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要想有活路就得先闯。
红棍思来想去,回说:“刀哥,死者为大,还请看在姜哥以往做的份儿上,去……上柱香。”
阮商陆出声说:“明,该去一趟的。”又道,“都散了吧。”
*
良姜的灵堂设在寨子里某位马仔的房舍中。阮忍冬的旧居是事发现场,裴繁缕是受害者,他们只得把灵堂设在别处。
比起阮忍冬的灵堂,良姜的灵堂陈设可谓简陋,只有一口棺材立在上方,既无庄重棺椁,又无高僧诵经。怎么说良姜曾经也被视作阮家的人,后事却如此潦草,底下马仔不服气是自然的。
一行人上了香,围在院坝里叙话。
裴怀良关切问候红棍为首的几位马仔,实际却在提醒他们不要闹事。
红棍情绪平和了许多,没有明着答应,只点头说:“良叔,我送你们。”
裴怀良摆手,招呼小辈们往车停泊的地方走去。
阮决明同红棍单独说了会儿话才走。他才走下梯坎,就看见一辆吉普车飞驰而去。
南星还朝着车呼喊,“哎,良叔!怎么先走了?……”
阮决明说:“没事,让他们走。”
“啊?”南星挠了挠头,“你是说他们这是回河内?”
*
吉普车行驶在山野间,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截路,周围黑黢黢的,一切景物都如同放大再放大的皮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化作活物扑上来。
裴安胥还在不停絮叨,“良叔,我还没和刀哥打招呼,而且我们还有事要商谈……”
裴辛夷反应很平静,像是预料到裴怀良会直接带他们去河内。她出声说:“找人把我的行李送过去。”
裴安胥以为她在帮腔,连忙说:“六妹的行李还在那边,司机,调头!”
裴怀良瞪了他一眼,“别给我捣乱,我这么做是不想让老四有麻烦。”
裴怀良不解道:“点解?”
裴繁缕同样疑惑,回头看向后座,“不是让我们去陪你打麻雀?”(麻将)
裴辛夷头抵着窗户,望着窗外,“良叔,他们追到河内去,你不是更麻烦?”
裴怀良说:“那你要我看着老四做人质?”
“你们在讲乜嘢?”裴安胥插话说,“我听不懂。”
裴辛夷真是不耐烦了,转头睨着他说:“你以为人死了事情就结束了?这才是开始,欠了债最后是要还的。”
裴繁缕听出一些言外之意,冷声说:“乜意思?良姜不是我杀的,再说,他不该吗?”
“阮太……或许不该叫阮太了。四姊,你这么紧张做乜呀?”裴辛夷轻声一笑,“他该,每个人都该,每个人都要死,只是早晚咯。”
“你、你敢威胁我?”
“冇啊,怎敢。”
裴繁缕咬牙道:“不要以为同刀哥睡了一觉就有人撑腰,贱人!”
裴安胥惊诧道:“哗!六妹好劲!”(厉害)
老话说不与傻瓜论短长。裴辛夷不再理会。
凌晨抵达裴怀良的宅院,他们被说白话的佣人们迎进客厅。室内换了装潢,与裴辛夷记忆中的样子不大相同了。但她还是感到不自在,甚至恶心。
因车上一席争吵,裴怀良没了打麻将的心情,在沙发上坐了小会儿就说要休息了。他让佣人领小辈们去客房,忽然想起似地说:“老六,你原来的房间没动,要是想住我让人立马收拾。”
裴辛夷牵起唇角,说:“不用麻烦,我就住客房,阿叔早唞。”(晚安)
裴怀良点头,走近了些,低声说:“我有一笔钱要你现在处理。”
*
月隐日升,这是在越南的第五天了。裴辛夷对镜描眉,又挑拣起化妆包里的口红。她抬眸瞧见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放下暗梅子色的口红,拿起一支哑光正红色的。
裴辛夷走下楼。正在擦玻璃窗的佣人听见声响,上前说:“六小姐,老爷在后院,说你们要是醒了就过去。”
裴家的人讲风水,新土木先会请有名的风水先生看。裴怀良这院子里一草一木都是按风水先生的意思布置的,倒是没什么改变。
裴辛夷往后院去,还没见着人,远远听见一阵笑声。是成年男人的声音,却总有几分孩童吃笑的感觉。
“华哥?”裴辛夷眉梢一挑,快步绕过回廊。
枝叶掩映间有一座亭子,裴怀良坐在其中吃早茶,旁边还有一位三十左右的男人。
男人直愣愣瞧着裴辛夷,疑惑道:“老、老窦,这是谁?”
“华哥,我是辛夷呀。”裴辛夷进了亭子,又对裴安胥颔首道,“良叔早。”
男人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六妹!你是六妹!”
裴辛夷也笑,眉眼弯弯,“华哥有没有想我?”
“想啊。”男人咬了咬嘴唇,捧起茶碗递到她面前,“六妹用茶。”
裴怀良用烟头轻敲了一下儿子的头,“你喝过的茶还拿给六妹?”
男人放下茶碗,揉了揉脑袋,不太好意思地说:“六妹,我不是要……”
“我知,华哥是好意。”裴辛夷在椅子上落座。
裴怀良说:“今日看着还精神,睡好了?”
“知道要见华哥,我自然要扮靓一点啦。”裴辛夷说,“华哥身体还好吧?”
裴怀良饮了一口茶,悠悠地说:“我的仔还需你挂念?”
华哥——裴安华——是裴怀良的养子,天生智力障碍,还患有其他病症,隔三差五就要住院。他名义上是裴怀良的养子,实际是亲儿子。不过他的生母不姓阮而姓裴,是裴怀良的隔房堂姐,也就是裴辛夷的堂姑。
在裴家父辈逃往越南躲债之前,裴家还很殷实。不久,战争爆发,广东沦陷,老家亲戚赴港投奔裴家。据说,就是在那次聚会里,当时才十来岁的裴怀良与堂姐一见钟情。长辈们得知此事后极力拆散他们。
后来,裴家齐齐逃往越南。家中需要钱,这位堂姑被迫嫁给了一位肯出钱的法国人。结婚的时候,她不知道已经怀孕。关于堂姑的婚姻生活,裴辛夷无从知晓,只听说她过得不好,没多久就去世了。
许是因这件事,裴怀良与哥哥裴怀荣合计,决心干一番大事,改写命运。他们遇到了走私贩子阮商陆,于是有了裴怀荣搭船回港的故事。
再后来,裴怀荣为了立足,费尽心机娶了名门大小姐。裴怀良娶了阮商陆的妹妹,坐拥河内一方地。而阮商陆吃下莱州半山,成了“佛爷”。
说书先生常道“时事造人”,乱世成就了这三位野心家。成就背后,是欲望燃烧过后留下的窟窿,数之不尽,由谁填平?
裴辛夷拣了一个空茶杯,一边倒茶一边说:“阿妹关心华哥也有错?”
裴怀良哼笑一声,“华哥?幸好他不记事,要是知道你以前让他受了什么罪,看他理不理你。”
裴安华咀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老窦,六妹冇让我受罪,六妹对我很好。”
“华哥,是你对阿妹最好。”裴辛夷笑说,眼里竟有难得一见的温柔。
“你啊。”裴怀良摇头,叹息般地说,“都过去了,人已经走了。”
裴辛夷抬眸,轻笑一声,“良叔,华哥受了罪,我也受了罪。不过我真没你想的那么讨厌阮忍冬,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启蒙老师。”
第24章 (二更)
“启蒙老师?”裴怀良皱了皱眉头,不解其意。
这时,裴安胥与裴繁缕走了过来,他抬手道:“良叔早!”
裴辛夷呷了口茶,说:“难得见你起这么早。”
裴安胥打趣两句,亮出手里礼盒,对裴安华说:“华哥,我给你带了礼物。”
裴安华伸手去拿,可裴安胥抬高手,左闪右躲,就是不让他够着。
裴繁缕轻声说:“好了,要给就快给。”
裴安胥放下礼盒,点了两下,说:“拆开看看。”
裴安华两三下拆开包装纸,惊喜地说:“六妹,这像是你喜欢的朱古力!”
“我送的礼物,怎么是六妹喜欢?”裴安胥“啧”了一声,佯装不满。
裴辛夷瞥了巧克力盒子一眼,上面烫金的LOGO设计有些许变化,但还是那一行字母。她淡然地说:“华哥,我已经不喜欢吃朱古力了。”
裴安华注意力全在巧克力盒子上,仿若没听见这话。他从盒子里拿出一颗巧克力,不由分说递到她唇边。
裴辛夷勉强牵出一抹笑,“我不吃。”
在这样的场合中,裴繁缕是定要扮温婉女人的。她柔声说:“六妹,你由着阿华不好?”
“老五还能下毒不成?”裴怀良玩笑说,“让你吃你就吃。”
裴辛夷抿了抿唇,将巧克力衔了去。
混合榛果的可可充斥口腔。
再回故地,连气味都要引你回忆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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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忽地暗了,十一年前的夏日袭来。
裴辛夷感觉到手里的巧克力快要全化了,可还是舍不得吃。她把巧克力藏进小腿袜里,镇定自若地走进宅院。
宅邸大门敞开,远远就能看见客厅灯光明亮,似乎有客人。裴辛夷顿住了脚步,准备翻墙回房间。可候在门边的佣人已通报说:“六小姐回来了!”
裴辛夷只得往客厅走,从佣人面前经过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客人——阮忍冬拨动轮椅转过来,笑说:“你们放学这么晚?”
裴辛夷勉强听懂了,却装作听不懂,问:“乜嘢?”
阮忍冬用白话说:“这么久了还是听不懂,学校不教越南话?”
“老师同学都讲法语。”
“知道我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吧?”阮忍冬靠近了些。
裴辛夷抿着唇不说话,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去房间再说吧。”阮忍冬朝后面的两位马仔扬了扬下巴。马仔们快步上前,合力抬起轮椅往楼上走。
裴辛夷站在原地不动,阮忍冬回头说:“上来。”语气是命令式的。
这么久以来还只有他会对她发号施令,她忍了又忍,走上楼梯。
走廊外的灯光随着门的合拢而掩去,月光透过轻薄的窗帘映入室内,阮忍冬的脸庞在幽暗之中显得极其冷峻。
裴辛夷想开灯,但开灯就要从阮忍冬身边经过,于是她站在原地不动,说:“开灯。”
“礼物还喜欢吗?”阮忍冬的声音在幽暗之中亦显得冰冷。
裴辛夷握住床尾的铁质护栏,鼓起勇气说:“我们还冇结婚!”
“噢。”阮忍冬笑笑,“这么说你已经看过了。”
裴辛夷不可能忘记那些画片。虽然在她这个年纪,已对性有些许了解,少年男女会开些低俗玩笑,但她所见只在文学、绘画里,即便是颇具争议的被称之为色情小说的一些文学作品,文字上几乎都是曼妙绮丽的,更不用说那些画,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到日本浮世绘,她从没认为那些是单纯在表达情-欲。就算只是情-欲,她以为情-欲是美好的。
而那些画片,或者说照片,上面是全是令人难以启齿的场面,细致到毛发上的水渍都清晰可见。男人们、女人们、男人与女人们,他们被叠在一起,被捆绑起来,只有躯体与器官。他们因被迫而面目扭曲,不能停止这份痛苦,没有一分一毫的欢愉。
对她来说太具冲击性。
“你……”
裴辛夷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听阮忍冬呵斥说:“脱衣服。”
“我不要!”
鞭子结结实实甩在了她身上。
一鞭又一鞭,她惊慌尖叫,可是没有人会来。
她强撑着站立,可是再没办法,无力地跌跪下来。她蜷缩成一团,轻声呢喃着。
耶和华,全知全能的主,我向你祷告,我愿意献祭这一生的欢喜,让渺小的我不再承受如此折磨。
阮忍冬停了下来,一边活动手腕一边说:“真有意思,听说大太一家信奉天主教,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祷告。诶,我是真的好奇,信教有用吗?”
裴辛夷疼得直抽气,喘息着说:“你们混社会的不也拜佛拜关公,你说有用吗?”
“当然没用啊,谁信人造的塑像?我信的只有钱。”
裴辛夷冷笑说,“你不是要羞辱我,和我谈这些做乜?”
“我怎么会羞辱我的未婚妻,我是在教你以后该怎么和我相处。如果不是你几次三番对让我滚,我也没想过要这样对你。”
“你想让我怎样,像画片上那些人一样吗?”
阮忍冬俯下身来,一瞬不瞬地瞧着她,“那是你的义务,你的荣幸。”
他又坐直,淡然地说:“脱,做给我看。”
“你要看我……”裴辛夷吞咽唾沫,接着说,“我不会。”
“你以为我对你感兴趣?少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想碰你。”
“你是个残废,根本冇可能——”
话未说完,鞭子重重向裴辛夷甩来,从肩膀擦过脸颊。她惨叫一声,吓得窗外的鸟雀扑腾腾飞走。
阮忍冬扬着下巴,好似睥睨一切地主宰。他抚着手里的皮鞭,缓缓说:“不想继续挨打就开始。”
裴辛夷把手放到制服衬衣的纽扣上,却迟迟不想解开。“……等良叔回来,你以为你还可以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