫁人,比起真被盲婚哑嫁地随意分配到一个什么歪瓜裂枣、人品未知的夫家去,再受下半辈子的磋磨,那上辈子没活过二十五岁的燕平王世子,倒也没那么让赵显难以接受了。
但如今听江充这么一说,赵显却是彻彻底底的蒙住了。
敢情他在前边辛辛苦苦、殚精竭虑地为大庄、为这狗皇帝卖着命!这狗皇帝却忙着去……
赵显一时间简直要被气得昏了头,疯了心。
“你,你嘴里胡咧咧着什么呢!”江充被赵显口中冷不丁蹦出来的两个“狗皇帝”吓得一个倒仰,嘴里的催促、抱怨都先被惊停了,情不自禁地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是宽厚,但也没你这样的啊!赵显,你这话可是大不敬!……陛下往常是看重你,可你也为别太恃才放旷了些!”
“江大人,难道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吗?”江充被赵显的大不敬之言吓得口气很差,赵显的脸色却能比江充更差,呵呵冷笑道,“他若不是不能人道,怎可能都这般年纪了,后院里却连一个女人怀孕的消息都从没有过?”
“‘皇帝可能在做太子时便伤了行房根本,于子息上格外艰难一些,故而才一直以来一不近女色,二不好那档子事‘,这不是满洛阳城的世家大族们心知肚明,只不过碍于皇帝的面子,暂且不敢挑明说破的事实吗?”
——更何况,赵显远比这些人知道得更多,他心里清楚不只是现在,哪怕是等到二十年之后,宣宗皇帝的后宫中也依然无一人有所出,皇帝生不出太子来,最后已成了满朝重臣都愁得直掉头发的大事。
且若非是因如此,待得宣宗皇帝驾崩后,众臣们也不至于因为哪位继承人才是正统的缘故直接在朝堂上便吵成了一锅粥,最后更是闹得南北分裂,三方割据,互不承认,伪帝与伪政权如韭菜般一茬接一茬的往外冒,又值八方鬣狗来扰,山河破碎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