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冕哦了一声, 似乎产生了一些兴趣,撩了袍摆坐到绣榻上,略带笑意地望着沈姝:“爱妃说说看,你是如何豁然开朗的?”
沈姝将分寸把握得极好,缓缓坐到秦冕身侧,既不过分亲昵,也不生疏拘谨,笑起来的样子也很是坦荡:“嫔妾其实进宫以后也有后悔过。”
秦冕看着她,不回应,等她接下来的高见。
沈姝也没想皇帝回应她,显得自己矫情,自顾自接着道:“以前觉得进宫好是因为宫里有很多宫外没有的东西,譬如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当然更重要的是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便是家里的长辈见了自己也要客客气气地问安。”
沈姝这话倒是秦冕之前从未听过的论调,令他一时兴趣大增,看沈姝的眼睛里也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以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日子,确实痛快,但过久了又觉得乏善可陈,反而更多的是孤独和空虚,因为我的生活好像彻底局限了。我只能在这个宫殿里这个花园里走动,每天见的都是那几个人,而且连知心话都说不上,不开心了,特别想找个人倾诉,跟他们讲,他们又能如何,不是奴婢惶恐就是奴才有罪--”
“难不成你还想跟服侍你的宫女以姐妹相衬?”
秦冕不带恶意的戏谑叫沈姝听了十分熨帖,她轻扬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呢,嫔妾已经无趣到要同自己的宫女说私房话了。”
话落,一阵静默。
沈姝不去看皇帝的面色,垂眸似在想自己的心事,秦冕倒是毫不忌讳地盯着她,思忖了一会才道;“你既然不快乐,那么朕放你出宫如何?”
沈姝闻言心头猛地一颤,她只是想向皇帝表明心志,她已看淡世俗名利,不是功利急进的人,他倒是想得远,竟然要放她出宫。
她一个妃子,皇帝的女人,被皇帝亲手送走,外人会怎样想她。
她得罪了皇帝,竟连冷宫都不想让她住,厌恶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不用活了。
沈姝调整心绪,幽幽一叹:“皇上若实在不待见嫔妾,大可赐嫔妾一死,又何苦这般糟践嫔妾。”
“所以,你还是喜欢呆在这深宫之中。”
秦冕很直接的一句话,沈姝若是应了,那么真就打了自己的脸,之前的准备全都白费。
“妃嫔被放逐出宫,无非有错在身,还是大错,到时恐怕连嫔妾的娘家都容不下嫔妾,无家可归,不如一碗药水下肚,了此残生。”
沈姝话有讥诮,更有几分悲凉,秦冕听后不再言语,半晌问了句:“和嫔宫里有何宵夜,朕忽然觉得有些饿。”
“正巧母亲捎了一些皖城的小吃过来,有梅菜烧饼,皇上若是不嫌弃,嫔妾就叫他们端上来。”
秦冕一听烧饼眼睛都亮了,他微服出巡去到皖城,尝遍了各种美食,偏偏就好这一口。
沈姝见皇帝喜欢的眼神藏不住,心中大定,赶紧叫宫人张罗了起来。
一对心怀各异的男女,竟然真的静下心来好好吃了顿宵夜。
南平郡公府。
又是一个想念秦昇的早晨,而且比以往更甚,因为眼前这位大小姐太让沈妧头疼了。
这种一言不合就出走的习惯看来会遗传,小姑姑做了示范,沈娥紧接着跟上。
“盐运使是个肥差,你嫁到他家以后日子绝对过得比在沈家还要舒坦,而且这位郑大人风评还算不错,政绩上没有污点,至于人品,听说有一个通房,就看你能不能够接受了,还有就是比你大了八岁。”
沈娥千里迢迢跑来找她,只为了打听这个郑怀人怎么样,沈妧也是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好在这位姐姐有点机灵,把自己的安全投给镖局,跟着镖师走,不然说不定就失踪在某个荒郊野外了。
不过沈妧仍是不太相信沈娥的说辞:“你若只是想打听郑怀的事,一封书信寄过来便可,或者问问四叔,四叔身在官场,查到的消息也会更详细。”
沈娥努努嘴:“上回那门亲事没说成,四叔怕是对我有意见了,我不敢去惹他。”
“都是你自己在想,你做的不着调的事情还少了,若真的跟你计较,四叔压根就不可能帮你相看亲事。”
这种事从来都是旁观者清。
沈娥不以为然:“四叔现在要忙自己的终身大事,又哪里顾得上我。”
说者无心,听者惊心,沈妧佯装惊喜又好奇地问:“四叔终于想定下来了,谁家女儿这么了得,能让四叔倾心。”
沈娥耸耸肩:“不知道,搞得神神秘秘的,还特意将杨姑姑又请回皖城,说是给他保媒。”
杨姑姑是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请到她做媒,可见沈恒对这门亲事的重视。
既然是在皖城提亲,那么提的对象十有**就是母亲。
可前天收到母亲来信,并没有提到这事。
沈妧感觉自己出嫁以后就成了局外人,要不是沈娥来了,恐怕到母亲成亲她都未必能及时收到喜讯。
“对了,五妹妹也定下来了,说来真是五妹妹有福,居然被聘给了鸿胪寺卿家的庶长子为妻,你都不知道二婶听说后那表情有多难看,差点都要掀桌了。”
鸿胪寺卿比沈廉大一级,又是京官,日日得见帝颜,就是沈娅嫁给他家庶长子也不亏,更别说沈娆一个犯事官员的庶女了。
旁人可能觉得蹊跷,但沈妧心里是有数的。
那日她为沈娆求姻缘,更主要是想让公主知难而退,不再打沈家人的主意,并没指望皇帝放在心上,却不想皇帝竟然真的给沈娆挑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鸿胪寺卿在礼乐上颇有建树,就连秦昇也提过一次,话里颇为赏识。
儒士教养出来的子嗣,品行应该差不到哪去。
这样一来二姐五姐的亲事都有着落了,就剩一个四姐。
对此,沈娥也是很乐于同沈妧分享她的真知灼见:“其实说起来四妹是我们几个姐妹里相看人家最多的,可二婶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喜欢攀比,看着碗里的还不忘锅里的,总爱跟我们比,好像她女儿天仙似的必须要比我们嫁得更好。不说其他几个姐妹,光是你这个郡公夫人,天子的堂嫂,她就已经彻底输掉了,到哪里找个比你这还要好的夫家,就算有,人家高门权贵,也看不上沈娅啊。”
沈娥和沈娅关系转好,但不表示她会捧着沈娅,沈娅几斤几两,身边人都清楚,她那性子跟贤妻良母沾不到边,家世人品容貌又都一般,更合适低嫁,而非高攀。
“这种事我们也插不了手,二伯是个理智人,有他盯着,四妹的婚事差不了。”
沈娥不置可否:“但愿吧。”
沈妧转而又道:“你一个定了亲的闺阁女子,不宜在外久待,住个两三日我便叫楚副将他们派护卫送你回皖城。”
沈娥眼眸闪了闪,嘴硬道:“嫁不嫁得成还两说,小姑姑都能如愿嫁给自己的心上人,我为什么不行。”
“你想嫁也得对方愿意娶,你到底有没有弄清他对你的意思。”
沈妧这回直言不讳,麻烦精都已经找上门了,她很难撇清关系,倒不如彻底问个明白,省得给人当了木仓使,还一头雾水蒙在鼓里。
沈娥难得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我以为我对他只是一时兴起,可冷静了一段时间,我依然会时不时想起他,然后瞧别的男人总少了那么一丝感觉,我始终记得我的纸鸢掉落在水里,他义无反顾跳下去的矫健身姿,然后一身湿的将纸鸢递给我,那么勇敢那么果断.......”
沈娥讲得十分投入,沈妧听得头都要炸了。
“你以前是怎么跟我讲的,你们只是见过几面,连句话都说不上,现在倒好,换故事了,更感人了。”
“我们是没说上话啊,他跳进池子里,我在池边守着,他把纸鸢还给我,接着就找家丁换衣裳去了,想说两句也没那个心情。”
沈娥看着沈妧,一脸你别大惊小怪弄得我也一惊一乍的表情。
沈妧呵的一声冷笑,像极了自家夫婿:“所以你一个定了亲的待嫁女,跟我在这讨论你和未婚夫以外的男人的情感纠葛,你希望我做什么,帮你退了亲事,再撮合你和楚久?”
沈娥别别扭扭,难为情地点头:“这样好像也不错。”
沈妧又是一声冷笑,斩钉截铁道:“做梦。”
第79章
沈妧并不想过多搀和这种不明不白的感情纠葛, 楚久一点表态的苗头都没有,不像尤不弃豁得出去,即便有那么一丝暧昧的情愫, 沈妧也不觉得楚久是良配。
可沈娥这人又特别轴, 一根筋, 还有点自恋, 不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她还得作妖。
此时沈毓芬的心情有所好转, 沈娥来的第二天就将两个侄女都叫上,三个女人围坐一桌热闹热闹,对于沈娥的到来,沈毓芬是高兴的。
毕竟沈娥这种勇敢追爱的行为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女人本就容易心软, 情感上一旦产生了共鸣,就很想多管闲事了。
“楚副将尚未婚配, 试试也无妨,明日我就叫郑员外家的夫人也是楚副将的小姨去到楚家,旁敲侧击探探他的意思。”
沈毓芬出马,代表的就是郡公府, 南平至高无上的存在, 谁敢不给郡公爷面子,就是不愿意也不能当面拒绝。
沈妧不太赞同这种作法,楚久瞧着就是个刚硬性子,这么做怕是会激起他的反感情绪, 更何况沈娥又定了亲更该低调, 但又不好直接反驳,沉默了一会, 委婉道:“还是找个由头将楚副将叫过来,让他们在花园里来个偶遇,再把话说开。二姐也不要害羞别扭,他是个大男人,如果真的对你有意一定会有所表示,若不是那你也不要再想了,要不要嫁郑怀再谈,但楚久这里必须断。”
沈毓芬一听觉得有道理,当即又改了主意,比当事人还要热情地开始谋划。
管家带话来找楚久,说请他到府上有事需要他帮忙,楚久很是诧异,秦府内宅夫人怎会找上他帮忙,尤不弃坐在一旁吃酒,不经意道:“夫人叫你你就去,一个大男人,怎地这般婆婆妈妈。”
被尤不弃这么一刺激,楚久就真去了,管家一路引到花园里,看到那高挂在枝头的纸鸢,他一阵无语。
“这纸鸢挂的地方实在是刁钻,我们搭着梯子都捡不到,楚副将是习武之人,功夫了得,我们第一个就想到您,还请楚副将行个方便。”
第一个想到他而不是尤不弃,楚久虚荣心得到满足,多话不说,撩起袖子攀着树干几下就爬了上去。
上树容易,但伸手去够纸鸢还是费了一番工夫,楚久折了头顶一根细长的树干伸到枝头将纸鸢几下挑落了下去。
“呀,我的纸鸢找到了!”
树下传来一声娇俏的惊呼,有些耳熟,楚久心神一颤,差点被挂住掉下来。
她她她怎么来南平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盘查城门时居然没发现?
不对,这两天都是尤不弃在巡视城防,怪不得看他眼神怪怪的,原来是有事瞒着他。
这时候他该不该回应一句?或者等她走了他再下去。
楚久从未为女人烦心过,也不想这种陌生情绪影响自己太多,想过一通最终还是决定等人走了他再下去。
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说是事忙消失不见的管家这时候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又惊喜道:“沈二小姐,您捡回纸鸢了,咦,楚副将人呢,您可要好好谢他,这回多亏了他。”
沈娥头也不抬,一只手捏紧了纸鸢,一只手指了指上面:“你瞧瞧他在不在?”
话里带了点负气的意味。
她那么高嗓子地喊,他居然不给个回应,难道真如六妹所言,有的男人就是大猪蹄子,自以为厉害,为了显摆自己的男儿魅力,是个女子就招惹一下,撩得你芳心大乱便甩甩袖子转身潇洒。
管家带着任务而来,很是配合地仰头往上看,就见繁茂的枝桠上挂着一个长长的人影,不由惊讶又好笑道:“楚副将,这纸鸢都已经下来了,您怎么还在上面呆着?”
要面子的楚爷面无表情地双脚蹬着树干,手上也发力,身姿矫健地几步跃下,轻轻松松立在了树下两人面前。
沈娥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不就是话本里武艺超群英姿飒爽的侠士,简直太好看了。
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哎,好像事情还没处理完,我先走一步了。”
管事说着挥挥手,也不敢看楚久那杀人般的凶煞眼神,对着沈娥笑了笑就脚步飞快地离开了。
少了第三人,一男一女站在树下,沈娥眼巴巴瞅着楚久,楚久不看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没有递给沈娥而是放在地上:“物归原主,沈二姑娘往后仔细点,别又掉了,换个居心叵测的人捡到就麻烦了。”
这话无疑是在划清界限了,沈娥就是再迟钝也能听出一二,脸色也有点发白:“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讲?”
倘若对她无意,又何必一直收着她的帕子。
楚久对沈娥什么心思,他自己也说不清。
眼前的女子面若银盘,黑眸闪闪,比不上郡公夫人那种夺目生辉的惊艳,但也是个秀致的美人,自然是不愁嫁的。
听闻沈家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家世不够显赫,但年轻有为,揽着肥差颇有政绩,不出意外还能再往上升升。
既然已经定了亲就该老实待嫁,而不是到处乱跑,传出去还要不要名声了。
若说曾经有些好感,但看到沈娥不管不顾来到南平,楚久又觉得她太草率了。
最终满脑思绪化作一句话:“回去吧,不要让家人担心。”
郡公夫人的堂姐,他不便说重了话,只能这么疏离地回应。
沈娥听后难掩失望,浑身都冷了下来,只觉一片痴心都喂了狗,情绪有些糟糕:“既然对我无意又为何不早些将帕子还我,非得我寻到南平主动找你,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辛苦跋涉,我已经是定了亲的人了,自然不能有私人物品落到外男手里,我行得正坐得直,你也别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不仅是失望,更有恼羞成怒,沈娥打起嘴仗,那也是不怯场不输阵的。
楚久又何曾跟女子争论过,被沈娥这犀利的措辞说得也是一愣,不待反应就见沈娥小跑着将帕子丢到了水池里,回头瞪了他一眼便扭头跑远,毫不拖泥带水,似乎真的只想撇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