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不是今日才从坤宁宫迁去毓庆宫的吗?早上还好好的孩子, 怎么说病就病了?何况染上的,还是那顶顶要命的天花。
姝菡虽然和大阿哥见面的机会不多,更谈不上有多深情分, 但可能因是在孕中的缘故, 对小孩子的三灾六难,听起来格外走心。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但一想到他小小的人儿要全凭着毅力和天眷才能闯过这道生死关, 心里就忍不住替他揪心。
除此以外,对太后老祖宗和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里的皇帝, 姝菡也尤其放心不下,只是眼下各处均封了宫, 只留了送饭的角门进人且还由禁军守着, 想让小六出去打探下消息都不能。
这会儿永寿宫里的侍从刚刚经过御医排查,虽然宫人们均没有任何染痘的可疑异状,但出于对孕中的成嫔的安全考虑, 没出过痘的宫人仍是被远远安置到后殿,相反此前出过痘的成了得用的,临时调进前面。
姝菡从前贴身伺候的几人中,除了阿蘅和语卉,其余几人均没出过痘,虽然不舍, 也只能暂时让她们收拾了行礼同往后殿去。
姝菡看着没头苍蝇似的众人心里乱,就让阿蘅和语卉先忙着指挥调度外头的烂摊子,自己独自想着心事,却不知不觉靠着身后的软枕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梦里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掀起来又摆弄她的手脚。
姝菡惊觉情况不对,瞬时睁开了眼,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着往后殿走动。
略侧头往上看,是皇帝那张熟悉的脸,在灯光映照下,布满颓废与疲倦。
姝菡试着挪动了一下,唤了声:“皇上。”
皇帝见她醒了,且似乎不适,就缓缓松手把她放到地上。
“听小六子说你晚膳没怎么动,是不是被外头的消息吓到了?你且宽心,各宫各殿均已戒严,而且到目前为止,暂未发现有其他出痘之人。”
姝菡听他说得风轻云淡,眉头不自觉就皱起来。
她身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庶母,听见大阿哥染上痘疾的消息一时见都承受不了,而眼前这人,是大阿哥的嫡亲皇阿玛,怎么可能不觉得痛心,至少不该是眼前这样故作淡定。
姝菡就着他的手站稳,随后将手抚上她的下颌的胡茬:“臣妾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心。倒是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这个时辰,宫里人人自危,且正宫皇后的坤宁宫和他嫡长子福元的毓庆宫正主应十分需人关怀安慰。
“我先来瞧瞧你,听太医说这里无事,再亲眼看到你,也便放心了。我等会要出去一趟,今晚上可能不回养心殿,怕你一时找不到人,再胡思乱想。”
姝菡见自己果然猜中,只关切的问:“皇上可曾出过痘?”
“十岁时便出过了,我不是糊涂涉险。皇后月份大了,我怕她一时想不开有个什么万一,遂先去翊坤宫宽慰宽慰她。”
姝菡看他光洁面庞有些不信他,一边用手剥开他的衣袖验看,一边问:“从坤宁宫出来之后呢?皇上还预备去陪着大阿哥?您打算陪多久?”
皇帝知道姝菡在找什么,索性将胳膊露在灯下。“怕我骗你?喏,这些都是当年留下的痘印,虽然很浅,但多年都没有彻底消下去。”“你不必担心,我是真龙天子,有神明庇佑。便是福元,我也不会让他出事,今夜我过去毓庆宫,就是让他知道,他的皇阿玛没有放弃他,但也要鼓励他自己坚强起来,这样才能尽早让毓庆宫的大门再次敞开。”
姝菡见了痘印,知道这做不了假,但对他毓庆宫之行仍不放心,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一个父亲去救他朝不保夕的儿子?即使那个人是当今天子,身系江山社稷。
“臣妾明白了,既然您下定了决心,我旁的也不多说,但您务必要听臣妾一句劝:这痘疾凶悍,虽您先时已经躲过了一场,但仍不可掉以轻心。您爱护长子的时候,也要想着,您身后还有后宫里的老少妇孺,还有盼着您改元的一众朝臣,更有等着您赐予国泰民安的千万百姓……”
独独不说,还有一个即将为他诞育子女的自己。
皇帝强忍着心下不舍,将手抚上她的头顶:“我知道的,我不会让自己出事,也不会丢下你们。倒是你,听太医说从前并没出过痘,这些日子万万要格外小心。”
姝菡笑着宽他的心:“只要您在一天,臣妾就会无恙一天,您安心去坤宁宫吧,臣妾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好,乖乖等着我。”
光影里,那人的背影被烛火越拉越长,也越来越淡。
姝菡用手安抚有些不安分的肚子,第一次有些不甘,为什么他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002
毓庆宫作为东六宫最特别的存在,一度因着继位者的声势,代表着仅次于皇帝的权利和地位而高不可攀。
如今再看,它外围依旧有森严的守卫,内里也依旧压抑忙碌,却终究少了些向上的生机。
崔公公忙里偷闲,将仍处于惊愕中不可自拔的常嬷嬷悄悄拉到一旁:“老姐姐,事已至此,悲伤无用,你万万要往宽了想。自打进宫那一天起,咱就应该有这个准备和自觉。虽不敢彪炳做个忠勇两全的义奴,但好歹也要顾着身后之事。您也是在主子跟前得用的人,这趟浑水不想淌也得淌,索性使出全力来博个生天出来,总归一句话:大阿哥生,咱们才能生……”
没有说完的那半句,常嬷嬷在脑子里也反复骨碌数个来回,那些傻傻忙碌的小太监们也可能意识不到:大阿哥死,他们便都得死。
许是一番话后有了效果,常嬷嬷之后真的重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和崔公公一同守在大阿哥床前,生怕一个闪失提前给自己的一生画上句号。
常嬷嬷原想着大阿哥病重,皇后虽要避痘,但也定会派人来慰问嘱咐两句,她也好借机表表忠心,时机允许的话安排好身后之事,可后来才知道,皇后连夜迁往翊坤宫,那处如今也有着宫禁,各处更是戒严,寻常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自此,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常嬷嬷更加卖力。
她根据以往伺候过的,同样生过痘的前任主子那木都鲁·谙穆的生还经验,先吩咐下人把福元所在主屋里的地龙不要烧的太旺,又吩咐窗户不许关的太严实。
接着按着御医开的方子,她亲自看管着耳房里的小太监熬药。
这药有内服的汤剂,也有外敷的膏药,再有一种止痒化脓的粉剂。三者之外,每个半个时辰还要用雄黄艾叶混着的药汤擦身。
东西准备的齐全,便是不齐全,一句话放出去,整个京城里的医馆都要提着脑袋送进来。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再多的药用了也是无济于事。最终能不能挺过来,全凭大阿哥自己的意志和老天的安排。
崔公公也没有片刻闲着,除了在常嬷嬷外出的功夫指挥小太监们的行事,还负责亲自帮着大阿哥翻身和换衣。
因御医吩咐过,大阿哥的身上要时刻保持清爽,以防破痘时脓包粘连,感染到更多肌肤,所以以后每日都会准备了十几到几十套寝衣不等,换下来的旧衣也不须再洗,直接在后院就地焚烧了事。
等一屋子折腾了近两个时辰,众人都呈现出疲态,连三位御医都有两人直接在下人房自己动手煮了药茶。
昏睡了半天的福元终于在这个时候从迷蒙中醒过来。
他忍着浑身酸痛和痒意,看向一旁的常嬷嬷,不似白日里那般盛气凌人,终归只是个不满六岁的孩子。
“嬷嬷,皇额娘和你一起过来看我了吗?她在哪儿?”这烧的,竟然一时忘记自己已经不是住在坤宁宫,而常嬷嬷也不在皇后身边伺候了。
常嬷嬷看着有些迷糊且打蔫儿的大阿哥,擦了把泪:“皇后娘娘她不便过来看您,老奴会替主子一直守在您身边的,您这会儿是渴了还是饿了?只要您说出来,老奴这就去安排。”
大阿哥难掩失望,又看向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平时熟悉的床帐,似乎想起来自己这是在毓庆宫。
“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我白日里贪玩,额娘知道以后恼了我,那她之前答应,每日让我去坤宁宫用膳,且她每三日要来看我的事,这些还算数吗?”
常嬷嬷有些哽咽,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今大阿哥他出不去,皇后也进不来,这约定终归成空。可她一个奴婢,该如何告诉小主子事情的真相。
福元看常嬷嬷不理会他的问题,索性掀开厚厚的被褥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身上只穿了中衣,煞有介事吩咐两旁的小太监:“来人,为我更衣。我要去坤宁宫见皇额娘,只要我肯当面认错,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屋子里冷,常嬷嬷哪敢让他下地,赶忙将人按回被窝里头,也顾不得尊卑。
“大阿哥乖,娘娘她没有生你的气,今日晚了,咱们明日再去好不好?”
大阿哥已经不是两三岁懵懂稚童,感觉出事情似乎不对,上手去推禁锢着他的常嬷嬷,另朝外大声叫嚷:“快来人啊,有人犯上,有人造反了。”试图从外面叫来听他命令的人。
哐当一声,门果然在这个时候开了。
常嬷嬷还当是来诊脉的太医,头都没回,仍用手把大阿哥捂在被子里,并用腿压在他身上。
“大阿哥听话,嬷嬷不会害你的。”
福元却挣扎地更用力,后来终于挣出一只胳膊,冲着常嬷嬷的脸就挠上去。
常嬷嬷捂着脸,明显感觉破了口子,一错神儿的工夫,福元已经光着脚下了地。
常嬷嬷起身欲追,却看见打门口进来,穿着一身龙袍的皇帝,正满脸阴云地注视着这一幕,吓得赶紧跪地叩拜。
福元自然也看到了进来的是谁,直奔到皇帝的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袍子。
“皇阿玛,这个奴才不让儿臣去见皇额娘,您快把她赶走。儿臣知道今日不该贪玩,以后一定会向您那样,允文允武,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皇帝看着小脸烧得通红还抓着自己认错的长子,心里何止是难过。福元他到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种困境,只能极尽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不表现出来。
他拉着福元的手,将他复领到床前,又抱他坐上去。
“屋子里凉,先把衣服和鞋子穿好。”
又转向吓得发抖的常嬷嬷说:“你先下去,没有吩咐不准进殿伺候。”
福元由着宫人替他穿衣,似乎也感受到今晚的皇阿玛似乎又哪里不同。
满人向来是“抱孙不抱子”,所以福元自记事起,还是头一次和皇阿玛如此亲近。
他还可怜兮兮望向一脸严肃的皇阿玛,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开口:“您能不能带儿臣去看看皇额娘?”
皇帝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只回头向门外候着的小邓子说:“给大阿哥找件氅衣过来。”
不大会儿,氅衣送了进来,皇帝亲手把过于长大的鹤氅披在福元身上,又抱着他朝外去。
小邓子还以为皇帝这是要带着大阿哥出毓庆宫,吓得脸色惨白。
这一路上要是过了给别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没有死谏的勇气,一边跟在皇帝身后,一边在内心交战。
三位太医听说皇帝驾临,也都侯在门口。这会儿看见大阿哥的装扮均惊骇不已。
为首的一人站到皇帝面前,做好了获罪的准备:“请皇上留步,大阿哥刚刚开始发痘,不宜挪动,还望圣上三思。”情势紧急,也顾不上文饰字句。
皇帝顿了下脚步:“我带大阿哥去暖阁,不会出门。”
三人知道君无戏言,这才告罪把路让开。
福元听出皇阿玛口气不好,也不敢再吵嚷着去见皇后,只躲在皇帝怀里不敢动弹。
绕过继德堂,透过梢间的槛窗,被隔离的宫人们正在一处院子里食用御医熬制的祛瘟汤药。
皇帝挡住他张望的小脸,直接带他去了南向的二层暖阁。
屋子里没掌灯,小邓子识趣地没跟上来。
福元有些怕黑,却不敢表现出来。
皇帝酝酿了一会,终于还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福元,你看见远处的那片大殿了吗?再有一个月,就是过年的庆典,到时候在那里会有你平日最喜欢吃的驴打滚,也会有你最喜欢看的‘庆隆舞’,你想不想和皇阿玛和皇额娘一起过年?”
福元懵懵懂懂,凭着本能回答:“想。”想想有摇摇头,“可是皇额娘说了,儿臣以后要用功读书,不能再贪玩了。”
皇帝似乎又从他身上看到了被逼着上进的自己,“有皇阿玛在,你皇额娘一定会准了的。不过福元要答应阿玛一件事,只要你做到了,皇阿玛一定会履约,到时候让你休息一整旬,不,一整月,好不好?”
“皇阿玛不会是要儿子背诵《论语》吧?”
“这回咱们不背书。皇阿玛要你做的是,在接下来的这一个月里,凡事都要听你崔谙达的话。皇阿玛和你皇额娘有非常重要的事,暂时不能来看你,但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十分牵挂着你的。”
福元非常不解:“既然牵挂,为什么不能把福元带在身边?”
皇帝知道不能全然隐瞒,毕竟这孩子很快就会面临生死攸关的考验。
“福元,你听好。你知道草原上的雄鹰为什么可以轻而易举捕获猎物吗?”
福元摇头。
“那是因为,他们有着强健的双翼,锐利的双眼,以及,锋利无比的喙。可是要成为最最出色的那一只,必须要忍受万分的痛苦,把它在岩石上一点一点磨掉,只有这样,才能永远保证喙的锋利。”
福元不禁好奇:“那要是不把喙磨掉会怎么样?”
“喙就会一直不停的长长,直到鹰再合不上嘴,最后活活饿死。”
福元显然被这结果吓到了,拼命摇头。
皇帝却不能给他退缩的机会。“所以福元,你接下来也会面临同样的考验。”“你看见你手上长的这颗痘了吗?”
福元点了点头,还天真无邪地说了声痒。
皇帝阻止他试图去挠的动作。“这痘便似雄鹰的喙,都是老天给予你的考验,它们很快就会再你身上长出许多许多比这更大更痒的来。你要答应皇阿玛,不管有多痛多难过,都不要去碰它们,只要你挺过了这一关,就可以长成可以高飞的雄鹰。”
福元似懂非懂:“儿臣不去碰,那儿臣真的可以一整个月都不去上书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