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佳蕙,您因为记恨陵山之谜,不惜故意把她养成那般骄纵模样,只为了证明先帝之可笑,”裴泺面无表情道,“她视你如母,你却如此待她……你说,等到她回到燕平府,知道自己将会因定西侯世子一事被父王远嫁后,心里又会如何想你呢?您做这些事,真的半点也不亏心吗?”
燕平王妃被裴泺气得嘴唇发抖,长久地说不出话了。
“至于我,我更不会如您所愿了,”裴泺轻轻一笑,淡淡道,“我绝不会娶杨四娘,杨四娘害钟氏三次,一次意图将人奸辱,一次想在暗处无人时灭口,最后一次更是于大庭广众之下侮其名声……这三回儿子都一一记得清清楚楚,等到杨石德之案论定,杨家女眷,不知情的倒也罢了,沾过手的一个,都别想逃,说是三回,三回之前,连死都不会让他们死。”
“林照我倒是依然会娶,不过,陛下看中骆翀云,林泉退下去后留下的那些人脉,儿子一个也不会沾,全都会是骆翀云的,”话至最末,裴泺微微俯下身来,深深凝望着燕平王妃的双眼,重新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问过的那个问题,“母妃,事到如今……您现在还依然一点也不后悔,仍然觉得自己都是对的、我们都是错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和杨家人好像被大家忘了,都在喊我虐骆和假傅……但是我不能忘啊,哭哭
第57章 身世
林照到得长乐宫门前时,钟意正领着人神色略带不安地站在门口等着迎她。
永宁伯之宴后,二女首度重逢,彼此遥遥一对上,皆通红了眼眶。
林照提起裙摆,向着钟意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口中称道:“臣女林氏,见过贵人娘娘。”
“林姐姐,快快起来,”钟意不等林照拜到底,忙不迭地伸出双手扶了她起来,红着眼睛道道,“你我之间,从不必如此。”
林照握紧了钟意的手,心头涌过万千感慨,二人相携着往长乐宫内殿走,宫人仆妇们皆远远地缀在了身后的十步以外,见四下无人,林照便压低了音调,凑到钟意耳边,小小声地问她道:“怎么突然就入了宫?我听到消息后,吓了一大跳……你现在可还好么?陛下待你如何?”
“那天在宴上闹出来事情后……就与王妃娘娘那边退了亲事,”钟意也不好直说,只能含含糊糊道,“后来阴差阳错的……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唉,”林照听着便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颇为心疼地望着钟意,神色间难掩愠怒道,“永宁伯府那场宴会,也真算是让我长了见识了!……我从未想过,世间竟还有如此下作之人,手段卑劣、德行败坏!”
说话间,二人已跨过殿门,到得长乐宫内间,分了主、宾坐下,乍雨领着人给两人分别上了热茶,又默不作声的带着人都退出去了。
钟意呷了口茶,见林照这模样,知道她这回是动了真怒了,心头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涩与感动来,低低道:“左右我现下是再不用与那杨家人打交道了……只是可怜林姐姐,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日对着她,还不知道她能要再生出多少鬼蜮伎俩来。”
“我倒是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反而期待得很呢,”林照冷冷一笑,眉宇间划过一抹厉色,寒声道,“她也就是欺负你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才敢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我倒是迫不及待地想与她赶紧一块嫁到燕平王府去了……那后宅深院里,正室磋磨侧室的手段,我原是不屑于去用的,如今……呵!对付这种人再手软,倒显得我林照是个烂好心的东郭先生了!”
钟意望着林照斗志昂扬的模样,永宁伯之宴上被人当众羞辱的苦闷都消散了些许。重来一世,钟意阴差阳错之下被人带着跌跌撞撞地领入了洛阳城,繁华尽处,看遍世间人情冷暖,但唯独说遇着林照与宣宗皇帝二人,是钟意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绝对不会后悔、最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可惜林姐姐马上便要嫁到燕平府去,我却是困在洛阳再出不来了……”钟意想到距今不远的离别,再想想二人以后可能至死都再没什么可以见面的机会了,心头便不由浮起了深深的惆怅,一时连对杨家人的怨恨都被这离别的阴云给掩下了。
林照想到这桩也有些烦闷,不过她到底是比钟意冷静理智得许多,知道二人相聚时间有限,并不想在已成定局的事情上多做纠缠,见钟意面带郁色,便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茬,轻声地感慨道:“真是没想到,绕来绕去,你最后竟是入了宫来……现今陛下后宫空虚,人事简单,是非也浅,我倒尚且还并不如何忧心于你,不过。”
话及此处,林照微微一顿,审慎地提醒钟意道:“等到了明年三月,选秀之后、新人纷纷入宫,届时我不在你身边,你可千万要好好地保重自己……对了,陛下如今待你如何?你先前让人与我递口信,说是遇到了一些麻烦,要等我入宫一叙,可又是什么麻烦?”
“陛下样样都好,人也好,待我也好……我也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不过倒并不与陛下如何相干,”钟意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又谨慎地四下环顾了一周,确保此地此时只有自己与林照二人,然后才思量着缓缓道,“林姐姐,我遇到了一桩事儿,自己一个人实在是想不明白……我现下说与你听,你帮我好好地参详参详如何。”
“这是自然,”林照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静静地望着钟意,轻声承诺道,“你且说吧,我保证今日殿内之言,出你口、入我耳,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听说晋阳那边有一桩很离奇的事,有一个出身贫寒的苦命女子,生而丧父,母亲又病重,为药钱、生计所迫,便将自己卖身于大户人家为奴为婢,”钟意轻咳了一声,犹疑着缓缓道,“后来被那大户人家的主人看上,受主母示意,抬了通房……此后便安安份份地在内宅里过了许多年,最后在主母与新姨娘的斗争中,被人当作了弃子,蒙冤而死。”
“这事儿到这里本还没什么离奇,”钟意眉头紧锁,语调惶惑道,“可是后来才有人发现,当时那位因争风吃醋而诬陷那女子至死的所谓‘新姨娘‘,身份却并不如她自己本人所说的那么简单……那新姨娘自述家中遇灾,孤身一人逃命至此,为得一□□命的吃食特来相投,然实则她却乃世家侯府里的家生子,不仅父母俱在,且还颇有脸面,得赐有主家姓……林姐姐,你说这事儿是不是处处透露着离奇古怪?”
林照凝眉沉思了许久。
殿内的气氛一时凝滞下来。
“你那朋友……是你的旧友吧?”林照缓了缓,语气微妙地反问钟意道,“冒昧问一句,她多大年岁?那侯府世家又是洛阳城里的哪家?……这事儿叫你这般说的,我听得心里一时只有一个念头:这人当该是哪里有什么不对,被那侯府里的哪个主子故意使了个丫鬟过去给灭了口吧?”
“可是又能有哪里不对呢?她一个出身贫寒的苦命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得了晋阳城,连那些贵人们的面都从没见过,如何便就能无声无息地得罪了洛阳城里的侯门世家呢?”钟意不由焦灼地追问道。
“照你这么说,倘他们彼此当真从未见过……那便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得通了,”林照犹豫了下,挑了挑眉,神色复杂道,“对方既以如此曲折隐蔽的手段杀人,想来也是不想声张……或者说,是不敢声张。”
“见都没见过面的人便想要痛下杀手,便只有‘利‘之一字了,可一个为奴为婢的苦命女子又能威胁到那些侯府世家们什么利益去呢?”林照思来想去,反问钟意道,“你方才说,那女子生而丧父……她该不会是哪个侯府老爷留下的‘沧海遗珠‘吧?”
这个猜测,其实钟意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但是——
“就算那女子的生父当真乃是侯府中的哪位贵人,”钟意仍还觉得说不太通,百思不得其解地反问林照道,“可是这么多年连面都没见过的女儿,不说补偿便也罢了……何苦要再派了人去痛下杀手呢?”
林照的思路也一时钻到了牛角尖,想来想去想不通,便不由苦笑着叹息道:“你要说那不是个姑娘,而是个能承祚继嗣的男儿郎,我倒还可以想见,许是那侯府的主母心毒,不想叫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过来分侯府一杯羹,这才抢先一步痛下杀手……可你偏偏说这是位姑娘,就算是真被接回了侯府,又能威胁到谁的地位呢?除非是……”
林照说着说着,神色蓦然变了,音调猛地拔高了八个度,猛地起身,近乎于尖利地朝着钟意追问道:“阿意,你方才说那‘新姨娘‘是世家侯府里的家生子……这个侯府,该不会是长宁侯府吧!”
钟意没想到林照竟准确地猜到了长宁侯府,她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关节,也不明白为何单单是想到了‘长宁侯府‘便能让林照直接变了脸色……但钟意隐隐预感到,她今日请林照来是对的,她距离真相,可能已经更近了一步。
“林姐姐猜的不错,正是长宁侯府,”钟意沉了口气,也不再多做遮掩,索性将剩下自己所知道的全透了个底儿,“那丫鬟是长宁侯府的家生子,如今更是在傅三姑娘身边伺候着的。”
“果然,果然,果然是她,”林照喃喃念了两遍果然,踉跄着扶着案几的边角缓缓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木愣愣地望着钟意许久,突然冷不丁问钟意道,“阿意,那个苦命的姑娘……如今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钟意的瞳孔骤然一缩,嘴唇颤了颤,嗫喏着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若是不想说,现在便由我来说,”林照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地抵在钟意唇前,深深地凝望着她的双眼,颤抖着启了启唇,语调却也并不比钟意沉稳多少,“是南柯一梦,还是黄粱一宿?……阿意,那不是你的‘朋友‘吧。”
钟意不曾想到林照竟会如此敏锐,那一瞬间,她几乎完全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错愕讶异之色……于是这便也不用她再多说什么了,一切已如此明显。
——再没有什么答案能比得上那一刻钟意脸上毫不作的惊骇神色更有说服力的了。
林照呆呆地收回了手,怔怔的坐在椅子上出了好久的神。
“林姐姐,”钟意沉默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解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这件事……”
“我知道,我只是,”林照张了张嘴,眼神悲怆地望着钟意,像是一时不知该与钟意从何说起,如此反复两遍,这才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倘若事情当真如我所猜测的那般……阿意,你受了太多本不该受的苦了。”
“你心里一定很奇怪,我方才为何直接说除非是‘长宁侯府‘,”话到一半,林照像是掩不住自己心头涌上的悲意般,偏过头去,拿帕子掩了掩眼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番自己的情绪,这才哽咽着继续道,“因为我听祖父提起过那桩时隔十五年都还未断定的疑案。”
“十五年前,长宁侯府的二姑娘去普华寺为大病初愈的东宫还愿,却不想回程的半道上竟提前了一个多月发动,血崩难产,”林照死死地抓紧了钟意的手,像是怕她听了会承受不住般,前后中断了两回,然后才艰涩地继续道,“时值冬至,天寒地冻,就他们在山上耽搁的那一小会儿,下山的路上已落雪结了冰,山道冰滑,马车难行,跟在傅二姑娘身畔伺候着的一众仆妇们无法,只得一个接一个地以人力替换着背着傅二姑娘往山下跑,只想着更快一步赶到城里、寻来大夫、救回傅二姑娘的一条命来……不成想,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竟在距洛阳城门三十里外的荒郊处又遇着了马匪。”
钟意听罢,呆呆地怔了半响,她还从未想过,在洛阳都城、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长宁侯府这样的世家大族里,竟还会遭遇过这样血腥的惨事……
简直是让人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十分地古怪离奇了。
“然后呢?”钟意怔怔地望着林照追问道。
“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林照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一直到三天后,在长宁侯亲自领兵带人进山一寸一寸地搜查了三天后,才找着了当时唯二仅剩的两个活口。”
“一个是被聘到侯府预备做奶娘的年轻女子,一个是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林照抿了抿唇,轻声下了最后的结词,“那年轻女子自述了先前的经过,道是傅二姑娘其时气息濒绝、危在旦夕,众人乱作一团,无人顾及得上小主子,便由她先原地不动奶着孩子,不成想她在原地等了近两刻钟,隐隐约约听到有喊打喊杀的兵戈之声传来,便害怕地抱着小主子先躲藏了起来……一躲便是三天,三天后,长宁侯带兵大张旗鼓的搜山寻人,她东躲西藏了许久,确定了对方不是来杀人的,这才敢抱着孩子出来了。”
“那个孩子,便是如今长宁侯府的三姑娘,傅敛洢。”
钟意的脑子骤然一空,像是突然不能理解林照所说的字句了一般,明明林照的话拆开来,字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合到一起,钟意却突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林姐姐,你的意思是,”钟意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摇头否决道,“这太荒谬了,这不可能……”
——钟意想,自己这一生,不,是两世,所受过的所有灾厄与不幸,归根结底,皆是因她卑贫的出身而起……可如今林照却告诉她,她有可能是……
那她这些年承受的那些非议与鄙夷……又算什么呢?
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这也太荒谬了,”钟意摇了摇头,复又拒绝接受道,“也许仅仅只是巧合罢了,林姐姐,这也太……”
“阿意,我之所以能记住这桩十五年之前的疑案到如今,”林照却不给钟意逃避现实的机会,紧紧地握住了钟意的手,复又补充道,“不仅是因为那群马匪的出现突兀至极,整个案子涉及数十条人命,却至今悬而未决……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位年轻的奶娘在之后很快便失去了踪迹,连侯府的赏赐都没有要,便连夜离开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