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钟意顿了顿,微微一笑道:“怎么好让姐姐们过来见我呢,本便我才是新人,合该由我过去主动登门拜见两位姐姐才是……这事是我做的疏忽了,她们既先来了,我现自得去迎,哪里有不见的道理。”
“乍雨,你快先去请了两位姐姐到花厅里喝茶,我错错便来……刘公公,这儿就劳烦您了。”
“当不得,当不得,”钟意随口一句客套感激,刘故就忙弯下身来,毕恭毕敬地回道,“奴才本就是为主子们做事的,娘娘这般客气,太过折煞奴才了。”
钟意看着刘故,便不得不由衷地感慨。宫中人行事果然严谨、恪守尊卑上下,
而长乐宫其余的宫人们见慎思殿的大太监、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刘公公都待钟意如此态度了,一个个更是恨不得敛声屏气,抬眼望向钟意一瞬都小心翼翼,唯恐哪里举止轻率、不尊重了去。
这一路走过来,钟意倒是免去了不少方才让她不堪其扰的目光。
一踏入花厅,其间的邵宝林与李选侍便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曲身向钟意行礼问安,口中称道:“见过贵人娘娘。”
钟意定睛望去,只见花厅里坐了两位形貌迥异的女子,一位看上去年长些,五官敦厚大方,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煞是端庄自持,另一位则只比钟意大上三两岁,轻眉细目,小脸朱唇,细腰婀娜,顾盼生辉,举止间别有一种俏丽风情。
钟意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抬手扶了两人起来,笑着说道:“这要论起伺候陛下的资历,两位姐姐比我长得多,可万万不要如此折煞我了,坐,快都来坐。”
邵宝林,也就是其中一个年长端庄一些的那个,听了钟意此言也仍一板一眼地向钟意躬身行了一礼,口中称道:“谢过贵人娘娘赐座。”
然后才堪堪入座,屁股只稍稍沾了凳子的三成不到,一看便是没坐踏实,一副恭谨听训的模样。
另一位体貌俊俏的李选侍却远没有她那般刻板,随口道了一句谢,便一屁股直直地坐了下去,眼光流转,朝着钟意倩然一笑,与钟意凑趣道:“这要是说起入宫的久远,嫔妾倒还真是有些年头了,但说是‘伺候‘陛下的资历经验……唉,贵人娘娘可万万不要磕碜嫔妾了,嫔妾这还是真的没有。”
“自打五年前,嫔妾被王妃娘娘送到其时尚还未登基的陛下面前,”李选侍说着,便拿着手朝着钟意的方向比了一个三,略带自嘲地补充道,“这五年来,嫔妾统共便只见过陛下三回……除了第一回,剩下两次,都是得蒙陛下施恩,去了团年宴上,远远地瞅见过一眼罢了。”
“有不见者,三十六年,”李选侍悠悠地念了《阿房宫赋》里的一句,微微苦笑着补充道,“这便生生说的是嫔妾了……不过,嫔妾如今倒不至于再‘缦立远视,得望幸焉‘了。”
钟意看李选侍这话虽说的心酸,但言语间却并没有多少苦涩之意,反而是一种落落大方的豁达顽笑,听得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未见面时心中原有的戒备、不适之念收了大半,也顺势故意与李选侍继续玩笑道:“那这可也太糟糕了,我本来还想着,今日既能见着了两位姐姐,少不得躲个懒、投个巧,直接先从两位姐姐这里探听探听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的,也省得日后再笨手笨脚地出了岔子。”
“……李姐姐这样一说,我心里便不由咯噔一声,想着我今日这一趟算是完了,捞不着任何好处去了。”
“咦,娘娘这话倒也未必了,”李选侍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是有些没想到自己方才那看似玩笑的剖析求和后,钟意脸上不仅没浮现出什么奇怪的鄙夷怜悯之色来,反而还能顺着继续把这玩笑半真半假地开下来,登时对钟意心生了三分好感,原本懒洋洋瘫在凳子上的身子坐直了,兴致勃勃地与钟意建议道,“贵人娘娘若是想打听这个,嫔妾虽然不行,但是邵宝林行啊!邵姐姐可是曾贴身服侍过陛下好些年的,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的,娘娘问她再是合适不过了。”
一时间钟意与李选侍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投到了在场的最年长的那位身上,邵宝林似乎是不太习惯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局促不安地捏了捏手指,面色通红,神情不自然道:“不敢欺瞒娘娘,嫔妾早年被皇后娘娘选中前,曾是东宫里的一位洒扫侍女……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的,却也是曾被人细细叮嘱过的。”
“不过这也都是七八年前的老黄历了,后来,后来做了……陛下便也不大常见嫔妾了,”邵宝林的脸上浮起一抹夹杂着失落与自惭形秽的苦意,低低地委屈道,“如今的陛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嫔妾却也都不如何清楚了……想来娘娘当该是比嫔妾们要清楚得多的。”
不知道是钟意自己太过敏感了,还是这邵氏确实是在话里有话地影射些什么,总之邵宝林这一席话说完,花厅内的气氛便陡时寂了一寂。
李选侍的眉心微微皱了一皱。
钟意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语调平平道:“本宫也不过是昨日才第一回见着陛下,如何便能熟悉知晓陛下的喜好忌讳什么了……若是本宫当真知道些什么,但也不至于藏着掖着而不与两位说。”
“娘娘,娘娘息怒,”邵宝林一听钟意这话音,顿时惊得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扑通”一声朝着钟意的方向跪倒下去,对着钟意磕头请罪道,“娘娘息怒,嫔妾失言,但嫔妾绝无,绝无此意……”
钟意不动声色地微微皱了皱眉心,敛了面上神色,抬手扶了邵宝林起来,微微笑着与她打趣道:“本宫这还没说些什么呢,邵宝林便如此了……唉,也不知邵宝林是在这宫里小心谨慎惯了,还是瞧着本宫似老虎呢?”
“娘娘您还别说,邵姐姐还真真就是这性子。”李选侍在边上捂着嘴咯吱咯吱地笑了出来,虽然初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她的一嗔一喜自然生动,倒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李选侍先是替着邵宝林在钟意面前圆了这一句,扭头便复又冲着邵宝林道:“早些年便早些年吧,一个人的脾性嗜好一辈子又能变成多少呢?邵姐姐既然曾在陛下于东宫时便近身伺候过,就不要藏私了,快快与我们说说吧。”
邵宝林这回倒不敢再拿乔推拒了,还真依照李选侍所言,坐在凳子上拧着眉心一板一眼地回忆了起来:“口味上的话,陛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偏好、或者特别不好的,嫔妾原在东宫里伺候的时候,曾听侍弄饭菜的太监们提过,说每回奉上来的饭菜,陛下都是样样动一点、样样动得一模一样……想来这种吃食喜好什么的,是忌讳叫外人随意知晓的。”
钟意听得愣了愣,脑子里登时浮现起那句“多加辣、不放糖”来,好悬才把冲到嗓子眼的那一句“是么”给重新咽了回去。
不过听邵宝林这么一板一眼地回忆复述着,暂且不论真假对错,花厅内的气氛倒也确实是重新松弛融洽了下去。
钟意心里不由暗暗高看了李选侍一眼,心道:也不愧是燕平王妃亲自选上来的人,却也是如出一辙的“知心“、“周到”了。
“……总之,就是这些了,”邵宝林兀自沉浸在回忆里一一道完,末了,最终总结道,“旁的什么倒也未必有定论,只一点,贵人娘娘您可千万要记住,陛下生性喜洁,极恶脏乱,从不许旁人随意触碰与他,娘娘可千万小心,不要一不小心犯了戒。”
“是么?”若说前面的钟意尚且还能忍受得住,告诫自己人的心性本就易变,但邵宝林这一句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了,不由得心生疑窦,不解地反问邵宝林道,“可若是不能碰都不能碰他……这,两个人又该如何才能行那房中之事?”
邵宝林被钟意问得微微一滞,目光闪躲地补充道:“那,那自然得陛下愿意……陛下主动的,自然就不算犯忌讳了。”
钟意在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面上却不由露出不甚相信的神色来。
李选侍看着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忍不住从旁作证道:“娘娘勿怪,这一点邵姐姐倒还真未必是在诓骗于您,如何与陛下行房嫔妾不知道,但‘陛下生性喜洁,极恶脏乱,从不许旁人随意触碰与他‘这一句,嫔妾可是曾亲身领会过,记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王妃娘娘让人将嫔妾收拾得当,送入东宫,半夜里陛下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便站定了,黑漆漆的连灯都没有点,扭头便吩咐宫人把嫔妾撵了出来,”李选侍想起来这一出就觉得狼狈又好玩,还颇觉有趣般笑出了声,取笑自己道,“可怜嫔妾那日尚且还穿着单薄的纱衣,大冷天的被扔在外边,瑟瑟发抖着也不敢进屋取暖,眼睁睁地看着陛下那晚黑着脸让宫人太监们将整间屋子重新洒扫了一遍,所有被褥铺盖全都一概换上新的……弄得嫔妾都险些怀疑自己身上是否带着什么怪味儿了。”
李选侍现在说的轻松,其实细细想来,话里的心酸之处也颇为多矣,那件事后,她足足有三个多月都悲愤欲绝,没脸出门见人,一度还以为自己那一晚被什么人给故意算计了,在当时还是太子的宣宗皇帝面前露了什么丑,才招致这般的厌恶。
不过五年后的现在,李选侍早早便想开了,她是燕平王妃送到东宫里的人,宣宗皇帝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他既辞不了,自己便老老实实在宫里住着呗。一不用伺候男人、二不用整日与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后宫独院,倒也不失为一处安乐窝。
她可不像某些人,李选侍想着,便不由微微斜了身侧的邵宝林一眼,心里暗暗冷笑道:眼睛跟被什么东西糊着了一般,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她看清形势,对那位陛下抱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也不想想,陛下若当真愿意宠幸她们,早五六年前便该宠幸宠幸了,何至于生生拖到今日,独迎了钟氏来。
李选侍心道:她倒要收回自己原先的猜测,这位陛下兴许还真不是不能人道,而单单是对她们“人道”不起来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选侍九品,宝林八品,贵人是正五品。
so,都得跪钟妹。
(后宫里也不可能真的一个女人也木有啦,虽然对度度来说有木有也都一样了)
被灌了一脑子错误情报的钟妹晕乎乎的……
第50章 美色误
钟意听得晕乎乎的,送走了邵宝林与李选侍,转身回屋坐下没多久,宣宗皇帝的御驾便到了长乐宫门前。
钟意惊讶地出门迎了上去,出门前瞥了眼时辰,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主动道:“陛下今日倒是很快,这么早便忙完了。”
裴度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袖角,面色坦然地信口胡言道:“今日事情少,自然处理得快,左右政知堂里现下也没什么事情,枯坐无趣,朕便回来了……你呢,早上在宫里呆的可还习惯?用过膳了么?”
钟意侧头看了看现在的时辰,早不早、午不午的,一时也不知宣宗皇帝这问的是哪道膳,只好委婉道:“宫里一切都好,有刘公公在,妥帖周到的很……早上进宫前用过一些,午膳倒是还没用。”
“好,”裴度点了点头,平静道,“那便陪着朕用一些吧。”
于是两人便又坐到了长乐宫的正殿去,看着宫人如流水般将一道道菜上完,又如潮水般一一退了出去,长乐宫的正殿内一时间很是安静,只有宣宗皇帝与钟意二人杯箸相碰时发出的细微清响。
钟意早上便用过了一顿,其实现下腹中并不如何空虚,且,虽然知道没有立场,也并不应该,但方才初初见了邵、李二人,钟意心中一时憋闷,也确实是更没有多少胃口了。
故而钟意吃着吃着,手上的动作便越来越慢,最后更是干脆放下了筷子,拿手撑着头,认真地盯着对面的宣宗皇帝发起呆来了。
裴度被钟意看得微微有些不自然,不动声色的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微微探过身,轻轻地摸了摸钟意的眼睛,无奈而又带着淡淡的责备道:“吃饭的时候要专心,不要浪费……盯着朕看做什么?朕的脸上有脏东西么?”
“臣妾发现,陛下好像很喜欢动不动就……”钟意歪了歪头,长长的眼睫毛眨动着划过宣宗皇帝的指尖,拖长了音调补充道,“便这么碰一碰臣妾?”
裴度一愣,紧接着像是被戳穿了什么心事般,又火急火燎地收回了手去,面色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反问道:“你现在是朕的妃子了,朕碰你一下还不行吗?”
“陛下自然是可以碰臣妾的,可是,”钟意皱了皱眉,不解道,“陛下碰臣妾好像就很随意,但臣妾反过来对陛下做些什么,陛下脸上便又是不高兴又是不满意的……所以说啊。”
“陛下喜欢随意碰臣妾,却反而是不喜欢臣妾碰您,”钟意顿了顿,大着胆子控诉道,“陛下您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心里很想对朕‘点灯‘吗?”裴度问罢,深深地凝望着钟意,见对方还敢“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抿了抿唇,绷着嗓子道,“那就好先用膳,安心用完膳,朕便准你点一回灯。”
钟意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亮,像两汪秋夜里映照着明醉月光的湖水,看得宣宗皇帝心头一痒,忍不住又想再伸手摸一回了。
不过很快钟意的眼睛便黯淡了下来,低低的补充解释道:“不过陛下,不是臣妾要轻践粮食,实在是臣妾早上便用过膳了,现在是真的还不饿……”
钟意忍不住探过身去,凑到宣宗皇帝耳边,又轻轻地问他道:“陛下觉得今日的菜色怎么样?”
裴度转头深深的望了钟意一眼,认真道:“你真想听朕说这个?”
钟意点了点头,于是宣宗皇帝便指着其中一盘道:“这杏鲍菇炒的老了些。”
又随手点了点另一道炒香椿,淡淡蹙了蹙眉心:“这道油放得太多了。”
抹了,又指了指案上的一道汤,十分不满意道:“味道也太淡了,不够辣。”
最后说着说着,裴度似乎也觉得自己是有些挑剔了,便抿了抿唇复又收回来总结道:“不过,御膳房的厨子也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进来的,做的味道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未必全然合朕的口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