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略感惊诧,唐忱性冷寡言,素来俗事懒理,怎会突然管此闲事甚至不惜冒了风险于大殿之上径直弹劾。直到三日前那夜,他寻来东宫,废话并无,只单单对我道出一个恳求。”
“是何恳求?”
“他恳求,愿以唐家世代忠骨亡魂为注,以他唐忱至死只为我一人效力,且永世不加官进爵为筹码。甚至如若我有所需,他愿随时随地,上、交、兵、权。”
“那…他所求为何?”
“只求你,姜柠。”
……
这是东宫那日,姜柠离开前,刘清洵忽然对她所道之言。
刘清洵终是放过了她。因为他君子不夺人所好,因为他为姜柠的“真诚”最后一次做了妥协。
也因为,他选择了唐忱的筹码。
被少年战神当中弹劾的李、陈、杜氏三族,怎就会不明事理地招惹到堂堂宣祁侯呢?
当然不会,讨好和谄媚都来不及。
只不过是三家千金那日在「郸水舫」对着姜柠一顿冷嘲热讽罢了。她们惹哭了姜柠,又正巧被那位少年战神目睹了全部经过罢了。
姜柠自回忆里抽丝回来,纤臂张开,摊在了细绒柔软的积雪上。
她躺在一处较高的坡顶上,在这个位置,可以目睹到今夜最美的黄昏。
暮色尚薄绮,日头正往西边儿淌过。
苍穹燃烧,云兴霞蔚。橙红夕光昏泞又翻涌,铺盖浸透山谷幢幢,堕坠入迷潮雾霭,破碎在飞泻涤滚的瀑水中。
姜柠仰面朝天,半瞑着眸子,长长地吁了口气。
唐忱这夯货,从来只做不说,背后里默默搞事情,表面瞧起来偏又冷清冷性地像个闷葫芦。
当真是,不解风情啊。
耳骨微动,恍然间有马蹄落拓之哒哒响儿,自远处踏雪纷呈而来,掷地有声。
姜柠身子未有所动,只懒洋洋地歪头睨了一眼,但见一袭玄墨身影驭马而来。
他身姿周正而飒沓,线条硬朗,窄腰腿长,风骨冷冽如皓月银光般,明锐又清消,张弛着寡漠与昂扬。马蹄腾空又收拢,惊溅飞雪,仿若劫后余烬,仿若泥沙俱下。
山色潋滟,日暮残辉里的最后一份光笼隐着他,多了份空出的柔韧,消弭眉眼间的寒凉。
他是那样的,惊世少年郎。
姜柠红唇勾挑,笑得冶媚生姿。
惊世不惊世的,却实打实是个不解风情的少年郎,她想。
唐忱勒马收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潇洒绝尘。
他神色冷峭,眉峰紧蹙,下马后径直朝茫茫雪地间那抹旖旎的柔软走去。步调并不似往日的慢条斯理,结实完整的脚印里渗透着惊慌失措的情绪。
一早去了铺子里找她,却扑了个空。听铺子里的人说她去了汤庭谷,唐忱一颗心霎时狠狠揪了起来。又是汤庭谷,上回的险要仍历历在目,才过多久,她怎么这般不长记性。
怎么就这般,叫人不省心。
紧赶慢赶进了谷中,老远却看到她就那般柔柔弱弱的躺在地上,裙衫之上甚至带着扎眼的血迹。唐忱顿时整个人都慌乱地不行,将马骑得就要飞起来般,手中缰绳几欲捏碎。
唐忱大步走至她身旁,见小姑娘正眨着一双鹘伶伶的眸子,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
余辉落落,破云而出。
天幕将暗未暗,将这谷中万物皆敷开一片皑皑剔透的净白。姜柠躺在雪里,身量窈娆纤纤,眉梢风情盎然,眸眼似泛着春雨烟波,涟漪软软,灵动又鲜活。
她是这天地里最娇媚绽放的蓓蕾,是这人世间最绮丽的胭脂色。
绝世名伶,便该如此了。
少年一颗狂乱欲坠的心总算是落定了半截。
他半蹲下身,长指捏起女子细软丰腻的小腿,仔细察看了番,看出是被进谷路上的岩石所伤,长舒一口气,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
只是这妮子也实在顽劣,本就宫寒缠身,天寒地冻的竟就这样躺了雪里,还将伤口处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外。那小腿溢出的血液已欲凝固冻结,伤口皲裂处的皮肉也已暗泛青紫。
唐忱心里又开始气不打一处来。
他眉眼冷峻,牙根紧咬,声色更是冷硬地灼人,几乎是没好气地开口命令道:“起来。”
可姜柠不怕他。
“起不来了呀~”她抬手朝他,细软着嗓子在撒娇。
唐忱气得一把拨开她的手,嗓音暗沉着怒意的冷:“你想被冻死在这里?”
嘴上是生气,动作却是心口不一。
只见他从撩开外衫,自里衬间撕下一块干净布料,动作温柔地替她简单包扎了下伤口,继而替她整理好裤袜,举手投足间满是小心翼翼。
姜柠心里不由暗笑。
她恨死了唐忱的心口不一,也爱惨了他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
“一个人死多无趣啊。”她幽幽淡淡地轻叹了声,剔透纤纤的长指微微扯了两下他的衣袂。
唐忱蹲在她身旁,低眸看她,但瞧小姑娘可怜楚楚地长睫轻颤,眼尾上挑,水泽朦胧的眸眼里浸润着雾气。
见她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唐忱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无奈地摇头低叹了声,长臂伸过她身下正欲将她从雪地里捞出来。
却不料姜柠细长纤臂圈缠上他的脖颈,继而蓦然往下用力一压,她力道极大,唐忱不设防地被她整个人薅下来。
姜柠唇角上扬,得逞般狡黠一笑:“不如,你陪我啊。”
话音未落,她故做不慎便要往坡下滑去,惊得唐忱下意识地紧搂住她,小姑娘反倒手臂勾着他颈项借势一扯。下一秒,两人躯.体紧紧相拥着一路自山坡顶上双双滚落下去。
唐忱紧紧着拥搂着怀中女子,反应极敏锐地第一时间用手掌护在她脑后,稳稳桎梏着小姑娘的同时随即脚下借力一蹬,两人这才及时刹停在半坡腰上。
停住的那一霎,唐忱不由分说地翻身垫在她身下,以免磕碰着她。“摔疼哪儿了吗?”他边替她活动四肢,便重新瞧了一眼她腿上的伤势。
还好,山坡上堆满了厚实的积雪,而且全程由他护着,应是没伤到哪里。
可未得到姜柠的回应他始终不安心,“你——”正欲再问一遍,结果一抬头,恰巧瞅见小姑娘在幸灾乐祸地对着他嗤嗤娇笑。
“……”
她是故意的。
他差点儿忘了,姜柠这妮子发起疯来,十个唐忱都抵不过她。
“姜柠!”
“嘘——”
唇前猝然贴上她莹白纤细的食指,“唐忱,我好痛啊”另一只手抚.捏了两下自己颈后。
姜柠嘴上这般娇滴滴地说着,双眸却泛漫出只有唐忱才懂的朦胧与潮.湿,她的指尖儿薄红透亮,极不安分地在他性感削薄的唇.肉上细细摩挲。
指腹上触感滑腻又绵凉,似雪珠儿,如露四散在他炽热的薄唇上。
消融过后,是细微的痒,和难以言喻的柔软香气,恣肆充斥。
唐忱眸子里的华光瞬时暗沉了几分。
“哪里?”他一把握住她指尖儿,扰断了她的轻佻。
他微微仰头去察看她的颈后,努力做到“心无旁骛”,可低磁的声线分明漫上了一丝喑哑。
姜柠唇上仍挂着笑。
就在唐忱抬眸的一瞬间,她瞅准时机,倏然低头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喉结上。
她像是还想做点儿别的什么事。
她不允许他这样理性又克制,她不准他“心无旁骛”。
但唐忱显然反应更快,在姜柠舌尖儿探出的刹那,立马一手捏扣住她弹.软的脸蛋儿。
“阿姜。”他是这样唤她,低哑的嗓音里蓄满了压抑和隐忍。
“我咬痛你了?”
她尾音轻勾,凝着他的眸子依旧那般湿漉漉的,晶莹浸露,像是这山涧的水雾与残阳的凝结。
唐忱喘了口气,眸底缠络着难以言喻的红,“不是。”他说。
不是痛。当然不是,他怎么会痛呢?
“那是什么?”姜柠忽然就来了刨根问底的韧劲儿。
唐忱几欲要被她逼疯。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他的理智与欲.望在对掐,是他喉间不合时宜的干涸感,在蒸腾。
“这里不会有人的。”像是有意在折磨他,她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一寸一寸地凑近他,雾霭迷泽的眸里掺着坏坏地笑:
“而且,你很喜欢亲我,不是吗?”
她在诱捕他。
“那你会嫁给我吗?”唐忱喉间洇透湿哑,可语气却漶满真诚,“阿姜。”他又唤她了一遍,却总觉不够。
姜柠眉梢微挑,不回答他,亦或者是在故意吊着他。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晕红天光,前言不搭后语地,莫名来了一句:“落日太美了。”
像极了她在他颈项上留下的齿痕,赤烧泅渡,经久不散。
唐忱却只盯着她看,他知道姜柠还有下一句话。
冰冰凉凉的细指勾缠进他的衣领里,抚触在他紧实硬朗的肌理之上,她的下一句是:
“你今夜,愿意照顾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努力开车的柠姐儿啦!
第56章 终章
京中近来又有哪些乐道事儿?
自然,最具谈资的莫过于那京城第一美人——柠姐儿了。
早前儿听闻柠姐儿被那唐家少将军退婚后, 人人都道其将自暴自弃, 再无往日无限风光,甚至颓废至流连那烟花柳巷之地, 萎靡不振。
可谁曾想,缘是那柠姐儿非但未破罐破摔, 反倒一头猛扎进了生意场。
前脚儿与「梅园」、「玲珑阁」等一干当家的交好, 后脚便在那商贾巨头陆绍人的手里拿下了「长香琳琅阁」,一跃而上位至“姜掌柜”。
若说这些个算奇的,倒也不算, 奇的是那贵为天之骄子的九皇子, 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爷竟实实在在地相中了柠姐儿,几次三番出入与其同行,眼瞅着像是要成了的事儿。
这样便算完了?
那便不是柠姐儿了。
这边儿太子爷与那柠姐儿关系正叫人琢磨不透着, 那厢唐家少将军重往姜府提亲下聘的消息不胫而走, 迅速爆开。
可最最奇的是,柠姐儿竟丝毫不留情面地径直回绝了……两次!?!
柠姐儿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愣生生地叫那少年战神回心转意。
可柠姐儿也不知到底是如何想的,偏又愣生生地将堂堂宣祁侯大人拒之门外。
坊间近来该有多热闹,可想而知。
一时间, 各个茶馆儿戏舫、酒馆儿饭庄无不是柠姐儿前柠姐儿后, 姜掌柜这姜家小姐那,就连那说书评弹之人,都要添油加醋地将这份子戏剧故事给说上个一天一夜。
更有那无聊混鱼之徒, 私下里暗自悄摸儿地下了赌注,赌一赌这“京中第一美人”到底是花落东宫之巅,抑或是高嫁将军侯府。
*
年贰拾捌,桃符起,瑞雪藏,馈春盘,点梅妆。万户燃爆驱疠,千家柞蚕游红墙,百业兴旺。
「长香琳琅阁」,红灯罩院廊,闹景儿芬芳。
“掌柜的,您瞧这对哪副是上联儿?”池音一手拎一红联儿,兴致盎然地走到姜柠面前问道。
姜柠扫了一眼,眉眼含笑地双指在池音左手那联儿轻弹了下,“才刚教过你的,这么快便忘啦?”
池音咧嘴嘿嘿一笑,“嗨呀反正有掌柜的在,我哪有记这些个咬文嚼字的东西嘛!”
“啊!掌柜的你快瞧,净余现在竟也学会欺负人了呢!”
“哼,叫你乱说,看你这妮子下回可还敢那我打岔!”
那厢,只见净余手里拎了个浑圆的雪球,拎着裙襦追得洗华那妮子满院子跑。
浣月手持花剪,边修理院中盆景边无奈摇头,假意轻斥道:“你们这几个,一天到晚仗着掌柜的宠爱只晓得浑玩儿,还不快些将手里活计做好了才是!”
几个妮子听闻,当即溜溜儿跑去各角忙活起来。
可没过多会儿子,彼此间又悄咪咪地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霎时院子里又溅起笑声,呖呖盈盈,好不欢快。
煞是一副春娇暖香的好光景。
姜柠由着她们去闹腾,不自觉间薄红唇角也侵染了盈盈笑意。
铺了水貂毛绒毯的贵妃椅上,姜柠身量微蜷,半躺半倚地卧躺了上头。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鬓额,微微仰面,懒懒散散地轻轻晃悠着。
天朗风软,碧空一垂。云层溜紧又滚裂,紧便紧出蜃楼虚影,裂又裂成团团棉坨子。
浮光稀薄,绰绰渗进云坨缝隙里,幻化为道道锦缝儿。恍若飞鸟落羽,琉璃缤纷,更像星石陨碎,反耀万古长河。
天地容承这华光,颇有分万物归位的绵柔。
她美眸半暝,只盯着廊檐下的大红灯笼静静凝神。似乎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只因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妙。
“小姐,您究竟是如何想的?”净余取了件狐裘大氅来,边替姜柠盖上边问道。
那头几个妮子闻声,也紧忙停了手上活计,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外界传言如是,她们几个自是比坊间闲人更为好奇。
姜柠疏懒地阖了阖眸子,“想什么?”她嘴角轻扬,明知故问。
净余当然对她家小姐这脾性心知肚明,明明一心只系在那唐少将军的身上,可又偏偏吊着人家,非要将那“退婚之仇”报个实落。可人家到底也是堂堂宣祁侯,前后被拒了两回,只怕在天下人眼里也算是失了面儿,这万一回头那少年战神不来了,或者是哪天冷不丁地又要上战场了,那自家小姐还不该悔青了肠子么。
“小姐!”净余嗔怪地喊了她一声,替她轻掖了掖身上狐裘,委婉提醒道:“奴婢听闻少将军明儿个怕是还要来咱们府上,您若要真接受他,好歹也给个台阶不是?”
姜柠撑着脑袋,悠哉悠哉地摇晃着身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像是快要睡着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