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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桃源
夔州临近一条细江, 四通八达, 船运业发展起来就带起了夔州的水上贸易。
这码头里有一个最大的商会, 多数货物都要经过这个商会来去。
许文茵等人寻到商会里头时,马单正在清点货物。
这是个典型的扔进人堆里头就再找不出来的那种人物。他一抬头看见许文茵手里的玉佩,一直肃着的神色终于展露出一丝惊异。
“没想到玉娇也会有给出这玉佩的时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喃喃低语了一声, 又问:“你们这便要启程?”
这会儿天色还早,许文茵便道:“可否能劳烦你?”
马单一思索,“倒是没甚么大问题。但我只负责将你们送到,之后的事,不归我管。”他见许文茵应下来,又道:“去外头候着罢,我立马去叫人准备出航。”
玉娇那般麻烦的性子, 没想到这马单却相反,做起事来十分的利落。
不到半刻钟, 他就招呼许文茵三人上船,也不多说什么, 扬起船帆来即刻就出发了。
这是支小舟,坐上四个人还颇有些挤。
马单在前头解释:“一会儿会途径一处狭窄的山谷,若船再大些就进不去了。诸位忍忍罢。”
连七和许文茵倒没甚么,只是月媚娘此行带上了自己宝贝的大砍刀。一会儿背在背上定是过不去了, 她只得将其横抱在怀中。
马单斜她一眼,“回师门也带着武器?整日只会喊打喊杀的。”原来竟是同月媚娘相熟的。
月媚娘白眼一翻,“我乐意!”
许文茵本不打算多问, 一旁的连七却不是个安生的货,他奇道:“回师门?媚娘姐姐是千机门的人?”
这声“媚娘姐姐”叫得月媚娘一呛,连声咳嗽起来。
媚娘姐姐?
她还没大到可以当这贼眉鼠眼的男人的姐姐吧?
她瞪他一眼,“干你屁事!闭上嘴,不然老娘把你叉下去!”
哎,这小娘子可真凶,连七心里暗叹一声,笑嘻嘻地闭了嘴。
小舟离开夔州,在江面上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四周忽地就起了雾。马单一瞧,便道:“差不多要到了。”
这雾气显然不寻常,浓得竟连水面都瞧不大清。若非有引路人在,只怕会被困在这雾中无法脱出。
怪道千机门可以置身事外这么些年,在江湖人口中也只有神出鬼没这一个印象。连七眯起眼,可不就是世外桃源吗。
小舟进了一处峡谷,四周越发暗了下来,月媚娘似乎见怪不怪,还低着眼冲许文茵扬扬眉,“别怕。”许文茵回以她一笑,这么暗,也不知她看不看得清。
峡谷远处的一点洞光随着小舟靠近被一点点逐渐放大,行至洞口,刺眼的光晃得许文茵不禁轻轻一闭眼,再睁开时,竟被眼前的光景震得瞳孔一颤。
青山绿水,草长莺飞,艳阳洒下来照得田间的汩汩清泉熠熠发亮。如今是严冬,此处竟全然没有一丝寒气。连平日里凛冽的寒风都化作了和煦的春意。
许文茵眨巴眨巴眼,还有点不可思议,旁边连七也稀奇地一吹口哨,“果真是,世外桃源!”
月媚娘不理会旁边两个乡巴佬。她轻车熟路地跳下扁舟,将砍刀往背上一携,“走罢。我带你们去见过师父。虽许多年没回来过,道我还是记得的。”她又看一眼马单,“辛苦你了。”
这人小鬼大的犒劳话听得马单苦笑了下,“不辛苦。我就送到这里了,诸位告辞。”
许文茵谢过他,转身跟上了月媚娘。
千机门不像是个江湖门派,倒像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许文茵三人穿梭在河道间,就时不时有白花苍苍的老伯在那儿坐着垂钓。月媚娘招呼他,那老伯眼皮都没抬一下。
“老了,耳背。”月媚娘解释。
三人顺着上游淌下来的小溪,一路往山上走。连七望着此情此景,啧啧叹道:“那玉娇楼楼主可真是个奇怪的。”这么好的地儿不待,跑去外头。
月媚娘道:“玉娇曾经为了情郎,盗了空谷映月,这才被师父逐出的师门。本以为能和那情郎就此远走高飞,哪儿知道人家一听她拿不出空谷映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弃她而去了。”说罢还哼一声,“这不才在楼里定下的那等看戏的规矩么。”
原来还有这般缘由。
三人说话间已行至山顶小阁楼,守门的弟子一瞧见月媚娘就朝她打招呼:“这不月媚娘么!好几年不回来,去哪儿野了?”
月媚娘不以为然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谢师兄的性子,我跟着他哪儿来的空回来?”说罢,往后努努嘴,“师父他老人家呢?我带了几个人来见他。”
谁想那弟子却一摇头,“不巧,前些日子也有人回来,师父这会儿带着他在后头山上呢。大抵到夜里就会回了,你们且等等?”
月媚娘一思索,来都来了也不急这一两天的,“成吧,你替我跟师父说一声。我带他们去厢房。”就扭头过来冲许文茵道:“出山的弟子若回来,师父就会将人带去后山比试一番。这回正巧被咱们撞上了。明儿再来也不迟。”
许文茵也不急,她点点头。倒是略微一偏头问道:“你方才说谢师兄……”
月媚娘“噢”了声,也不避讳:“爷没同你说过不成?我和爷都是千机门的弟子,我是爷的师妹。”
饶是早就隐隐有所察觉,这会儿被说出来,不止许文茵,连七也惊了一跳。
难怪谢倾一个侯府贵公子却有一身异于常人的武功,能大闯南明楼,还能打得过千阴娘,对那玉娇也是态度十分相熟。
月媚娘显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震惊的事,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她神秘一笑:“你来这儿倒是能见到一个故人。”
许文茵不解:“哪个故人?”
许文茵确实没想到在这儿真的遇到了故人。还是个被她救过一命的故人。她本以为她和她再不会相见的。
月媚娘将二人带到练武场,刚巧有一女子从旁边的屋里出来。她一身劲装,乌发高挽,举手投足间透出一丝干练。
许文茵一愣,虽从前皙白的皮肤如今变成了麦色,也不难认出眼前这女子是谁,她轻声道:“魏子兰?”
这声音飘进魏子兰耳里,她倏然转过头来与许文茵四目相对,显然也十分惊异。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处再见到彼此。
魏子兰的反应更快些,她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一抿唇调头就大步往回走。
许文茵也没叫住她,而是扭头问:“魏子兰怎么会在千机门?”
虽说她叫谢倾来把魏子兰带出去以后就再没管这事了,可也确实没料到魏子兰会被送来千机门。
其实这不是谢倾的主意,谢倾对跟自己无关的人事向来冷心冷肺,要说现在这状况是谁促成的,月媚娘咽了口唾沫,心虚地移开视线。
“是我求爷把她送来师门的。”她干巴巴地解释,“我觉着她本心不坏,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小姐,要是把她这么生生丢在外头只怕第二天就被人拐走了。再者,把她送来这儿,就是皇帝老子怕也难寻到此处。正好省了爷还得替她善后。”
这些都是门面话,真正的缘由是月媚娘被魏子兰一番苦情计诓骗最后夸下海口会保她。结果到谢倾面前说这事儿时就怂了。月媚娘不是言而无信的人,一咬牙自作主张地把魏子兰先送去了千机门。
她本以为这事败露,谢倾会让自己死得很难看,谁知道他却一挑眉,说了一句“也行”。
月媚娘不明白这句“也行”的含义,魏子兰如今却是刻骨铭心地领会到了。
她来千机门第二日就被拽到练武场让她先扎上半日的马步。魏子兰一个娇滴滴的闺秀,哪里受过这种苦?别说是在烈日炎炎下扎马步,就是让她什么也不干的坐半个时辰也差不多该晕了。
从前还有人会看在她是主子的份上不为难她,如今可就不行了,千机门的人大多冷心冷面又风行雷厉,魏子兰的这点小心思在他们面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不可,来千机门的头几日,哭过,吐过,也病过,千机门的人眼皮子都没为她抬一下。不顾风雨,发着热她也得起来练武,绝不能含糊。
慢慢的,魏子兰就渐渐明白了自己已别无选择,约莫是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鬼地方,过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如今被磨平了棱角,被撞了个心灰意冷,她再见到许文茵时,内心就尤为复杂。自卑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一下子涌上心头,堵得她喘不过气来。所以见到许文茵才会掉头就走。
魏子兰一路回屋睡到夜里才起来,她还惦记着一桩事,便悄悄摸摸从屋里出来想去找月媚娘。既然月媚娘回来了,那那个人也一定回来了。
可她还没走得出院子,她想见的人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月媚娘一指墙角,“坐坐?”
魏子兰揪住衣角抿抿唇,二人挨在一起坐下来。
她有些着急,甚至说不出一句客套的问候话,“媚娘姐姐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要找师父?”
月媚娘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轻轻道:“我这回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魏子兰亮亮的眸子黯淡了一瞬,原来小侯爷并没有一起回来。可她内心还残留着一点点希翼,她想从这里出去,“......可是小侯爷吩咐了什么?”
“是。”这个肯定让魏子兰振奋地抬起了头,月媚娘却不停顿地说出了下一句话:“爷令我护着许二娘子来千机门。嘱咐我以命相守,倘若她有半点损伤,我就自断一条手,再不用回去了。”
这句话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传进魏子兰的耳里,听得她瞳孔微颤,全身一怔。
月媚娘一直望着头顶灿烂星空的眸子收回来,停在了她身上,“魏子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
魏子兰大脑空白,双眸发愣地望着月媚娘。
她以为她被送来这儿是小侯爷默许了月媚娘想保自己的行为,他或许也是对自己有一丝在意的。所以这一个多月,她咬着牙,忍了所有的痛,所有的苦,因为她知道他迟早会来带她出去。
可现在,他却将自己身边得力的人手拨给了许文茵,还这般大费周章,怕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那般如玉雕一般的少年郎,眸中时时刻刻都带着点疏离与高傲的少年郎,他也会有这般在乎一个人的时候么?
魏子兰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苦涩从口中蔓延开来。
许文茵曾说过,她会救自己,然后谢倾就真的来了。
她那时来不及细想,可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根本不是谢倾想救她,不过是因为许文茵的一句施舍,她才顺带沾了光,保全了一命罢了。
原来他自始自终,眼里都从来没有过她?
月媚娘望着魏子兰低垂下去的眸,低低叹了一声,她缓缓移开视线,“魏子兰。其实我们很像。”
“不怕告诉你。”她道,“我是在比你还小上好几岁的时候被师父捡来千机门的。”
像是忆起了陈年旧事,月媚娘嘴角带出一丝笑:“我从前也是官家小姐。不过父亲只是个小小的芝麻官,可也算得上阖家美满……那时候真开心呀。”
“我上头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姐姐就要嫁人了,我看着她绣嫁衣时满脸都是笑,我那时候就想,我日后的丈夫一定得是个将军,最不济也得是个神勇过人之人。”
“但……好巧不巧,姐姐就要嫁人那一年,前太子传来噩耗,先帝震怒,诛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拉着罪人过街的囚车一辆接一辆,直到天明也没有过完。后来,我父亲也没逃得过。两个哥哥被诛杀,妻女就充为军妓,母亲受不住羞辱,含恨自尽。我那时年岁还小,便被送进了教坊司。”
“师父就是在那时救了我。他说,我是习武的好苗子,若愿意同他回去,他便替我杀了这些押着我的坏人。”月媚娘见魏子兰虽神情怔怔,却有在听自己说话,便接着道:“我答应了,毫不犹豫。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的首级竟可以飞得那么远,大片大片的血花染湿了我的衣裳。”
“但我却笑了。我记得,我应该笑得挺开心的。”
“后来,我才发现,兴许师父也有误判的时候。我并不是块习武的料,我有蛮劲,有体力,却没有悟性。我学什么都参悟不透其精髓,自然什么也比不过人家。我第一次和爷比试的时候,被他打得可惨了。”
“爷和我恰恰相反。他是真正的奇才,他有悟性,有体力,也足够有蛮劲。那时候,师门上下没人打得过他。师父也不大管他。我不服气,每每都要去找茬,结果每回都被揍到第二天下不了床。”
“后来,我才知道。爷确实是奇才,可他也比我更努力。”她缓缓道,“那场劫难里,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可我从来没想过复仇的事,我想做的事是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可爷不一样。他是镇远侯谢家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了。他若不起来,谢家就再也起不来了。到了那时,他的家人想必和我的家人一样,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所以爷从小就那般拼命,他肩上的担子已不容他停下来片刻。”
“千机门的门规,要想出山,必须得挑过师父,得了玉佩信物才能出去。爷自然是这批弟子里第一个得到师父认可的。可我是个半吊子,我想出去,我做梦都想出去。但我根本敌不过师父,我被打趴下一遍又一遍,我可能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我去找了爷,求他带我出去。我来这里并非是为了习武,也从没有别的抱负,只想快快活活的活一辈子。所以我说,只要你能带我出去,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猜怎么着,爷答应了。这次,他和师父还有一个师叔,爷一挑二。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在山脚下战战兢兢地等。我不是怕自己出不去,师父下手从不留情,我怕爷被我害死。结果,我等到半夜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睁开眼时,爷已经立在我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