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世家贵妇、千金贵女们,钟意曾经暗暗羡慕过,也曾经对着她们隐隐的自惭形秽过,更曾有过在永宁伯之宴上那么难堪落魄的境地里,只为了赌一口气,不让她们看笑话,便强撑着要自己摆出副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模样来的时候……但时至今日,再一次面对那些人各形各色的目光,钟意心头却只有平静,真真做到了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
这平静,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不是为了在人前装模作样,而是真真正正的无所谓了。
——或许是因为钟意已经求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被人满满所爱着的人,内心足够强大,也再不会去因外面那些无关人等的爱怒怨憎而或悲或喜了。
她心思坚韧,已经知道了自己以后是为什么而活,目标坚定,一往直前,再不会于岔路口怅惘迷茫,或因外人的评价而动摇心神。
也就是这时候,钟意才真正体悟到了林照当日那句“你我的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而至于那些人……多看了她们一眼,都是叫她们白占了便宜去”的真意。
新娘子这边没有热闹上多久,外面便又喧喧攘攘的来了一群人,听着有男人在外高声谈笑的声音,林照脸上的妆容也上得差不多了,周身齐备,起身悄悄握住了钟意的手,眉宇间多了几分怅惘之色。
——这是迎亲的人也将快到了。
隔着扇门,钟意能清清楚楚的听见林照的几位堂兄弟互相的插科打诨,中间有一人扬声嚎了一句:“翀云兄,你可是陛下钦点探花郎啊!一会儿得你先来一个,你先来出个特难的,难倒他们那边一大片!”
于是钟意便知道,骆琲应当也是已经到了。
外面的男丁们嘻嘻哈哈着,里面的妇人们也一时安静了下来,凝神听着外边的动静,林照握住钟意的手有些黏,想是也出了不少的汗。
燕平王世子到的时候,动静极为明显,因为外面一大帮人呼啦啦地一齐拥了上去,正想要开口刁难,为首的林府长公子先笑呵呵地打了句招呼了:“世子,傅公子……陛下?!”
如果说招呼前两个人时,众人还是嘻嘻哈哈着一副不怀好意的做弄模样,等看到第三个人时,一时全都惊在当场,一阵鸦雀无声后,继而便是呼啦啦下跪请安的声音。
宣宗皇帝笑着免了他们的礼,轻轻拍了拍身边燕平王世子的肩膀,让他往人前推了一推,温煦道:“朕今日就是一个来陪着临知的伴儿,新郎官儿在这里呢,今日这主场是他的,你们瞧准了,就不要让朕喧宾夺主了。”
——可话是让宣宗皇帝这么说了,但如此一来,谁还敢再对着他们一行捉弄了,燕平王世子对着紧闭的房门,规规矩矩地作了一首催妆诗来:“喜气拥朱门,光动绮罗香陌……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众人意思意思地为难了两句,也不敢再真让探花郎出手了,就这么让开了门,放了新娘子出去。
林照盖了红盖头,由自己的大堂兄背着坐上了花轿去,钟意避到一旁遥遥看着这一幕,心头浮起一分突如其来的伤感来。
宣宗皇帝摸到钟意身侧,轻轻弹了钟意的额头一下,笑着道:“可玩够了么?……还要不要再继续去瞧热闹了?”
钟意回过头来,看到身旁的宣宗皇帝,心头乍起的抑郁伤感骤然一空。
“要!”钟意笑得眉眼弯弯,对着宣宗皇帝连连点头道,“我还要去王府那边,看着她们闹洞房呢!”
宣宗皇帝闻言失笑,忍不住地奇怪道:“就这么喜欢去看人家娶新娘子啊?”
“是啊,”钟意也大大方方地直接承认了,丝毫不怕露怯地回答道,“我还是第一次瞧人家如何娶媳妇儿呢,陛下就当是让我去看个稀奇、长长见识呗!”
宣宗皇帝听得一怔,心头霎时有些酸涩。
——钟意这话或许是无心的,但让宣宗皇帝听了,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埋怨起自己的仓促失礼来……他是想把这些全都给他的阿意的,不论是一对大雁,还是一场正式的婚礼。
宣宗皇帝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抑制住嗓间的沙哑,对着钟意柔声道:“好,你想过去,朕便让人送你过去……不过也不要玩的太晚,若是回宫太迟,让外祖母知道了,怕是要逮着你说道上好几句。”
“外祖母才不会说我呢,”说到这个,钟意就可得意了,眉眼狡黠,如一只灵动的白狐,聪慧敏锐,又让人不禁更为之怜惜了,“再说了,就算外祖母说我什么,我也不怕……这不是还有陛下呢嘛!”
钟意笑嘻嘻地凑到宣宗皇帝的肩头,低声补完了后半句,抬起眼时,双眸里是止不住的仰慕与依赖。
宣宗皇帝看得指尖微动,忍不住抬起手来,将钟意工工整整的发髻揉乱了,又再一点一点重新梳理好,面上却是端着一副再是庄重不过的规矩模样,还小声地埋怨钟意道:“这一在外面玩起来,都要玩野了你的心思去……想去就去吧,不过也就仅这一回了,等到想回来的时候,就提前吩咐人去叫朕,朕过去那里接你。”
“陛下不过去王府那边了吗?”钟意听得微微有些错愕。
“王府朕便不过去了,”宣宗皇帝摇了摇头,淡淡道,“朕若过去了,叔母总免不了要再大张旗鼓地招待上朕一番……封赏的恩旨都已经赐下了,倒也不必朕再亲自过去。”
钟意与宣宗皇帝又腻歪了一阵,好不容易才作别分开,一转身,却又遇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来。
承恩侯世子骆琲遥遥向着钟意躬身行了一礼,抬起头来,温煦道:“微臣骆琲,见过意嫔娘娘。”
钟意站定,悉心地上下打量了骆琲一番,见他面容坚毅,与先前离开洛阳时相比,增了三分果决之色,减了两分优柔之意,便忍不住微微笑着道:“看来江南一行,表哥应该是颇有收获。”
“收获自是不菲,”骆琲也笑,“不过江南之行最最大的收获,还是让微臣知道了微臣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娘娘您呢,在宫中可还一切安顺?”
“本宫好与不好,虚的不多言,表哥今日也应该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抛开林氏不谈,单针对骆翀云一个人的话,钟意还是由衷地为对方有所收获而感到高兴的,忍不住打趣道,“如今连林姐姐都嫁人了,所谓先成家后立业,表哥是不是也该好好地讨上一门媳妇儿了?”
骆翀云一听钟意提这茬便不由苦笑了,连连摆手道:“娘娘可饶了微臣吧,母亲如今一日三次地在府中念叨着,但微臣心中如今已有了决断,并无心男女之事,应付母亲一个便要□□乏术了……娘娘可千万不要再想着给微臣再乱点什么鸳鸯谱了。”
钟意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她还没有喜欢给人乱做媒的癖好,既然骆翀云都这般说了,便也只顺着笑道:“那本宫这一腔心意倒是也只能留给别人领受了……对了,四姐姐翻过年就要跟着楚襄侯去西北了,表哥可曾去先见过她了?”
“正是已见过了四妹妹,才敢鼓起勇气来找‘五妹妹‘的,”骆翀云见钟意还愿意称骆宋一句‘四姐姐‘,顿时也安下了心神,一鼓作气把来意倒了个全,“此番下江南,中途为家中姊妹收了不少吃食用具,另外三个妹妹那里都各自去过了,只是想着五妹妹你人在宫中,不比寻常,便也一直拖着没敢过来……”
“今日既偶然见了五妹妹,也是得上天幸,臣便厚颜自道一句‘长兄‘,这些东西,好不好的,也是家里的一份心意,娘娘且先让人收着吧!”
钟意被对方这一句“家里的心意”勾起了百般心思,也许整座承恩侯府,也只有世子骆琲与另外三个姊妹还当真把他们看作一体、视为一家了……
钟意微微笑着道:“那便谢过表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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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意赶到燕平王府的时候,林照已经与燕平王世子男东女西,坐在床头任人调笑,不言不动,坐完了富贵,燕平王世子起身出去继续招待客人,新房内只留了林照与她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都是钟意先前在听粹院时所眼熟的。
见钟意来了,林照放下手边拿来打发时间的东游记,一把抓住钟意的手,小声的埋怨她道:“我还道你已回宫去,不过来这边了呢!”
钟意不好解释这是因为方才自己在林府与宣宗皇帝避着人偷偷地腻缠了好半天,后还遇到了骆琲,这才耽搁了行程,比林照这个坐花轿都晚上了许多……只讪讪一笑,指着新房里的诸多摆设,问起林照其中的讲究来。
林照也是闲着无事,便也一一与她分解了,说到兴起时,还吩咐轻鸿将放在案上那半碗残羹冷汤端了过来,叫钟意张嘴,冷不丁直接喂了她小半勺。
“这是什么啊?”钟意皱着眉头嚼了半天,有些犯恶心,叫宫人拿了帕子捂着吐了大半出来,奇怪地问林照道,“这味道也太……”
“这是饺子啊!”林照笑容满面地看着钟意皱苦了一张脸。
“这是饺子吗?”钟意不由震惊了,“可这……这是生的吧?”
“是啊,”林照看着钟意笑得肩膀直抖,不住地点头应道,“就是要生啊!”
“哦……还有这样啊!”钟意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一时既是觉得新奇也是感觉有趣,回味了一下口中半生不熟的余味,呆呆的评价道,“好像是韭菜馅儿的!”
“这还是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呢!”轻鸿也忍不住在旁小声地插口道。
“可我吃这饺子长久什么啊,”钟意先是一喜,继而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忍不住怼林照道,“这该是由你吃的吧!怎么叫我吃了!”
“喏,给你的是剩下的小半碗,前儿我吃过了的,”林照笑得直摆手道,“你要是觉得这兆头不对,就当是与我‘长长久久‘了吧……再不济,你把剩下的拿回宫去,偷偷哄着陛下吃一口!”
“他才不吃这些呢,”钟意摇头道,“他嘴巴一贯刁的很,我还是不去自讨没趣了。”
两人这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着,外面的圣旨到了,其中有专给林照的诰命封赏,林照起身要出去接旨,临走前,忍不住震惊地问钟意道:“你替我向陛下求的?”
——封赏便罢了,这诰命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了。
钟意也没有多加遮掩,直白道:“这是我与陛下一起送你的新婚礼物……等日后我们若是去了燕平府,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们。”
“你们若是来燕平府玩,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林照也不是多矫情的性子,简单提过,便也不多纠缠什么了。
林照出去领旨,钟意也顺势出了新房,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随手召了个小黄门过来,让他去通禀宣宗皇帝,说自己想回宫了。
等宣宗皇帝的这段时间,钟意一个人溜溜哒哒,转过长廊,巧而又巧地又碰上了一个不算陌生、但也说不上有多熟悉的故人。
——燕平王妃郇氏。
二人目光对上,钟意略一犹豫,燕平王妃便已缓缓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这下钟意就是想装作自己没有看见、转身走人也来不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钟意的错觉,这回宫外再见,燕平王妃打量着钟意的目光更是格外的深邃难懂。
“往昔种种,皆是我这长辈之过……我今日与你在这里赔句不是。”二人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彼此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燕平王妃先一步开口了。
一张嘴,却是一句叫钟意都觉得出乎意料的道歉。
——倒也不是说如今钟意的身份就当不起燕平王妃的一句道歉了,只是燕平王妃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实在不太像是能因为钟意一时受宠,便巴巴的过来自打脸道歉的人。
“王妃娘娘言重了,昔日种种,也不过是造化磋磨罢了。”钟意侧身避开了燕平王妃的赔礼,既是觉得很没必要:对方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也是自己并不打算去接受。
——钟意连曾经想把自己卖与定西侯世子的承恩侯夫人都能将将忍下,只要对方日后不多过来她面前碍眼。这其中倒也并不是说钟意本人有多么的大度善良,只是钟意现在过得很好,还有了孩子,纵是说为了给孩子积福,也不想去、更懒得去再与她们这些人计较了。
对于燕平王妃,就更是了。
往昔的是非对错、各中内情,彼此心中都一清二楚、心照不宣,顾念于林照的处境,在钟意这里,过去那些不好的事儿,都是能一下子轻飘飘地翻过去的,但也仅仅只是如此了。
——给彼此留一个说得过去的面子情就是了,燕平王妃这么郑重其事的当面道歉,反而更像是想与钟意如何缓和关系般。
那可就大可不必了。
二人过去曾经距离婆媳只有一步之遥时,关系尚且都能处得那般僵硬,虽然其中大多是燕平王妃单方面对钟意的不满,但时至今日,就更不要指望什么亲近和睦了。
没意思,也没必要。
燕平王妃是何等洞察人心、敏锐细致之人,钟意这般应对的话外之意,她自然也能读得个清清楚楚。
燕平王妃略略苦笑了一下,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低道:“也是……你说的有理,我今日过来,倒也不为旁的,只是我那里先前收了许多你母亲的旧物,想你或许是需要的,便整理了带过来……送与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这是钟意第二回从燕平王妃的送予里听到“物归原主”这个词了。
但是前后意寓,说句“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钟意也是这时候才缓缓地回过味来:方才自己觉得燕平王妃瞧着她的眼神有异,还真不是钟意的错觉……原来燕平王妃,竟然与自己的生母有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