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撇开视线,知她存心调侃,唐忱不予理会,不料姜柠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将军府果真是家底殷实又体恤百姓,我听安儿说,”她变换了下姿势,改做双手背在身后,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
“少将军宅心仁厚,抚一回京就拨款赈灾,还有闲钱打发成衣铺子,且出手阔绰,动辄便是两千两……纹银。”
姜柠放慢语速,故意咬重“纹银”二字,这连续几日的肩痛之仇,她时至今日都记得真切。
唐忱像是也想起了此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的肩头一眼,眸色微闪,眉目清冷,依旧保持沉默。
“我还听说,少将军特地接了安儿到府上赶制了新衣,可今日却不见你穿,”说着,她身子顿住,蓦然凑近他:“怎么,是她做得不好看?”
“不是。”他音色仿佛被这浓郁的夜浸润渗透,哑意更甚。
“那是你不喜欢?”她又往前凑了几分,吐气如兰,音细声媚。
晚间姜柠在席上吃了少许花酒,唇齿相触时,有桂花酒的浅香淡淡散出,夹杂着丝缕自她身上飘出的女儿香气,浮荡在这更深露重的夏夜,浮荡在唐忱俊挺的鼻尖,绚艳绒绒,温软而不失妩媚。
眸色瞬即晦暗了下,唐忱有片刻失神,恍惚间分不清她口中的“喜欢”,指的是衣,还是人。
“没有。”
他语气里的冷硬不复存在,细细听来,还有几分头疼的无奈。
姜柠嘿嘿一笑,她就是喜欢揉碎唐忱的冷漠,看他被自己怼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的样子。
“所以你会穿的,对吧?”她用指尖轻戳了戳他颈侧的领口,“这里的凌霄花,绣起来很辛苦的。”
唐忱倏然一把扣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却并未推开她,只是力道不大地控制在掌中。
而后听到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几不可闻,却表示了他会穿的意思。
???姜柠原是随口一问,乍一听到这声回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出了幻觉。
心下微讶,这鬼人,怎么感觉怪怪的???
今晚看她的眼神怪怪的,用她的酒杯喝酒怪怪的,说的话也怪怪的,姜柠愈想愈不对劲。
莫不是今晚见到因为他的退亲,而把自己推上众人舆论的风口浪尖,心有愧疚?
“其实你不必愧疚,今晚筵席上,我道与皇后娘娘之言,并非句句属实。”姜柠凝着他,掂量了几下话里的轻重:
“你不留情面的退婚,我不可能没有怨言。不过我还是会告诉自己,虽然你如今贵为将军,位至侯爵,身份比从前高了不知多少去,但,”
她话尾一顿,“是我太好了,是你配不上我。”
唐忱眼角一抖,有些怔愣,本就晦暗的眸色更加黯淡了下。却又在下一刻,听到姜柠意味深长地说:“但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嗯?”唐忱不解,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至少,想你是真的。”她眸眼的亮意滚烫,有些飘飘然。唐忱看着她,亦好似被这份滚烫灼烧,一路延续至心窝塌陷处,烧得那里一塌糊涂。
她在俘获他。
姜柠却并不自知,幽幽轻叹了口气,“阔别七年,我原有好多件事想跟你说,可真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手上动作仍为松开,“一件一件说。”他出奇地耐心道。
“那我此刻,最想说的是,”她突然抬起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覆在他握着自己皓腕的手背上,“你的手好暖呀~”
说着,沁凉地手心摩挲着轻蹭了几下,纤指甚至灵动恣肆地钻进他的掌心里。刹那,温暖干冽的舒适感前赴后继地裹上来,缓释了她指间的凉意。
恍然间,唐忱只觉得将手浸泡在了山涧清凉的泉水里,如美稠般缓缓滑过,温柔没顶,酥软入骨。
是那份再熟悉不过的触感。一如七夕那晚,一如从前的每一晚。
“还是跟儿时一样。”她小拇指指腹习惯性地刮挠着他虎口处的薄茧,一下一下地,若有似无地,好像睡眼惺忪的懒猫儿在撒娇一般。
京城位北,一入冬便是刺骨的寒。姜柠常常出了门没多会儿,就喊着手冷,撒着娇让唐忱为她暖手。
每回,她小拇指都会有这样不安分的小动作。
说起来,倒也不算她矫情。实为姜柠儿时生过场大病,因此落下了个体寒的毛病,常年四季手脚冰凉,姜家二老不知难受了多少个日夜,请了多少个郎中,简直操碎了心。
姜柠依稀记得,唐忱临要西去塞北的那年初秋,突然消失了半月有余,她与唐忱自小一处玩耍,未曾分开这么久,惹得小姜柠日日去唐府,磨着唐母问阿忱何时回来,去了何处,唐母只笑不语。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时唐忱随唐父南下至姑墨林数十日,亲手猎了两只白狐,回京后寻了最好的铺子连夜赶制,终是在他临行前的头一晚,赠了她一件狐白裘,一套狐毛手笼,却只字未留。
尽管那两样东西,无论多冷,姜柠一次都未用过。
离别总是苦的,此后数年里,姜柠每每想起这段潮湿的记忆,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涩。
手上的温暖倏地撤离,将她从回忆里捞了回来,缓过劲儿,才发现唐忱已经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不知往事,唐忱还记得几分。
如今身份对了,按理说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上一句“为何要退婚?”,然而此情此景,她却又觉得原因究竟是何,不重要了。
因为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所以现在轮到你说了,”
姜柠稳了稳心思,微醺似的眯了下眼,语速极慢,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想我吗?”
第22章 怒了
中秋将至,这日一早唐母便喊了唐忱往街市采办。
虽说平日府中采办事宜有管家婆子等人专门打理, 但细节上的物什唐母惯是喜欢亲自去置办。何况唐忱平日里军中事物繁琐, 难得挤出半日空闲,也算略作消遣了。
唐母细致, 一应物什选完已是晌午,从流驾辇途径南郸街, 恰巧打「郸水舫」跟前儿过。唐母随手掀帘儿打眼一瞧, 余光瞥见一抹倩影儿袅袅而入。
“逛得许久也有些乏了,左右无事,去舫里吃杯茶歇会子脚再回府里去罢。”唐母放下帘儿说道。
从流耳根子尖, 未等唐忱应, 已极利索地拉了缰绳,稳稳当当儿地停了舫间门口。
「郸水舫」地处鼓楼以南,三面皆临郸水湖, 正门衔接南郸街之尾。因风景隽秀, 环境幽静,因而多为京中名士之流、富家名媛闲遣麇集之地,
唐母常来这听曲儿。
此舫别具一格,不同于京中大多的玉楼金阁。其分设两层,外呈冥色, 门匾并无, 只于右侧墨色梁柱之上,刻一暗金漆的“郸”字草书。白日光影洒下,亦可隐隐见百种微小“郸”字样书, 暗刻于此梁柱金字之上,也可算作奇观之一。
舫内一层以戏曲赏舞为主,二层主评弹说书,两层格局相同,皆设镂空雕花落地罩作隔断,以屏风交错相连,屏风左右分置茶座、棋盘各数十,可品茗对弈。
唐忱算是被唐母半扯着进了舫门,心里并不太情愿,毕竟午后军中尚有要事,时间紧了些。
只是在他发现某道云鬟纤腰的熟悉身影时,身形微顿,正要拒绝出口的话又蓦然咽了回去。
眯了眯眸子,唐忱主动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前面。
唐母见唐忱默许的样子,内心偷笑,全然一副奸计得逞般甚是满意的神情。
……
台上一出【娇红记】正唱得戚戚艾艾,赚了好些女儿家的眼泪。姜柠一手支着下巴,长睫半垂,端盏小抿了口,兴致索然。
回归了姜家小姐的身份,自然也要过回富贵名流的生活。
晨间姜柠方梳洗完,就听李氏千金结伴了杜家、陈家小姐来府里寻她游街市,姜柠虽兴趣不高,但身份在哪儿,朋友间相互走动,维持下人际关系总还是免不了的。
于是她应了邀,与这三人一逛就是大半日。午间略感乏累,便来了舫里歇歇脚,吃茶聊会子天,顺带听个戏曲儿。
“阿柠,这是我前儿去庙里替你求得平安符,你近来身子不好——”
“咦,这不是姜姐姐嘛?好巧呀~”突如其来地清灵声儿,径直打断了李氏千金的话。
姜柠循声望去,见到来人,心里暗翻了个白眼,起身行礼:“姜柠见过郡主。”
李氏等人愣了一下,待听闻姜柠口中称其“郡主”,方反应过来面前人就是近来坊间传地沸沸扬扬的“宁康郡主”,几人连忙起身跟着行礼。
无意间,姜柠瞥见李氏将手里的符印往后藏了藏,而后暗自收入袖中。
宁康大大咧咧地,顾自在姜柠对面坐了下来,“姜姐姐好雅兴啊。”
终归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姜柠虽心中无语,面上也端着礼数,四两拨千斤地笑道:“今个天儿好,闲来无事,与姐妹们出来坐坐。”
宁康一脸喜眉笑眼地瞧着李氏几人一眼,颇为羡慕道:“你们都是姜姐姐的朋友呀?真好,我初来乍到,到这会子都没个朋友呢。”
李氏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陈家小姐忙替宁康斟了茶,“郡主这话说得,若郡主不嫌弃,我等皆可做您的朋友呀。”
“就是就是。”杜氏跟着在一旁附和道。
宁康旋然一笑,一脸纯真无暇地对姜柠道:“我瞧着姐姐精神头尚好,看来沣哥哥退婚一事,姐姐是丝毫不在意的。”笑顿了下,又道:
“想是这里民风开放,与边塞不同,女子并不会因为年龄大了便急着嫁人,几位姐姐应该也与姜姐姐一般,思想前卫,当真是女中英豪呢。”
姜柠挑挑眉,不置可否,只心中失笑。
她当然听得出宁康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懒得同她辩驳罢了。
李氏等人可没她这般的好脾性,听着宁康字里行间的暗讽,瞬即明白过境况来。
“郡主这真真是折煞我们了。我们几个与柠姐儿可是万万比不得的。柠姐儿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虽说被少将军退了亲,但这上门提亲的人啊可是排到十里八乡去了呢。哪儿像我们没人瞧得上,到如今还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呢。”李家千金率先出口,语调里满是阴阳怪气。
“那是自然,柠姐儿心性宽着呢,岂是你我能比的?再者说,这凡事啊就是要想开些,少将军如今身份高贵,喜新厌旧再正常不过了。”陈家姑娘接着茬,嘴边儿漫着讥讽地笑。
另一头的杜家小姐忍不住捂唇嗤笑,娇嗔着假意斥道:“瞧你这话说的,甚喜新厌旧,咱们柠姐儿好歹也乃京中第一美人,远了不说,那城南的李书生可是日夜惦记着咱们柠姐儿呢!”
“那李书生瘸了条腿,如何配得上咱柠姐儿?”
“诶这你就不懂了,他虽身残志却不残,且满肚子诗书才华,前儿不还为咱柠姐儿赋诗了两首么?”
几人瞬即嬉笑连连,饶是姜柠身边一向稳重的大丫鬟净余听了,也气得小脸儿涨红。
……
前头这番笑闹的声调不小,完完整整地落了不远处静坐的人耳中。
唐忱目光晦郁而不见底,脸色铁青,削薄的唇紧抿着,整个人都浸漫着冷峭肃杀之气。
冷哼一声,在他欲要起身上前之际,倏然被一旁的唐母急忙按住:“小忱,不可。”
唐忱起身的动作被拦了下来。自己母亲是何意,他当然懂。
论说今日这事本就因他而起,况是他们二人现已解除婚约,便不再有任何瓜葛。若此刻唐忱上去替她解围,他并无立场,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会让姜柠更加落人话柄,误认他们藕断丝连,反倒平白污了她的声誉。
“阿柠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她会自己处理好的。”唐母轻拍了拍唐忱的手臂,“我相信她。”
这也是唐母最喜欢姜柠的地方,她性格独立活络,做事果决且周全。
唐忱紧蹙的眉宇未松,修长的手指狠攥着拳,直直地盯视着前方。
相信她是一回事,心疼,又是另外一回事。
……
姜柠瞧着几个人坐在自己面前唧唧歪歪,柳眉微挑了挑,懂了。
虽说这些人先前与姜柠并非是十分要好的交情,但面上总还是过得去。况且姜家地位摆在那儿,姜柠又是各世家公子追逐的对象。这几人往日里也会象征性地嘘寒问暖,讨好着她,顺带跟着她出来沾沾风光。
如今突然变得这副嘴脸,想必是认准了宁康贵为郡主,又想攀着这份高枝儿上了。
唇角轻勾,抬手拍了拍身侧净余的肩头,示意她莫要太过激动。
随后姜柠敛了敛裙衫,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面色不怒不恼,似乎根本没有将方才的过分碎语放在心上。
李氏千金等人满以为姜柠会大发脾气,正好顺了她们心意让她出丑。可这会子见她这般不温不火的态度,俱是一愣,皆有些琢磨不透。
难不成她当真是个没脾气的主儿?
“不过是被退个婚而已,也要被人嚼来嚼去,话都要给念叨碎了来回也就是那么几句。”姜柠重新冲泡了碧螺春,纤指拎着盖碗将茶汤缓缓倒入长把瓷盏中,“既然大家都这么爱嚼舌,又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那今日做姐姐的就陪你们好好聊聊。”
李氏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由着净余将茶盅一一摆放在她们面前。
只见她酥手捻着长把,敛袖将李氏跟前儿的茶盅倒满,“听闻令兄嗜赌好博,奈何时不走运,十赌九输,上个月酒后又为鹊枝楼的花魁豪掷万两黄金,啧啧,这般散尽家财的痴情之举也是人间少有,却不知你与这位花魁嫂嫂相处得可还融洽?”
李氏千金见自家丑闻被这样抖搂出来,委实难堪至极,张着嘴哆嗦半天也未见憋出个声儿来。
姜柠轻笑一声,不予理会,转头对陈家姑娘道:“令尊近来人逢喜事啊,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娇娘做侧室,虽说这年纪比你还要小上两岁,肚子却争气的很,一击即中,贵府也算是双喜临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