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拜堂
“祖父与我复盘此案时,曾着重提过:那位年轻的奶娘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许是这桩悬案仅剩的一位知情人了。”
“只是可惜后来哲宗皇帝登基,将此案以雷霆手腕强势压下,朝野间皆在传,这其中或许有他的示意……祖父不敢触其霉头,便也没有再执着着去深挖些什么,”林照低低地叹了口气,眉眼微垂,神色倦怠道,“反倒是我,幼年听祖父提起过一次,又因为当年傅二姑娘在西山道上的惨死实在是太过轰动,在当时的洛阳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惹得哲宗皇帝下了几回封口令才勉强将流言镇压了去……这才使得我记忆犹新,铭记到如今。”
“其实这事倒也不难去验证,”林照抿了抿唇,起身蹲到神色怅惘的钟意面前,捏了捏她的手,唤回钟意的注意来,低低道,“我出宫后便派人去寻觅当年在长宁侯府里的老人,总还能会有老人记得,当时的那位奶娘究竟是姓甚名谁……你现在也不用一个人自己想太多,左右事已至此,你如今也不必靠着长宁侯府如何,倘真是我猜岔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倘若那奶娘真的是你那母……我届时便重新递了帖子入宫,我们再面对面地从头梳理一遍。”
“你那‘母亲‘,几次三番地对你做下这许多恶事来,原先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倘若她真是当年那位奶娘,我们必得让她血债血偿不可!”
“可是,”钟意怔忪半晌,复又呆呆道,“就算我真的是……就算当真如林姐姐所想的那般,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母亲,我那母亲,”钟意僵硬地吐出‘母亲‘两个字,艰涩道,“倘真如林姐姐所想的那般……她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寻上长宁侯府的!”
——因为钟意虽然与林照没有说,但她自己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上一世的时候,骆清婉早在她卖身入赵府的第二年便残疴缠身、撒手而去了。
就算,就算事情的真相真的可笑如林照与她所猜测的那般……那上一世的傅敛洢,又是如何便得知了钟意的身份,还横跨着两座州府,遥遥地指了个丫鬟过来害死她呢?
这一问到时把林照也难住了,不过林照素来果决,想不清楚的问题也不会多做纠缠,而是直接单刀直入道:“这恐怕只有那些人自己才知道了,不过,这本也不是什么重点。阿意,你现在需要想的,只有一桩事,如果当年的那个奶娘真的是你那母……下一步,你又预计如何去做呢?”
钟意犹且还僵着张脸,神色木然,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你想认回去吗?”林照放缓了声色,轻轻地捏了捏钟意的耳朵,语调温柔道,“倘若你真的有可能是长宁侯府的女孩儿,你想认回他们吗?……年份间隔太过久远,当时的许多证据都早已被时间泯灭,了然无痕,你如今若想上侯府认亲,这其中或许会遇到一些挫折麻烦,甚至是长宁侯府中你那些亲人的苛责、诘问与不理解……阿意,你想认回他们吗?”
“我,我不知道,”钟意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难堪地抬手捂住眼,哽咽道,“林姐姐,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我从未想过我还有亲人在世,我原还以为我在这世上再无……”
“好,那我们就试着搜罗证据认回去,”听钟意这般说了,林照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钟意的后背,柔声道,“确也得给认回去,我们就是不图着长宁侯府能给什么助力,也不能让那鸠占鹊巢之人享受尽一辈子的好处!”
钟意尚且不能转换过脑子来,呆呆地思索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林照语调里透着愤怒的“鸠占鹊巢之人”指的是傅敛洢……这么一对上去,钟意恍然觉得整个世间都变得莫名可笑了起来,她很难想象:就在前两天自己才刚刚见过、再往前数两个月,自己甚至还暗暗羡慕的、觉得有些对不住的对象……如今想来,却竟然可能是占了自己的身份、且前世还害了自己的性命之人……两边这么一合上,钟意陡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与事,好像都变得十分滑稽可笑了起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太过荒谬可笑,也让钟意不禁觉得:太不值了。
钟意原本以为,自己上一世的悲剧在于“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想要的、想求的太多,却奈何生来亲缘单薄,想求来谁谁都留不住。
可若是……她从一开始便求的是错误的人呢。
钟意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止不住的恶心与厌恶感一阵一阵地往上涌,逼着她下意识先推开了林照,捂着胸口边往殿外冲。
正正撞到了恰巧下朝过来的宣宗皇帝怀里。
裴度见钟意脸色惨白、神色惶然,先被她吓了一大跳,看也不看四下便先将人揽到了怀里,温声抚慰道:“阿意,阿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宣宗皇帝身上宁静怡然的气息很好的安抚了钟意的情绪,让她心口那突如其来的反胃感又倏尔泯灭了一大半。
“胃里有些不大舒服,许是吃东西不应了,”钟意僵着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垂下眼睫避开宣宗皇帝探究的视线,低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让陛下忧心了……”
裴度见状,却是直接伸出手来,轻轻地捏了钟意的嘴角一把,淡淡道:“若是不想笑,便不用笑……刘故,去把太医院的徐院判请来,给钟贵人好好地诊一诊。”
刘故低低的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出了去。
裴度便牵了钟意的手往里走,跨过门槛、绕过屏风,便见得有一面熟的女子正尴尬的立在那里,见了二人进来,忙向宣宗皇帝行礼:“臣女林照,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林大姑娘来了啊,”裴度侧过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认真地盯了正呆呆出神的钟意半晌,再回过头来时,望向林照的眼神间便多了份挑剔的颜色,“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要留下一起用么?”
钟意几乎是与林照同时开的口——
“当然,”钟意毫不犹豫地望着宣宗皇帝隐晦撒娇道,“林姐姐难得来一趟,陛下就允了这一回吧……”
“这倒不了,”林照巧笑倩然,“改日吧,娘娘若是想臣女,改日再传臣女进宫便是……不过今日出门前与母亲约了午时要回去用膳的,倒是让娘娘失望了。”
林照既开口婉拒,钟意也不好强留她,更何况宣宗皇帝来了,钟意也确实没有多少心力再继续与林照谈论先前之事,只好勉强笑了笑,吩咐乍雨道:“你送林大姑娘到中门去。”
于是林照便复又向二人福身行了一礼,跟着乍雨往外走,临出宫门前,最后又回头朝着钟意的方向望了一眼,见钟意正好看过来,还朝她眨了眨左眼,脸上多了抹促狭的笑意。
钟意这才想到自己方才在殿外时与宣宗皇帝的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当该是被其时在殿内的林照瞧了个一清二楚,不由一时大赧,面色羞红。
“回神,”裴度站定等了有将近半刻钟,见钟意仍还没有把心思往自己身上转的倾向,心里顿时感觉有些不大痛快,伸手在钟意面前挥了挥,故作不悦道,“人都走了,走好远了……还要拉着朕站在这里一块做望夫石么?”
“怎么会?”钟意被宣宗皇帝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逗得一笑,伸手捏了宣宗皇帝搁在自己眼前的右手下来,想也不想便回了句,“臣妾就是要做望夫石,也得是望着陛下啊……”
话还没说完,钟意后知后觉地还摸出了三分羞涩之意,抿了抿唇不继续了。
“好,这句倒说的还有那么点意思,”裴度这才忍不住笑了,反手牵住钟意,唇角微勾道,“不过,朕才不叫你做望夫石呢……你瞧朕一眼,朕哪回不是立刻便自己先赶紧过来了。”
说者许是无意,听者却是有心,钟意只觉得鼻头一酸,眼圈当即红了,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到底是怎么了啊,”裴度被她哭的无奈,幽幽的叹了口气,小小声抱怨道,“朕还没有与你计较呢,你倒是知道先哭上了……你看看你今天,林大姑娘一入宫,这冷锅冷灶的,等着朕的什么都没有,连你都敢当着朕的面堂而皇之的出神,朕算是知道了,以后再不可让她入宫了,她一过来,朕到你这儿便半点地位也无了。”
“不好,”钟意哭得眼泪汪汪的望着宣宗皇帝,委屈巴巴道,“不行,陛下原先答应过臣妾的,不再能说话不算话……”
“好了,好了,朕错了,朕错了,”裴度被钟意哭得毫无抵抗之力,溃败千里,弃甲投降,连声道,“朕就是说着玩呢,逗逗你罢了,让她来,让她来,让她天天来都行……朕也不让你做饭了,朕让御膳房提前两天预备着,专挑你们两个喜欢的菜色做,怎么样?”
“也不好,”钟意抿了抿唇,垂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把玩着宣宗皇帝的手指,不高兴道,“臣妾也答应了要为陛下亲自下厨的……陛下也不能让臣妾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那好,”裴度两手一摊,反问钟意道,“那你来说,我们今个儿中午这顿吃什么呀?”
钟意呆呆站着出了会儿神,突然趴到宣宗皇帝身上,将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到了宣宗皇帝的怀里,瓮声瓮气道:“不吃了好不好?……今天心情不好,没有胃口用膳……”
不过话说到一半,钟意也觉得自己有些太无理取闹了,她没有胃口是她没有胃口,但是非要拉住刚从前朝处理了一上午政事回来的宣宗皇帝,也让人家一道不许用午膳,这就很没有道理了……
于是,钟意动了动脑袋,正想从宣宗皇帝怀里探出头来再补充些什么,却不想被宣宗皇帝一掌又死死地压了回去,与此同时,宣宗皇帝的回答也应声在钟意的耳边响了起来。
“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朕一个问题,”裴度悠悠道,“说说吧,今个儿上午到底与林大姑娘都说了些什么,惹得你这般蔫蔫的。”
“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能与陛下说,”钟意埋在宣宗皇帝的怀里,突然却又想哭了,她的眼泪无声无息的浸湿了宣宗皇帝的前襟,低低地哽咽道,“但是陛下,臣妾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啊……您能不能,做臣妾以后的家人啊?”
裴度将钟意的脸从自己怀里挖了出来,直勾勾的迎上那双被泪水润成一片的眸子,缓缓地,但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钟意呼吸一窒,眼泪顿时落得更加汹涌了。
“为什么要做‘以后的‘家人?”裴度挑眉,很不高兴道,“朕难道不是现在便已经是你的‘家人了吗?”
“不是的,臣妾要的家人,不是皇帝与后妃的那种家人,也不是一个丈夫与妾室的那种家人,”钟意哭到停不下来,死死扒着宣宗皇帝的前襟,像是一条怕会被人随时抛弃的流浪猫一般,拽得紧紧的,好像主人若是不应她,她便能一直这样拽着,直到天荒地老,死也不会松开手一般,“臣妾要的家人,是那种,不管你做什么,都会永远地支持着你、爱护着你、帮助你、和你站在同一边、与你同心同意、血脉相连、荣辱与共、不离不弃……”
钟意哭到哽咽,因为她越说,越是发觉,自己这样的请求,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恃宠生娇和无理取闹可以概括得了了……简直已经到了痴心妄想、胆大包天的疯魔地步。
可是她,可是她就是想啊……
原先不把这狂妄的请求说出口时,钟意尚且还能恍惚装作自己不在意,没有了就没有了,没有那样的家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也不要就是了……反正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期不失、不要不痛……
可越是说了出口,钟意越是觉得放不下。
因为她就是真的想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就不能有一个待她如家人的亲人呢!
为什么她曾有过的所有血脉至亲、那些让她曾经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存在……却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当真把她放在心上过。
钟意曾经为此惶惑过,不过后来,情磨成灰,心凉如雪,她也渐渐学会去习惯,学会去认命,认识到一样米养百样人,她的血亲就是这般的冷漠,她生来所有的便就是这样……她也只能去学着不再枉作期待。
可是今天林照却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可能又会是一种完完全全、截然不同的全新解释。
那钟意这两辈子以来所受过的那些苦,又是为什么呢!
她觉得可笑,觉得滑稽,觉得荒诞,觉得愤怒,觉得不值,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她心里最最深处所掩埋的,是委屈。
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往心头涌起的委屈。
这份委屈支持着她向着宣宗皇帝提出了这般异想天开的请求。
钟意想,真是太难看了,不应该这样的……自己受过的罪,又与对方没什么关系……
“是啊,”裴度却俯下身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钟意的眼睛,深深的凝视着她,缓缓道,“为什么要这样哭?你所说的那些,有哪一处是朕没有做到的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裴度抽出手来,缓缓的取开了自己的发冠,然后又伸手拔掉了钟意头上的步摇,顺着两人的鬓边各自捋下一小束头发来,混在一处,缓缓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意,我们现在就拜堂好不好?”
很突兀的,明明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准备好,但裴度就是这么想了,这么说了,最后也这么做了。
时隔数十年后回忆今日,裴度仍还觉得那是自己这辈子中做过的最疯狂的几件事之一,毫无计划,打乱了原先所有预备的流程,就这么冲着心尖的一口气,二人在再仓促不过收拾出来的长乐殿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拜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