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寅听闻此言,情绪一反常态地没有太大波动,只浅嗤了声,不轻不重地扔了两个字出来:“做掉。”
蒙面近侍似是大松一口气,连忙应下,正欲领命而去,却忽然又被身后之人唤住了脚步。
但闻其声色平静,仿若道了句家常那般淡声道:“若此番再失手,本王会亲自派人送你们一同去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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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茶庄位坐汤庭谷东岭,白雎瀑后。
入夜,青月敷了暗昧的薄银,衬着婆娑,一尘不染地剥蚀着秋夜的纹路。云雾团簇,偏遮出几分妩媚的冷色,在引诱。
姜柠在这份冷色下,缓打了个颤栗。
因着谷中地势不平,高低错落,她只得于谷外下了轿辇,步行进谷。绕过白雎瀑,是一整片望不着边儿的格桑花田,大观茶庄便被蕴封在此处。
姜柠进了茶庄里,半倚靠在侧柏下,曼妙纤窈的身量微微弯着。她双手背在身后,削纤指尖儿轻缓地敲打着树干,瞭望着面前那片格桑花,幽幽出神儿。
或者说是在忖量。
来时走得急,心里又只顾着寻思陆绍人那俩人的喜事儿,一时没顾得上细想。这会儿空下来细琢磨几下,实在有些奇怪。
姜柠不傻,而且是个剔透玲珑的姑娘。她很心细,尤其对于琢磨不透的事,一定会在心里反复掂量。就拿此刻这件事来说,不论她如何掂量来揣摩去,都觉得不太对劲儿。
她不清楚刘清洵忽然邀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但在姜柠看来,他二人的交情还并没有到这样深的程度。
更何况刘清洵素来是个情礼兼到的人,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不太可能会让她独自来到这样略显偏僻的地方。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姜柠已在这里等了他近三炷香的功夫,却始终不见他人影,这不像是他的作为。
直觉告诉她,邀她来这大观茶庄的,应该另有其人。
思及此处,姜柠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田间高草轻晃,抬眸瞅了眼繁乱的星相,柳眉微动,轻蹙秋波。
进来那会子天色尚残留了几分亮,她还能摸索着路探进来,此时已入沉夜,周遭皆是茫茫的格桑花田,压根寻不着南北,方向大乱。
而刘清洵,仍未到来。
她的感觉更加不妙,瞬即警觉起来。
这汤庭谷呈阴阳两级之形,其中小道岔路很是密绕,跑是跑不了的。强行稳下心头的慌意,姜柠开始迅速聚目凝神,努力辨识起四下能否有暂时避身的躲藏点。
眸色流转间,她渐渐在挪动步子,猫下盈瘦细软的腰肢,试图悄声隐匿在格桑花的田海里。
徒然,姜柠似是听到身后传了道细微的动静来,唬得她身形猛然一顿,都记不得要直起腰,整个人像是被谁点了穴般定在了原地。
“……谁??!?”她娇唇轻打着颤儿,惊怵地下意识脱口而问:“是…九殿下……吗?”
格桑峥嵘,草叶枯荣,飞雁低伏后盘旋,蛙声潺潺而溜入风。万物皆有声色,若有心赏景,也该是别样好风光。
然姜柠此刻却全然顾不得。
身后并未有人回应她,继而只觉眼前一晃,蓦然落了道黑影在面前,生生惊得她低呼一声,玉背早已溢了层腻汗漫遍。
瞧那黑道倒也不急,只慢慢地抬手抽了腰侧匕首出来,在姜柠面前随手比划了两下,仍未发一语。那匕首铮亮如霜,晃得她眼前一闪,寒意仄人,登时瞳仁收缩,本能地往后退了数步,而那黑影亦跟了数步上来。
这样般情景,姜柠若再不知自己遭了贼人暗算,那可真是十足的痴傻了。
“小女子与这位侠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知您受何人指使,也好叫小女子死得明白。”她紧紧攥着两侧裙衫,深吸了口气,撑着胆子哆嗦道。
姜柠总有一点异于常人,她每每愈发紧张之时,头脑愈灵活得紧。
在那黑影白刃出鞘之际,她已在脑中将近日接触之人飞快地一一过了个遍儿,未果,并没有得罪过谁。遂再往前过,除中秋那日之外,就数在「郸水舫」里奚落过李氏等人。
姜柠深知,李氏等人虽势利,却到底也是闺中之秀,没那个胆量物色到此等武艺高强之人来行谋杀之事,也不至于。思来想去,唯有中秋那晚行刺刘清洵之人心有不甘,欲要斩草除根罢了。
“横竖是死,你无须知晓太多。”那黑影像是志在必得,反倒真出声搭了她的话茬。
姜柠一喜,知此时后退无用,逃跑更是徒劳,索性压着内心恐慌,动之以情柔声道:“侠士身后之主若要再行未完之事,该好好寻对主儿才是,小女子一介草民,何苦要牵连无辜呢?”
她在想尽法子拖延,尽管希望极其渺茫,尽管也不知是否会有人前来相救,可姜柠就是不甘心这样命丧于此。
想是贼人耗尽了耐心,不再多言,径直玩转了下手中匕首后倏地高抬,裹着凌厉的狠劲儿直直地朝她猛扎过来。
姜柠心底一凉,反射性地脖子一锁,双臂弯起护在脸前儿,身子漠滞在原地不再动弹。心知怕是躲不过今晚这劫,只好认命地阖上了那双潋滟的眸。
电光火石之间——
预料中的彻骨疼痛并未袭来,取之替代的是腰间一紧,一只精健有力的手臂将她用力圈进怀中,而后钳制着她的身子迅疾往后一撤,紧随而下的是“砰”地一声巨响掉落耳中,
姜柠几乎没来得及睁开眼,却也不必睁开眼,单凭鼻尖儿泛绕的这股子凉彻透骨的雪松木香,便知了。
是唐忱,每次都是。
只见他一手揽着自己,另一手持了长剑精准而闪速地抵挡了贼人狠刺下来的那一刀,刀尖儿甚至未及收力在剑鞘上深剜了一道,伴随着“吱——”的刺耳声响。
唐忱将怀中柔软的身子提了身后,只字未语,二话不说转身便抽剑扔鞘,飞身上前,与那黑影厮杀起来。
姜柠这会子已慢慢自惊慌里缓过劲儿来,她桃眸微微眯起,安静地观赏眼前难能一见的兵戈之象。没有浮夸炫目的招式,唐忱提落间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可却狠戾、稳健、迅猛凌厉而倨傲恣肆。
那长剑于他手掌之中,似幻化成魑魅鬼影一般,直逼出十里玄寒,剑尖儿所及之处,万花漫天零落,却片叶未沾他身。
姜柠不自觉唇角上翘,眉眼弯成一抹柔媚的弧,疏懒地双手环胸,一眨不眨地望着。
她想这世间习武之人怕无人如那清疏的少年一般,将凶残嗜血的夺命之事,形成一种暴力美学。且丝毫不带矫揉造作,是浑然天成的悦目。
直至最后,唐忱一脚将那贼人踢飞起来,跟着跃身腾空,于其正上方将手中剑刃直直甩刺入其胸间。
剑刃因着重力而直接穿透贼人身体,继而狠狠地被钉在地上,其身子如同残旧的破布一般高挂着,随即汩汩猩红的血液涌.射而出,喷溅四方。
紧跟着,那道挺拔如竹的修长身影优雅落地,周身是挥散不开的冷峭漠然。
姜柠抿了抿红唇,莲步轻移,悄悄地磨蹭到少年的跟前儿。
正欲开口之际,却不料唐忱冷冷咬牙,似是隐忍着莫大的火气,紧实的胸膛略微有些起伏,而后一声不吭地掉头转身,干脆利落地一把拔住刺扎在贼人尸体上的长剑,殷红的血珠儿顺着剑身缓缓滚落,滴染进花瓣之上。
“唐忱……”小姑娘伸手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袂,软声轻喃,将他的名字唤得那般柔情似水。
然而唐忱只是蓦然一把打开她的手,幽深的眸子满是阴沉,“姜柠,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儿死了?”
似是刚杀完人,他气息微喘,俊眉紧拧着,额上青筋微微突起,开口的嗓音嘶哑而低喑。
姜柠一时怔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明所以地抬眸看着他,眸光侵染着困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离刘清洵、离我、离所有的事情都远一点?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他声线那样沉凉,仿若雪山凝结成冰的阴寒,“朝中凶险更甚塞外沙场,我至今走的每一步仍百倍谨慎,输赢算计,”
言及此,他不禁停顿了下,闭了闭眼,喘了口气,目光微染混沌,声色亦蒙了层无奈的涩意:“你不要一次又一次的扰乱我,行吗?”
如何不生气?如果方才不是姜柠在场,他恨不得将那贼人碎尸。
他退婚,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努力不表露出真心,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他做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不牵连她,让她远离这些腥风血雨,远离朝堂黑暗的纷争,保证她的平安,仅此而已。
可偏偏,她还是被无辜扯了进去,甚至差点儿有性命之忧。
唐忱简直气疯了,却又殊不知,他有多气,就有多后怕。若自己再迟一步,那后果将是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招架的痛。
可姜柠不懂这些。
她被唐忱吼得有点儿发蒙。本就将将历了惊吓,手心里湿意尚未褪,本以为唐忱会安抚会慰藉她的情绪,会告诉她没事了不用怕,谁成想这鬼人竟莫名其妙地吼她???
他以前从未吼过她。
“你……”姜柠又气又恼,被他一把打开的小手尴尬地晾在半空,越想越委屈。
瞬时,她一口气噎得眼睑漫了湿潮上来,红红地泛出泪意,水雾凝结成珠儿,欲掉不掉地挂了眼里,盈盈楚楚,没一会儿便顺着皙白地脸颊淌了下来。
唐忱一见她这般,瞬间没了法子,什么火儿都没了。轻叹了口气,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欲拉她过来。却不想姜柠抬手狠狠地抹了把泪,气得跺了跺脚:“你就是块儿冥顽不化的木头!”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说,气急之下只踢了他一脚,抽噎着哼唧了句:“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说完,便转身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火葬场开启!预备——
第37章 预备
戌时一刻,日堕, 曛黄。
白藏净兮, 叆叇协爽。昼日浮华殆尽,终是脱离鼎沸, 归于尘土,没再纷扰。
穹宇含混, 呈雾紫色, 薄暮的朦胧使万物虚幻。天际辽荡,勾勒了云山或云河、渲染着有形或无形、暄映出乌蒙或透亮。
香阁里,极静, 阒寂郁沉的静。
雕花架子床上, 姜柠半梦半醒地昏眠着,不难瞧出,她睡得不好, 十分不安稳。
眉尖紧蹙, 细薄的汗绵密浸铺在额上、鬓间以及丰腻的脖颈处,修柔的身子整个缩卧进软青色的缎被里, 伶俜姣姣。
天色擦黑。
末了,姜柠倏然痉挛地抽搐了下,继而掀眸, 猛然惊醒, 瞬即拥被坐了起来。
她目光空洞而呆滞,良久都没有缓过神儿来。
自汤庭谷那晚已半月有余,半月来, 姜柠始终未断生桑之梦,或长或短而已。那梦境里的画面一遍复又一遍:茫然无际的花田、悄然而至的黑影、仄寒逼近的锋刃,以及……
“你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扰乱我,行吗?”他拒人千里地冷漠寡淡。
同样是遇刺,偏中秋那夜她却做了个浟漪潋滟的美梦。
还真是奇了。
象牙木的窗牖敞了半开,凉风款款,侵袭过透雕石榴纹的棂格子,回旋吹拂着,这才让姜柠捡回些神儿。
珠帘伶仃款动,莲步纷沓,是净余掀帘儿而入。
“小姐,九殿下来了。”净余抬手合闭了绮花窗,音色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软榻上的那位俏人。
“那位殿下倒是悠闲。”姜柠已完全缓了过来,掀了锦被自床上下来,坐了梨花木的软墩儿上,声色里透着分忪醒的疏懒:“爹爹呢?”
净余哧笑了下,拾了件披风替她仔细拢了拢,乖顺答道:“尚未归府呢。”
近来宫中风云晦暗,头前儿听闻太子不知又犯了何事而被禁足东宫,后脚又传圣上大怒,竟下昭废黜其太子之位,直接打入冷宫。
如此大的动静,直逼得三司六部惶恐之余,政事愈加繁亢,夜以继日。姜劲梧上回归府之时,还是数日以前,也不过是风尘仆仆地让姜夫人伺候着打理了番,饭也顾不得吃便又赶了宫里去。
姜柠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关心那位太子爷如何擢发难数,也不想追究他到底是不是欲图刺杀自己的人,姜柠只祈盼河清海晏,国运昌隆。
可如今瞧着,今年入冬前儿,怕定是要变天儿了。
“能不能称病拒见啊……”姜柠瘫软在几案上,赖唧唧地不想动。
她心里头生气归生气,可唐忱有一点还是没说错,她确实要离刘清洵远一些,最好永不搭嘎,总归是小命要紧。
净余见自家小姐那副耍赖模样儿,不免摇头轻笑,无奈地将她扶了起来,“您快些罢,可别让人家等久了才是。”
姜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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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波纹的花墙头下,西府海棠已坠了沉甸甸的果儿,好一番金秋光景。
“殿下今日怎得空儿过来?”姜柠行礼后,与刘清洵并肩齐行,于九曲回廊间浅作漫步。
“昨日我已向父皇请命,前往乜府赈灾。”刘清洵并未着急作答,只微垂眼睑,似是闲聊一般,声色温润,又莫测。
姜柠难免给他说愣了下,倒也反应得快,“殿下向来如此仁德慈厚,爱民如子,实乃百姓之福。”虽未有华丽辞藻的恭维,字里行间却也是掩不住的真诚。
“何时出发?”为避免沉默的尴尬,姜柠旋尔又问了一句。
“明日。”说着,刘清洵停住步子,微微侧身面对着她,叫人琢磨不透地道了句:“走前特来看看你。”
“看……我?”姜柠几乎下意识脱口而问,问完又随即反应过来,不禁低头咬了咬唇,暗自懊恼。
……怎么回事,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好了,更尴尬了。
这刘清洵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跑来……
刘清洵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畔漫过一丝笑意,后又敛色,话锋一转:“大观茶庄一事我听说了,可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