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客信低笑了一声:“那倒没有,但当时堤坝突然崩塌,若是越真人不曾出手,我家先祖所在的半个村子都会被淹没。”
大部分学生都露出惊诧的神色。
杨玥莹安静半晌,才愤愤道:“那时候的人真是不讲道理。”
越知涯低声:“在当时,若是凡人主动向修士求助,无论结果为何,都是凡人有罪,修士无罪,而修士主动向凡人提供帮助,无论对方是否接受,也都是凡人有罪,修士无罪。”
郑珊珊听着杨师兄的讲述,不自禁地为当年的村民感到担忧:“后来又如何了?”
秋梦刀笑道:“此事既然被青帝遇见,自然是妥善解决。”
杨客信笑道:“秋道友所言不差,当时另外半个村子的人一直在指责我家先祖等触犯了皇朝规则,做出了很多
过分的举动,真人揍有修为的监察吏很顺手,但不屑于对凡人如何,就把包括我家先祖在内的半个村子里的人给远远送到了霍州附近,避开皇朝的搜捕,告别前又传了点炼气的法门,让村里的人防身用。”
在中洲,从古至今,霍州都是皇朝控制力最薄弱的地区之一。
井双灯用敬佩的眼神看向越知涯,后者干咳了两声,摇头低声道:“其实不是不屑于对凡人动手,而是我想进一步计较的时候,那半个村子的人已经溜得
没影了。”
井双灯:“那监察吏呢?”
越知涯仔细回忆了一下,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道:“我那时刚下山,行事比较低调,所以与他商量,想把村里的事给抹平,那人当面答允,背后却打算违约,触发了我留下的禁制,于是被反噬而死。”
井双灯:“那些监察吏不也是修士?”
怎么居然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居然有胆子随意违背对前辈大能的承诺?
越知涯给了阳天殿主一个白眼:“我觉得你的经典课真的需要补考,在人君世代,皇朝与修仙门派对各类法术秘籍都有严格的把控,很多底层修士,都十分缺乏必要的常识,根本无法理解禁制意味着什么。换作现在,无论那些人境界多高,都得从仰天坪开始从头学起。”
在闲聊的同时,杨客信与褚冉带着仰天坪的师弟师妹们来到了安城城门,一位方脸浓眉的年轻人正在查验过往行人的文书,远远看见崇吾派一行人,就挥起了手臂,主动跑上前来招呼。
年轻人满脸兴奋:“两位可是杨真人与褚真人?我们灵府的蒋真人接到信,就一直盼着二位过来。”又向越知涯等人笑道,“诸位就是仰天坪的小真人吧,果真是琼姿炜烁,一表人才。”
秋梦刀看了他一眼,笑道:“我看足下,应当也是我辈仙门中人?”
年轻人笑着摇头:“我没进过门派,只在知文府里识了些字,了解过一点炼气的法门,又寻了个看门的差事罢了,哪里能算仙门中人。”
杨客信跟年轻人聊过两句,就向身后的师弟师妹们道:“在进入句曲之山前,我们还要在安城的知文府里待一夜,你们有什么没准备的东西,可以抓紧最后的时间收拾。”
陆琼看着面前这座位置荒僻,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看着很新,各色设施也齐全,还花木葳蕤的,没我想得那么荒凉。”
沈鸿鱼点头:“虽然居民多是凡人,但城池倒像修士手笔。”
“的确是修士的手笔。”
说话的人是时刻都在对木签进行抛接运动的褚冉褚师兄,他肯定了沈鸿鱼的判断,并作出了补充:“安城也是我们崇吾派的弟子造的,好像是颢天殿和朱天殿的联合功课吧,在开工前,我还替他们占卜过适合动土的日子。”
越知涯有些感兴趣:“那占卜的结果如何?”
褚冉沉默了一会,一本正经道:“结果不重要,关键是努力的过程,可以让我们得到成长。”
陆琼跟友人咬耳朵:“上次见面,我还觉得褚道友十分单纯,但听他这句话,果然还是我们崇吾派的弟子。”
第30章
知文府的蒋真人本名蒋巡,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隔着半里路看见杨客信,就立马冲上去给了对方一个兼具速度与冲击力的热情拥抱。
“砰!”
当着新生的面,杨客信硬生生忍住了靠腾空术拔地而起的正确选项,当下马步站桩气沉丹田面不改色寸步不移地接下了对方来势汹汹的问候,委实不愧金丹初期的修为,但越知涯注意到,在把人接住后,他双脚直接就往地面陷进去了一寸还多。
——修真界真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出门在外,没点防御力,光寒暄都容易直接寒暄到医馆里去。
蒋真人拍着杨客信的肩膀,爽朗大笑:“在知道今天实践课带队的人有你的时候,我就一直等着你过来。”
杨客信也笑:“当是可还不确定就是句曲之山,咱们能见到面,还得多亏褚道友的卜算,说这里不错,容易找到咱们想要的东西。”
蒋真人的一双眼都弯成了缝:“褚道友自然是要谢的,我已备了当年青帝她老人家赞过的好酒,为你们洗尘,诸位小真人们要不要也来一杯?”
越知涯一个好字都滚到了喉咙口,结果硬生生被掐断在了杨师兄的和善笑脸中:
“不必了,都是些没满十五岁的年轻人,临行之前,谢明皎先生特地叮嘱过我,不许叫他们饮酒。”
陆琼茫然:“虽说未满十五不适饮酒,但仙门中的规矩什么时候那么严格了?”
逢年过节,她在家里也能喝上一杯半杯的。
陆璧安慰:“想来是马上要进入荒山,真人担心我等饮酒误事,故而特地提点。”
宁自书喃喃:“只尝一点应该不妨事吧?”
秋梦刀跟着点头。
越知涯没参与其他同窗的讨论,目光在同样满脸遗憾的井双灯脸上扫过,瞬间就感受到了误中流矢的悲痛。
——谢明皎在针对摸鱼的上司的时候,就不能放过他们这些误入攻击范围的普通学生吗?
知文府是由灵府出资开设的书院,算得上半个仙门机构,它不像灵府和官衙那样设在城中心,而是更靠近城池的外围,院落宽敞,有足够的厢房供来听讲的年轻人住宿用,当初要是没能考上崇吾派,越大娘就打算把他们送到类似的地方来读书识字,运气好,说不准还能学上一两手法术。
越知涯感谢越大娘的好意,并在心里把瑶华有度设为了第二志愿。
院子里设着半开式的厨房,一个荆钗布裙,脸上带着病容的美貌妇人正站在灶台前忙碌,身姿纤若蒲柳,堪堪欲折,看见蒋真人一行过来,连忙垂首低身问候。
越知涯和领队杨客信几乎是同时把目光投向了蒋真人。
蒋巡顺口:“这位是王家娘子,在咱们知文府帮着做些杂事。”
杨客信继续盯着老友瞧,嘴角还挂了点意味不明的笑,后者也不多废话,直接抬脚把人“请”进了屋子里,一回头,就发现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还站在原地,仰脖子看他。
越知涯不是故意选择当前的姿势,实在是相对海拔的不可抗力。
蒋巡摸着自己的胡子,疑惑:“小友在看我什么呢?”
难道好些年没回杻阳城,他的胡须造型已经不流行了吗?
越知涯的视线又往灶台那瞄了一眼,淡定道:“就是觉得挺奇怪。”
陆琼本来一只脚都迈过门槛,听见友人的话,直接保持着倒退的姿势回来听八卦,还没忘记顺便把沈鸿鱼给一块拉上。
面前压力瞬间大了三倍的蒋巡干咳了两声,压低嗓音:“……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别在坊市里找乱七八糟的小话本看,一不小心就长歪
成老杨他们那样了,别胡思乱想,我跟人王娘子就是朴素的同事关系。”
越知涯瞥了蒋真人一眼:“我奇怪的是,王娘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
——蒋巡怎么说也是修士,知识面再狭窄,清净术肯定是学过的,就没想过帮同事顺手治疗一下?
考虑到当年刚下山没两天就遇见农夫因为心梗倒在了田地里,到口的烤黄雀飞了越真人,当年在设计课程的时候,就特地提升过祝由之术在基础学科里的比重。
蒋真人的胡子颤了两颤:“治倒是治过。”
陆琼很自然地帮忙接续了下去:“但你因为学的不够好,所以没能治好王娘子?”顿了下,叹气,“所以还是得注意听讲,不能偏科啊。”
蒋真人感谢来自年轻一代同门的关爱,并且发自内心地想把陆琼给从知文府里丢出去。
“王娘子那是心病,一天天心里不痛快,精气神就不好,而且事务繁重,平常忙的脚不沾地,操劳的太过辛苦,况且灵气在凡人体内留不久,我也没旁的办法。”
蒋真人边说边叹气,王娘子不容易,他自然会额外照顾一些,但安城不容易的人太多,他也是无可奈何。
陆琼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小声:“原来他们的日子这样困难。”
蒋真人摇头:“安城受到崇吾派的庇护,平常人家过得不算太艰难,但王娘子孤身一人带着个儿子,比其他人家更辛苦些。”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气,“她们一家是十来年前来到安城定居的,儿子曾经在知文府里念过书,但登仙试一直没考过,那时年纪也大了,再想托关系进其他门派也不方便,实在可惜。”
越知涯踮起脚,拍了拍蒋巡的后背。
蒋真人和气道:“不必安慰我,在安城这么些年,早已习惯了这些。”
越知涯:“我的意思是,真人别总在坊市里找乱七八糟的话本看,一不小心就容易误解别人的视线含义。”
沈鸿鱼和陆琼跟着点头。
蒋巡:“……你们仨赶紧给我进去吃饭去。”
堂屋里不是门派那种一个案几一个案几的小桌,而是四张大圆桌,上面各自摆着一盘鱼。
——一盘被洗刷干净的活的鱼,身上长着鸟一样的翅膀,白色的尾巴还在一甩一甩的。
经过经典课的折磨,林尤锦肚子里的墨水已经比刚进山门那会丰富多了,猜测道:“这是端鱼送客,让我们赶紧走人的意思?”
蒋巡呵呵笑道:“蠃鱼可以生吃,酱料都准备齐了,你们不必客气,都自己按喜欢的来。”
杨客信咳了一声,用胳膊捅了下友人,低声:“蠃鱼的价可不便宜。”
蠃鱼跟茈蠃不同,正经是妖怪的一种,它身子是鱼,两侧的鱼鳍却长成了鸟翅膀的样子,既能悠游于水中,也能栖息于林间,素来出现在水草丰茂的区域。
蒋巡让友人安心:“想什么呢,我还能为了招待你让自己破产?当然是进山里抓的,句曲之山的位置偏,灵气也不差,山里还有河,我每旬进去一回,不用深入,就能抓上半篓子鱼!”
杨客信面无表情:“……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顿了下,又欣慰道,“不过句曲之地能大量出现蠃鱼,就证明这里也渐渐变得适宜
百姓生存了。”
蒋巡点头:“正是如此,去年百茎穟的产量比前年多了三成,今年还会再涨,自给自足已是够了,五年之内,便能将门派的账还上。”
杨客信拿着筷子,隔空做了一个敲打的动作:“不是还门派的账,是还灵府的账,你说话还是这样不当心。”
蒋巡无所谓道:“现下又没外人,怕什么。”
陆琼盯着盘子里的鱼,表情十分犹豫,王娘子又依次端上了一盘热腾腾的荠菜
,一盆水煮芦服片,一盆子羹汤,一大篓黄贝,一盘子面饼,还有各色酱料。
秋梦刀笑道:“果然,桌上既有蠃鱼,又怎能没有黄贝?”
蠃鱼的牙齿很尖,彼此间的缝隙也大,一张嘴就能把整体颜值打个对折,捕食习性以边吃边漏闻名,而黄贝是一种行动迟缓的贝壳类妖怪,每天的日常就是蹭一点蠃鱼牙缝里漏下的碎屑,它的壳是四开的,里面的贝肉形状像蝌蚪,头尾分明。
越华芜给妹妹盛了碗汤,又拨了两个黄贝,问她要什么酱料,并且建议吃河鲜最好还是兑点醋。
越知涯顺口:“不用醋,拿娑罗果和樠(mán)叶汁子调一点就好。”她的口味在仙门里,一向都比较接地气。
越华芜:“?”
看着兄长略显茫然的脸,越知涯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要求超过了越华芜的知识面:“娑罗果是那个黄色的,樠叶汁就在它边上,呃,这两样植物书上都有。”
——别的书越知涯不确定,但她自己肯定是写过的,而且还必然夸过不止一次。
陆璧略闻了闻,笑:“带着辛香之气,又有些甜,果然是娑罗果,青帝在《洞灵随笔》里写过,樠叶有盐梅鲜味,可以替代醋和酱,还有醋酱没有的松香气。”
越知涯觉得她果然还是没让自己失望。
杨玥莹伸了下脖子:“这汤里的菜我怎么没见过,看着像野草。”
越知涯:“东风草,也算是野草的一种。”
杨玥莹艰难:“所以它就是,传说中的野菜?”
不提上辈子,越知涯今生也有在乡村中生活的经验,对着同窗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如果能让你开心一点的话,你可以把它当做野菜。”
杨玥莹闻言,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调羹。
越华芜安慰:“杨道友放心,没毒的,我曾经见过村里的牛马吃过它。”
杨玥莹小声惊呼了一句:“所以这其实是马草?!”
她觉得蒋巡在食谱的选择上很有问题。
郑珊珊摇头,慢慢道:“也不一定,在我老家,马只有没别的食物的时候才肯吃它。”
杨玥莹凝视着面前的汤盆,半晌后才道:“……现在我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这位蒋真人,绝对在咱们崇吾上过学。”
蒋巡听见了师弟师妹们的议论,解释:“其实汤里不只有东风草,还有很多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