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心里年轻与外表百分百契合的普通新生,陆琼并不知道,越知涯后面半句话,是针对君洞明做的额外补充。
合上窗,越知涯侧头笑道:“大师兄就不问问我,那为什么是一副未完成的画卷?”
君洞明停下翻看师妹功课的动作,微微摇了摇头,语气温敛平和:“你若想说,自然会说。”
相识多年,他丝毫不怀疑师妹保守秘密的耐心,以及编瞎话的能力。
越知涯随手把胳膊搭在君洞明肩头,建议:“晚上一起去画卷里玩玩呗,我记得大师兄在丹青术上的造诣比我深厚许多,说不定能有别的感悟。”
——此时此刻,若是虽然历史学的一般但对野史了解的还算清晰的井双灯在此,就算能忍住“仙门在丹青术上一般不用青帝作为衡量标准”的吐槽,也会把心理活动用面部表情充分展现出来。
君洞明看了师妹一眼,点了点头。
*
仰天坪相对于外界来说,算是一个独立的洞天,四周都被幻化成湖泊般的天河所包围,他们能望见天空,能看到日月星辰,也有白昼与黑夜的区分——最后这点在帮助还无法完全脱离睡眠的小真人们规律作息,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越知涯等人站在画卷前方,缓缓外放灵力,面前的景象逐渐变幻,耳边响起微弱的风声,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水流的冲刷那样,踏入了画卷内的世界。
薛蕴等人已经到了,此刻正围在实验区之外,坐在一棵装饰用的大树下面。
这棵树是他们从外界挪过来,美其名曰给周围增添一些绿色,好让画里的风景瞧着不那么单调。
树上没有叶子,但飘着一朵又一朵的轻盈的符花,花瓣的末端剔透纤秀,仿佛蕴含着隐隐跳跃的灵光,仔细看,会发现这些符花与树杈之间,用一根根接近透明的细长丝线相连接。
树上的丝线也是用山荧为原料制成,细弱无力,随时都可能被扯开,若不是符花本身具有一定的漂浮能力,早已纷纷断裂。
树下,小真人们盘膝而坐,默默运转《养气诀》,灵力的流动带起有限的微风,让半空中的符花幅度轻柔地摇曳了起来。
唯一拥有一双看清所有参与人员真实身份的双眼的阳天殿主,此刻正
亦步亦趋的跟随在青帝与六和真人身后,或许是表情管理不到位,宋昭忍不住搭话:“锦道友,你功课到底是剩了多少没写?”
但无论差得再多,明天还有一日休沐可以缓冲呢,可为什么从表情上看,这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壮烈?
井双灯神色肃然,说话的同时,目光还在不自禁地往前面飘:“……在下现在很好。”
——崇吾山长不愧是他理想中的仙人,连一直向前绝不回头的背影,都充满着超凡脱俗的气质。
宋昭看着井双灯几乎同手同脚的走路方式,抽了抽嘴角,真诚:“你开心就好。”
充分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某个小朋友的强烈向往之情的越知涯有些纳闷,虽然这辈子的从头再来属于特殊情况,但前世她与大师兄同阶的时候,旁人也多用景仰的目光看君洞明,再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投向自己。
明明两人都由韩宴池一手带大言传身教,而且年纪差的也不远,而且相对于仙门大能漫长的寿命来说,完全能算同龄人,怎么得到的待遇就差的那么大呢?
“其实我们最像的应该都是师父。”越知涯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只是碰巧像在了两个不同的方面。”
或许是受到他们前来的动静的惊扰,由细细的丝线所悬挂在树上的符花忽然有两朵飘落,分别落到了越知涯和君洞明的衣角上。
——普通的小真人瞧不见君洞明的存在,在他们眼里,两朵符花的归属于越知涯一人。
虽然还没弄清楚同窗们在做什么,越知涯还是下意识的谦虚了两句:“承让承让,都是运气。”
杨玥莹别过脸,幽幽叹了口气。
秋梦刀笑着给他们解释:“我们从报废的作品里挑了些相对,咳,稳定安全的,写上祝福的话语,挂在树上,落在谁身上就算谁的——这是一种来自凡俗的占卜方式。”
来自凡俗属于委婉说法,直接点的表达就是卜算得到的结果不具备任何可信的术法原理,所有的价值都只在促进消费和心理安慰上面。
林尤锦:“听魏道友说,凡俗那边和仙门一样,根据签文的不同,卜算的结果大体上分为吉凶两类,不过我们为了公平起见,所有内容都是大吉,绝对不会存在第二种可能!”
越知涯:“……”
神特么公平起见。
她先拆开落在谁师兄衣服上的符花,里面写着“落花香在”四个大字,边上又用蝇头小字写了一行“年年送春去,岁岁迎春回,得此签者,故人重逢,远人来见,宜会亲友”。
越知涯笑了下,颔首:“倒是有点意思。”
她又拆开落在自己身上那朵,里面也是四个字“浮生蝉蜕”,外加一行批注“问道长生路,凡躯生仙骨。得此签者,如蝉蜕壳,焕然而新,宜求仙,有禄存之兆”。
第68章
秋梦刀顺口:“签文里有一些是从牍楼借来的卜算学的课本里抄来的。”顿了下,语气略微严肃了一些,“我从褚师兄那知道了一件事,虽然仙门里拥有占卜类天赋的修士不多,而且这些人大多数也不直接从事生产类工作,但出乎意料的都很有钱。”
无论在仙门还是凡世,各类转运或者以转运作为噱头的物品,都极受欢迎。
越知涯心有戚戚地点头——哪怕明知道没什么用,但该买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掏出钱包,为仙门的经济发展做出贡献。
符花的签文并不是越知涯等人今天晚上的主要目的,她和陆琼以及沈鸿鱼等人,打算深入画卷,看看能不能走到尽头。
一行人以实验用的桌台为起点,不断往远离桌台的方向移动——与外界不同,这里的天与地都是一种了无生机的苍茫,远处的风景昏濛一片,给人无限的幻想,又仿佛什么也不存在。
越知涯等人逐渐看不清出发时的实验区,也瞧不见那棵挂满符花的大树。
陆璧停下脚步,带着审视的神色,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两者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区别,要不是他们还能正常的跑跑跳跳,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正走带平扁的画纸上。
陆琼摸着下巴:“一副没有完成的画,为什么会是明川真人送给青帝的礼物?我觉得这里面肯定藏着秘密。”
越知涯觉得陆琼的观点完全可以代表仙门大部分修士对于这幅画的猜想。
因为住得近,所以顺腿跟越知涯等人一块过来凑热闹的林雯对陆琼的观点表达了赞成,然后:“你们有人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名字吗?”
越华芜摇头:“我问过归先生,但归先生说她也不清楚。”
沈鸿鱼:“在我印象里,明川真人许多画作的名字似乎都是《无题》。”
唐将阑在艺术表达上偏含蓄委婉,毕竟不是每个前辈大能在落笔的时候,都会像越知涯一样话痨……
越知涯笑了笑:“也许不是《无题》,只是知晓他画作真名的人太少。”
沈鸿鱼挥了挥袖子,露出些许迟疑的神色:“诸位有没有发现,这里的白色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
原本像是整片的白纸,愈往远处走,变多了些流动的质感,似乎变成了堆积在一块的浓浓雾华。
陆琼点头,她踩了踩不再平整的地面,笑道:“我总觉得自己现在是踩在云端上,一点都不稳——”
她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脚下蓦地踏空,整个人向下急坠而去,随着下降的距离越来越远,陆琼感觉自己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压力所包裹着,整个人仿佛要以另一种状态,彻底融入画卷当中。
崇吾派的学习经历使陆琼迅速的稳定住心神,然后按照燕晷云教授的方法,从画卷中抽离自己的灵力,下一刻,周围那些毫无生机的白色忽然清晰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打碎的拼图那样,一片片一缕缕彻底抽离了她的视野,代替出现的,是劝进堂里熟悉的桌椅,还有挂在课堂正前方,被画上了实践所需桌台的画卷。
已经脚踏实地,但陆琼的神色还有些恍惚,秀气的长眉微微蹙着——在离开的前一刻,小少女眼角的余光隐约瞥见了一抹类似于垂悬的符花那样,飘逸纤妍的淡红剪影。
那一瞬间的景象消逝地太快,她无法确定,自己瞧见的到底是真实存在的事物,还仅仅是情急下的幻觉。
*
受到陆琼的影响,心境动摇的小真人们接二连三的跌出了这片空间。
越知涯:“画中的区域并非永无止境,距离可视范
围越远,就越不稳定。”看着面露担忧的井双灯,又补充了一句,“正常来说,修为平平的年轻人无法走出太远,就会绕回起点,他们之所以能够抵达此处,完全是因为同行之人有你和大师兄在。”
井双灯有些紧张:“所以我们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和陆琼一样,都相信这幅画里藏有巨大的秘密,再加上越知涯借同窗的名义悄悄潜入,又特地带上了君洞明一道,更佐证了原先的猜想……
越知涯懒懒道:“不干嘛,就随便逛逛。”
井双灯:“……”
青帝真是一个很难跟得上思路的人。
越知涯转过头,目光在君洞明身上一转而过,微微翘起了嘴角。
在“瞻仰崇吾山长”这件事上,井双灯总是能够特别准确地接到旁人的暗示,他顺着越知涯的视线看去——君洞明的衣着十分朴素,除了身材修长脸上还带着面具之外,像极了一个生活所迫大晚上还得出门加班的修士,但仔细看,却会发现有种奇异的飘渺感,正萦绕在他身周。
——独属于仙人的灵力正在从崇吾山长的身上缓缓逸出,滋养着这片空间。
越知涯笑了笑,在井双灯手臂上轻轻推了一记:“先出去罢,不然小朋友们该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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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试之后,除了功课量与日俱增之外,日常生活一直保持着难得的和平,燕晷云也正式开始教授这些年轻人有关丹青术的入门课程,作为当事人以外唯一了解这些大能身份的旁观者,井双灯有理由相信,紫微星士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怎样给老上司的功课成绩挽尊上面。
作为初学者,新生们只需要将普通物体的外形描绘出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只要勉强能造成视觉上的欺骗就算是合格,燕晷云表示,初等丹青术的原理与幻术有相通的地方,就算小真人们以后不打算往类似的方向深造,至少也要了解到如上层次,
越知涯觉得这句话里的“至少”二字十分耳熟,充满着君洞明的神韵。
在仰天坪,教授学生有关仙门基本常识的通识课,由路莫同负责,他今日跟学子们介绍了一下仙魔大战后,为了恢复仙门秩序,各大修真门派之间订立的祷过之盟——或许是上述历史没能亲身经历的缘故,井双灯注意到越知涯的神色变得认真了一些。
祷过之盟由无为派和文贤书院牵头并管理,不止中洲,甚至连远在海外的天垣双阙、阆苑还有瑶华有度都会派人参加——文昌星士南远月昔年也曾经与会,当然比起北洲尤其重视祷过之盟,更合理的解释是自仙魔大战以后,瑶华有度能拿得出手的修士数量锐减,所以就连门派中的高层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千里奔波。
路莫同:“自崇吾广开山门之后,求道者日众,其他门派也会定时派遣门人弟子,前来旁听。”
授业先生在台上讲课,井双灯也没忘在地下给青帝打补丁:“由于某个您特别清楚的历史原因,其他门派来崇吾的旁听,和瑶华有度的弟子来崇吾的旁听,完全是两类待遇,虽然名义上都是游学,但前者属于形式大于内容的礼仪性拜访,后者除了门派称呼上不一样之外,就是咱们自己人。”
——不仅在教学上完全当做自己人,扣起分来更是完全不见外。
路莫同
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近日无为、文贤等门派决定再度派遣弟子前来崇吾旁听,多则半月,少则三五天,你们就能在仰天坪看到他们。”
越知涯眨了眨眼,向身边人好奇询问:“井殿主,他们以前也是这样扎着堆过来的?”
仿佛崇吾派藏有什么史诗级妖怪,必须组好团才敢进门。
井双灯张嘴又闭上,片刻后才小声传音道:“本来是不扎堆的。”看一眼某位前辈,“但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哪怕北洲那边再怎么简称青帝迟早有一天会返回瑶华有度,也没多少人发自内心的相信,越知涯有天真的会揭棺而起。
井双灯忽然有了一个猜测:“那些门派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发现您的踪迹了?”
虽然越知涯没有明着公开自己的讯息,但她连名字都没隐瞒,对相关历史有过了解的修士,就不难猜出蛛丝马迹。
越知涯捏着青帝令上方的白色圆珠,片刻后笑道:“没有,毕竟是大师兄亲自施展的遮天机,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破。”
在知道自己回来后,君洞明就用遮天机的术法,掩藏了“越知涯”三个字和青帝之间的联系,除非是像井双灯这样,修为高深,功法特别而且和当事人的打过照面,否则很难看出不对。
顿了下,越知涯又补充了一句:“西洲魔主按仙门的标准来说,约莫在地仙的境界,换了是他的话,潜心探查之下,倒有可能发现,还有无为派冲元,擅长卜算,也或许能够窥出破绽。”
井双灯听着青帝的友情补丁,脸色有些发绿。
越知涯笑了下:“井殿主也不必太过担忧,魔主此人生性胆怯,且爱自作聪明,一时半会察觉不到什么,至于冲元,更是早已老朽,不足为虑。”
“……”
井双灯觉得光听后面半句,青帝委实不太像是仙门正道的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