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道:“公主慢聊,我还有事,这就先出去了。”
华蓥放下:“世子先等等,怀安又有旨意要宣布。”
她让开身,露出身后的皇长子,皇长子小脸上也满是无奈,一副要哭不哭的神情,半晌才苦着脸:“秋日将至,父皇说他要动身去虎岭行围打猎,世子过几日就不必回京了,直接动身去虎岭吧。”他又递出一份名单:“不少重臣也要随行,这是狩猎要去的人的名单。”
他此言一出,沈嘉鱼的神情立刻有些微妙,虎岭的地段特殊,它靠近江南道,又和长安遥遥相应,而且虎岭附近就有重病驻守,皇上要调兵也十分容易,皇上此举实在是锋芒毕露。
华蓥也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心里又有些苦闷,她的亲兄长不顾她的意愿把她随意嫁人也就罢了,现在她人还在江南道,晏归澜眼皮子底下,皇兄就开始威逼晏归澜,明显不在意她这个亲妹妹的死活。
晏归澜从容接过名单:“臣,接旨。”
皇长子尴尬又有些害怕,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来,他从怀里掏出绢子擦了擦汗,沈嘉鱼注意力再一次被吸引了,皇长子手里的绢子颇为眼熟,好像是她娘…
晏归澜冷冷一眼看过去,他起身道:“多谢殿下传旨,臣还有事,您…”
皇长子给看的身子一颤,脸色白了白,忙把绢子收回袖里,低声道:“大都督自便,我就先回去了。”
沈嘉鱼等两人走了才抬起头:“世子,皇长子手里那块绢子…”
晏归澜双手在她肩上轻轻一压:“乖宝,你答应我什么了?”
沈嘉鱼咬了咬唇瓣,点了点头:“我不着急,不会轻举妄动给皇上可趁之机的。”她放不下的事儿又多了一桩,忙问道:“这次行围你要去吗?”
晏归澜展开名单给她瞧:“这单子一般是皇上拟了自己看的,这回却特地给咱们送来,你看看他的意思。”
沈嘉鱼就着他的手看了眼,见沈家祖父和三叔燕乐等人赫然在行围名单上,不光他们,晏府的许多族人也在其中,她脸色瞬间变了:“皇上拿这些人来胁迫你?”
晏归澜却笑了笑,随手把名单收起来:“我本来也打算去的。”他见沈嘉鱼面露不解,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郑氏夫人的事儿还需细细打探,而且…”他顿了下,笑意冷冷:“跟皇上的有些账也该清算了。”
……
晏归澜本想把她留在江南道,但沈嘉鱼拉着他要跟去,他思量一时,还是应下了。沈嘉鱼都替他担心,江南道虽然是晏家的根基,但实际上江南道晏府的兵马不多,反而是河西的兵马那边占了大头,江南道富庶繁华,晏府在这边得的银子,都送到河西去养兵养马了。
沈嘉鱼听他大略解释完也没太懂,她只弯腰拖出个设着机关的小匣子,匣子里放着一大把铜钥匙和无数田契店契房契,她把匣子递给他:“这些都是我的嫁妆,你要是养兵的钱不够了,这些你都拿去使。”
她打小受宠,身上银钱也从没短缺过,因此对钱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嫁妆是很大一笔,而且像田产店铺这些每年都有出息,就算养兵养马也能多养许多了。
晏归澜好笑又是感动,伸手摸了摸这小傻子的美人尖:“全给我?你自己不留点?”
沈嘉鱼还真琢磨起来,皱起眉纠结许久:“我想把那间唱皮影戏的茶楼留下,还有我娘留给我的一套翡翠头面,能留下不?”
晏归澜不由亲了亲她眉心:“全都留下,用不着你的嫁妆。”他微微笑了笑:“我还会给你置办更丰厚的家业。”
沈嘉鱼还以为他逞能,暗暗把嫁妆好生打点了一番。
两人带上人马,晃晃悠悠行了大半个月才到虎岭,不过皇上那边也刚到不久,正在虎岭的行宫里休憩安置,晏归澜和皇上背地里都撕破脸几百回了,但面上还得装出君臣和睦的样子来,他刚到虎岭,报备完之后就带着沈嘉鱼去拜见皇上了。
内侍倒是没敢存心刁难,出来报道:“世子,皇上有话想单独问问您,只请您一人进去。”
晏归澜蹙眉看了眼沈嘉鱼:“内子…”
内侍忙比了个手势,指了指园子里的一处石桌:“就让沈夫人在此处小歇片刻,您放心,周遭都是护卫,夫人绝出不了什么意外。”
皇上再怎么想制衡晏归澜,也绝不可能光天化日对她出手,否则业朝宗室数百年的名声就全完了,更何况还有言豫等人护着,沈嘉鱼怕他和皇上正面起什么冲突,忙推了推他:“世子去见皇上吧,我在这里坐坐就好。”
晏归澜略一颔首,对着言豫叮嘱了几句,这才进了正殿。
沈嘉鱼被人簇拥着在石桌边上坐了,她在行宫里提着小心,因此内侍奉上的茶水点心一口没碰,只赏玩着周遭景色,目光刚落到莲池的锦鲤上,不远处突然有声音唤道:“世子夫人。”
沈嘉鱼抬头瞧过去,不远处向她打招呼的居然是卢湄,卢湄看样子又升了位份,仪仗打扮俱都是贵嫔的等级份例了,眉目间更见飞扬,脸上的伤疤也被脂粉遮盖住了,她对卢湄半分好感也无,淡淡笑笑,起身还礼:“卢贵嫔安。”
卢湄却颇为热情,提着裙摆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沈嘉鱼寒暄了好几句,见她淡淡地不理不睬,忽的叹了声,做出一副歉疚无奈的神色,她压低声音:“当初的事儿我被奸邪之人挑唆,险些害了夫人,我每每念及此事就夜不安寝,实在是歉疚极了。”
沈嘉鱼不知道她是什么路数,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第84章
卢湄见她不言语,自己也不觉得尴尬冷场,慢慢站直了身子,向她屈膝行了一礼,双目楚楚看向她:“世子夫人,我别的也不求了,只求你一句宽宥,可以吗?”
她下拜的神态瑟瑟,姿态惶恐,要是不知道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沈嘉鱼在欺负她,她姿态放的极低:“世子夫人,我真的已经知错了。”
沈嘉鱼正在疑惑她到底想搞什么,冷不丁瞥见皇上的御驾从正殿里迤逦而出,而皇上面色不善地看着沈嘉鱼和卢湄,她瞬间悟了。
皇上可能并不在意卢湄受了什么委屈,但卢湄是宫妃,是皇妾,沈嘉鱼则是臣妇,纵然品阶再高,让天子的枕边人给自己行礼也是拿大了,难怪皇上脸色不好看呢。不过卢湄这招却算错了,沈嘉鱼半点不在意,皇上就算恨的想掐死夫妻俩,明面上也不敢怎么地,最多就是甩个脸子。
她低下头悠然道:“宽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卢贵嫔也用不着跟我行礼,快起来吧。”
卢湄脸色一变,皇上已经行至近前,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卢湄咬了咬下唇,看了眼沈嘉鱼:“妾不慎得罪了世子夫人,正向世子夫人赔礼呢。”
皇上的脸色果然又变了,沈嘉鱼笑呵呵地行礼:“臣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卢贵嫔突然就冲我道起歉来,还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别是发癔症了吧?”
她说完悄悄打量了一眼,见方才被叫进去说话的晏归澜不曾跟着出来,她暗暗蹙了蹙眉。
皇上果然脸色不大好看,也果然没说什么,淡淡道:“既然卢贵嫔身上不舒服,就先回去歇着吧,你们还不把她扶下去?”
卢湄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就脸色难看地被带了下去,皇上又恢复了温温和和的一副笑脸,还跟沈嘉鱼指了个位置:“沈夫人坐。”他又瞟了眼身后的内侍:“逸城,给沈夫人看茶。”
沈嘉鱼只得坐下,听到逸城的名字心头一震,晏归澜跟她说过,秀营的统领就是这个叫逸城的太监,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就见此人眉目清新秀逸,气韵不在那些世家公子之下,若不是穿着内侍的衣裳,旁人准得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子。
她一想到自己母亲的死跟眼前的皇上和逸城有关,心里波澜迭起,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来。
皇上好似没瞧见她的神色,抬眸端详她一会,忽叹了声:“沈夫人生的很像当年的郑氏夫人,一样的聪颖灵秀,姿容绝顶,难怪世子爱的若痴若狂了。”
他一个皇上说这话实在不够尊重,而且此时提起她母亲绝非寻常,沈嘉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圣人谬赞,臣妇姿容粗陋,能得世子垂青不过侥幸罢了。”
“沈夫人嫁给清斯之后,京中多少女郎都暗自垂泪。”皇上笑着把逸城奉上来的茶盏往她跟前推了推,彷如真的再跟她说着京中趣闻,他又状似无意地叹了声:“不过也不怪女郎们黯然神伤,清斯年少才高,出身显赫,他又从不甘居于区区一个国公之位,能嫁给他的人,日后定有掣天的荣华等着享。”
沈嘉鱼一个激灵道:“世子一心效忠圣人,只求辅佐圣人治理这昌平盛世,对荣华权势从不奢望,若他真的有心权势,又怎会娶臣妇一个庶族女子?自该往高门世家里寻。”
她这番自降身份也没让皇上放过她,皇上笑笑:“朕不过闲话几句,沈夫人紧张什么?”他又转了话头:“听闻郑氏夫人最擅书法,尤其擅临摹《别君表》,可惜朕一直无缘得见夫人笔墨,沈夫人是郑氏夫人亲女,想必书法不差,就来为朕写上一篇。”
《别君表》是前朝奸臣背信弃义谋反之后,反攀诬皇上对他不仁不义的文章,郑氏怎么可能去临摹这样的文章?沈嘉鱼心里冷哼了声,推辞:“臣妇书法平平,恐污了圣人眼睛。“
皇上自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还要说话,皇长子从偏殿走出来,插在皇上和沈嘉鱼之间,向皇上磕头见过礼,又道:“父皇上回交代的事儿子有些不明,父皇能否为儿子解惑?”
皇上虽然只有三子,但对这个体弱多病又出身低微的长子也不甚在意,沉声斥道:“你的师傅呢?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皇长子是跟夫妻俩同时出发赶来行围的,只比两口子早到了一两天,沈嘉鱼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冒出来,但他出现显然是为自己解了围,她抓住机会正要告辞,皇上却不打算让她走的这般轻松:“沈夫人等等。”
他仍旧温和笑道:“夫人何必推脱?难道不想为朕写吗?”
皇长子微微拧了拧眉,还要说话,那边晏归澜已经手持一柄长弓从后边的殿宇里走了出来,他淡淡道:“圣人让臣找的龙舌弓,臣已经找到了,圣人还有何吩咐?”
皇上见他出来,知道现在再留不得沈嘉鱼,只笑笑道:“宝弓配人杰,朕一直想把这柄龙舌弓赠与清斯,它如今就赏给你吧。”他又看了眼沈嘉鱼:“虎岭日头正晒,世子带夫人回去吧。”
晏归澜欠身应了个是,沈嘉鱼忙跟在他身后走了。她才出行宫,正要跟晏归澜分享分享今天的见闻,没想到皇长子这时追了出来:“世子,夫人,等等。”
沈嘉鱼愣了下,皇长子已经递了一方帕子到她眼前:“夫人的绢子掉了,还请夫人收好。”
她可不记得自己啥时候把绢子弄掉了,她正要细问,低头看见绢子的样式,脸色骤然变了,她沉默了半晌,才伸手接过:“多谢殿下。”
晏归澜面色一戾,当着她的面到底没说什么,拉着沉默不语地沈嘉鱼上了马车,等马车走到一半,他才对她道:“你先回去,我有些事,问清楚了就回来。”
沈嘉鱼正看着绢子沉思,他又在她肩上拍了拍:“放宽心,别胡思乱想。”她点了点头。
晏归澜直接调转马头去寻皇长子了,皇长子似乎在特意等他,他变了个人一般,脸上的怯弱瑟缩褪去,眼底只剩明达通透,仿佛十三岁的少年身体里住着一个二三十岁的大人,整个人显得颇是早慧,他平静地招呼一声:“世子来了?”
晏归澜眯了眯眼,下了马车:“殿下用郑氏夫人的消息引诱我夫人这么久,目的不就是引我过来?”他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皇长子:“殿下想说什么就说吧,以后若是再有故弄玄虚的举动,后果殿下自己掂量清楚。”
皇长子再如何早慧,面对这般威势也有些慌乱,他不由退后一步,然后才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去江南道之前,我不慎误听了父皇和逸城的谈话,是逸城说郑氏夫人可能还没死,他在京里发现了郑氏夫人的踪迹,我知道自己身边都是父皇派来的人,因此不敢直说,只得几番暗示,让世子和夫人来主动找我。”
晏归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殿下似乎和郑氏夫人并无什么干系吧?居然会为郑氏夫人冒这般风险,费这样的心力?”
皇长子神色有些奇怪,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初听郑氏夫人的死讯,我绝望的几乎昏厥过去…”他顿了下,神色凄迷:“世子恐怕不知道,我的生母和郑氏夫人有几分远房亲戚干系,我生母当初被父皇刺死,尸身扔入乱葬岗,我几乎求遍了能求的人,却没人愿为我母妃寻一块正常点的墓地,只有郑氏夫人应了我,这才使得我母妃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晏归澜静默看他,他似乎难得一吐心声,低低道:“后来我又见过郑氏夫人四五次,她是我见过的第一善良勇敢之人,有些像我的母亲…我…不希望她出什么事。我自己没什么能耐,所以才费了这般周章把事情告诉你们。”
晏归澜看了眼他眼底的奇异神色,又看着他十三岁的少年脸,神色不由有些古怪,毕竟这世上还真有十几岁少年娶大他十岁二十岁妇人的事儿…他吐纳了口气,才压住脑洞,淡淡道:“只是如此?”
皇长子神色恢复如常:“只是如此。”
他想了想,又补了句:“世子,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郑氏夫人落到我父皇手里是什么下场,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在我父皇出手之前找到她。”
晏归澜觉得此事还有不清不楚的地方,但还是颔首:“若岳母尚在人世,我和妇人自会把她接回家里安置。”
皇长子得了他的准话,神色终于松了松,他这时候才表现的像一个小孩子,冲他笑了笑,确定左右无人才回了行宫。
晏归澜回去的路上把他说的话反复过了几遍,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才走近院子,就见沈嘉鱼的几个小姐妹来寻她说话,几个女郎围在一起说的兴高采烈。
每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泄愤的方式不同,像沈嘉鱼,她就喜欢和人吹吹牛解压,譬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