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你说了只去三天,你骗人。”裴安菀不知如何消解情绪,把泰迪熊扔了过去。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开。
  裴辛夷捡起泰迪熊,站起来单手插腰,看看门外又看看身后,终是叹了口气。
  不像,龙凤胎一点也不像。
 
 
第32章 
  七月中旬,香港沉浸在盛大而奇异的喧嚣之中。
  裴辛夷回来好几天,一直忙不停歇。先是领八仔逛玩具店,惦记不愿同行的菀妹,她还亲自排队买了菀妹最爱吃的钵仔糕;再是去银行,谈客户,会见拍行高层,往返九龙与港岛,踩十厘米高跟鞋亦霍霍生风,她是不需要睡眠的新新人类。
  这天早晨,裴辛夷终于没有日程,却无法补觉——得陪三太去湾仔的圣母圣衣堂做弥撒。
  湾仔是裴家人不可忽略的地方。大太以前住那儿,婚后在那儿安置了多处房产。裴怀荣投资失利导致欠债的几年,全家人住进了大太名下的还未售出的一栋楼里,在修顿球场附近。
  那几年二太常和裴怀荣置气,吵闹起来连楼里的租户都能听见声响。大太每周都会去教堂,在那样的日子里去得更勤了。回到圣母圣衣堂,就好像找回了她少女时代的许多记忆,以至于后来搬离湾仔,她不惜花费时间在路程上去那儿做弥撒。
  再后来,大太身体状况不好,请了护工照顾。护工陪着上教堂,似乎也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成为三太至今仍保留着这一习惯。
  裴辛夷小时候常与母亲上教堂,甚至还在教会活动中加入了临时的唱诗班。自第一次从越南回来,她从不离身的十字架项链不见了,也不再去教堂。她说:“我不信教。”
  偶尔陪三太来教堂,裴辛夷只当散步,多数时候不进教堂。
  曾念与教友话别,朝站在路边抽烟的裴辛夷走去。裴辛夷掐灭烟,说:“念姨,晚上不要带八仔、菀菀过去。”
  曾念顿了一下,仿佛没听见似地说起别的,“听说教区准备卖出这块地……”
  裴辛夷漠然地睨着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曾念说:“你细妈和吉妹从美国回来,你阿爸特意安排的家宴,叮嘱全家人都要到齐。”
  裴辛夷想说什么,最后只轻呼一口气,“念姨先走,我还有事。”
  “你……该休息几天再忙。”曾念及时止住这话,裴辛夷北北不会觉得这些话是关切,只会感觉被冒犯。
  *
  送曾念上车之后,裴辛夷沿街走了一段路,随意搭乘一辆电车。
  澄澈的阳光照进车窗,为窗边的一对年轻恋人镀上一层温柔色彩。他们靠在一起,一人戴一个耳塞,听着从同一个磁带随身听里传来的音乐。
  总能令人触景生情。
  裴辛夷收回视线,在下一站下车。电车开过去,对街呈现在眼前,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下坐着一人,浑身脏兮兮。正是塑胶祥的女儿。
  每当有过路客经过,女人就会摇晃挂在身上的纸牌,激动地胡言乱语。
  先前周珏说的塑胶祥的故事,虽是为吓唬小张公子,其实没一句假话。
  塑胶祥夫妇入狱,他们的女儿忽然变痴变颠,在街头乞讨,举写满“真相”的纸牌,谁见了都躲。谣言满天飞,甚至引来八卦记者探访裴辛夷在湾仔的古玩行分店。裴辛夷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结案至今一月有余,裴辛夷这才得空来看这位女人,说是看,也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不想靠近这个差点用注射手段害死阿姊的凶手。
  阿姊当初也被人们说成疯了,裴辛夷极力争取才没让父亲把阿姊送去精神病院。
  把人变傻变疯,有些人的手段还是这么低级。
  还有把关于走私案的资料递给张生这件事,做事风格一模一样。
  裴辛夷根本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在捣鬼。
  裴辛夷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话,拨通后,说:“阿崇,晚上把塑胶祥的女儿送去半山别墅。这么久不见,给她送一份‘伴手礼’才够礼貌。”
  顿了顿,她又说:“卖圣母圣衣堂这块地在出售,不管花多少,拿下来。”
  *
  “妈咪呀,我不想去……”
  浅水湾一栋半山别墅响起女孩娇软的声音。华丽衣裙堆了一路,从衣帽间一直到门外的半截走廊。
  绣着花鸟图案的玫粉色丝绸软底拖鞋踩过柠檬黄的欧根纱、红色波点雪纺衫、蓝绿色格纹百褶群,终于踏在了地板上。裴安霓在盥洗室外停下,双手叉腰说:“妈咪,我不想吃晚餐,我要瘦身!”
  何云秋从梳妆镜里瞧了她一眼,拢了拢鬓角的卷发,转头说:“你可以不吃,但你必须去。”
  裴安霓瘪了瘪嘴,倚着扒着门框,蹙眉说:“不可以讲我需要倒时差咩?”
  何云秋注视了她一会儿,重新去看梳妆镜,一边拿起粉扑往法令纹上轻拍,一边说:“你自己同爹地讲,我不会帮你撒谎。”
  “怎么会是撒谎……”裴安霓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爹地为了给你接风才摆这个家宴,到山顶有几步路?你不愿意去,想去哪里?”何云秋盖上粉饼盒子,起身说,“又想去深水埗找你的朋友?”
  裴安霓心思被看穿,气呼呼地说:“我半年冇见她们了,昨天在机场你分明答应了准许我玩一阵!”
  “你毕业了当然可以先玩一阵,但要看和谁玩,如果是Eugene我大力赞成。”
  裴安霓抿笑,故作不在意地说:“Eugene回澳门了,你连太平山都不准我出,还准我出岛?”
  “你呀,要学会矜持。”何云秋上前拍了拍女儿的背,“快去换衣服,如果今晚表现好,明天就让你去找朋友们玩。”
  *
  傍晚,云霞笼罩太平山顶。一方宅院的外墙边接连停靠了数辆私家车,其中一辆“虎头奔”尤其显眼,像是蛮横霸占了这条坡道。
  别墅客厅里,裴辛夷独自站在窗边吸烟。后面的深咖色水牛皮沙发上,裴安胥正同父亲有说有笑,不知在讲什么趣事,她也懒得关心。
  “来了。”裴辛夷淡漠地说。
  “是吉妹?”裴安胥立即站起来朝窗外张望,却一个影儿也没见着。
  裴辛夷回头去看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么想她,怎么之前不见飞去美国探望?”
  “我……”
  裴安胥话未说完,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六姊!”
  裴安逡挣脱开曾念的手,欢快地奔过来扑进裴辛夷的怀里。裴辛夷单手握着他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几乎不带感情地说:“该先向谁问好?”
  裴安逡抬头瞟了她一眼,对沙发上的人说:“爹地。”
  裴怀荣招手让他过去。
  裴安胥露出失落的表情,凑过去说:“还有我?”是大约对每一位小孩都使过的逗趣手段。
  裴安逡活泼好动,看上去较幼稚一些,但已过了会被对这样的玩笑所骗的年纪,只是敷衍地说:“你好啊。”
  “你好?”裴安胥低下头,试图与小孩平视,“我是谁,不认识了?”
  “五哥,八仔无一丁点幽默细胞,你最好不要同他讲笑。”裴安菀走来,自顾自在沙发一边坐下,把怀里的包了书衣的小说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黑色无袖直筒连衣裙,坐下来裙摆就在膝盖以上,但她坐得很端正,双腿并拢,挺直了背。
  她又颔首说:“爹地。”一派大人模样。
  裴怀荣笑笑,转而同裴安逡打趣。他对这对龙凤胎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
  这么多年,裴安胥早已明了父亲重男轻女的心思。裴家当下就只有两个儿子,作为最受器重的儿子,裴安胥对姊妹们多少有几分怜惜,尤其是最不被关心的九妹。
  见裴安菀打开书,裴安胥搭话说:“菀菀,在看什么书?”
  裴安菀读完这一页余下的几行,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Gone with The Wind.”(《乱世佳人》)
  “欸,你看得懂?”
  裴安菀慢慢抬起头来,不咸不淡地问:“什么是看懂,知道故事情节就是看懂?还是说完全读懂作家在写什么才是看懂,那谁能保证一定看懂了?”
  裴安胥无话可答,“嗯”了两声,左顾右盼找三太的身影,想起三太打过招呼就去厨房了,只得朝裴辛夷所在的方向说:“菀菀好犀利,懂得比我还多。”
  裴辛夷没有立即接话,他还以为自讨无趣,准备加入一旁的父子谈话。过了会儿,却听见她说:“五哥,夏天冇人会用暖水壶,它也不是公共物品,你最好收起来。”
  “乜嘢?”裴安胥出声之后才反应过来裴辛夷指的是什么,顿时无言。
  好心充当家人之间的调和剂却无人领情,阿妈说得对,他不如只顾自己。
  再说,菀菀这个脾气简直与六妹如出一辙,要不是知道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受潜移默化,他就要以为菀菀是六妹的女儿了。
  *
  六点,曾念代主厨来问几时开饭,裴怀荣说再等一等。
  裴安胥打电话去二太住宅,可无人接听,他说:“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半山到山顶要走多久,太平山几时变珠穆朗玛峰了?”裴怀荣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一点儿不悦。
  曾念附和着笑了笑,说:“女仔总爱扮靓,吉妹怎会例外,今天为她接风,我们耐心等一等啦。”
  裴辛夷抚摸大拇指指甲,去越南吊唁时卸了甲油,回来后直到今天下午才得空去做了美甲,是香槟色的,其中还有金粉闪烁,像在流动的融化了的金箔。她松开手,抬眸说:“说不定碰上了麻烦事,阿爸要不要去看一看?”
  裴安菀忽地看过来,乌黑的大眼睛里竟有可以称之为锐利的神色,“裴辛夷,你又在捣鬼?”
 
 
第33章 
  裴安菀这么说并不是质问,是给了裴辛夷一个台阶,这一以来就可以把裴辛夷那句令人提心吊胆的话圆成一个玩笑。平常才不会用“捣鬼”这类略显幼稚的词语,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她惯会使用这些小小伎俩来模仿“小孩”。
  果然,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向来对裴安菀冷言冷语的裴怀荣。
  “菀菀,你总是直接叫我大名。”裴辛夷笑说,却给小孩造成无形的压迫。
  裴安菀撇了撇嘴角。这是她真的不开心时藏不住的细节,但她很快就挑起了唇角,说:“六姊,只许你捣鬼,不许我冇礼貌?”
  裴辛夷确是要“捣鬼”,但不是此刻。
  导致二太迟到的原因是那儿被所有人忽视了的女儿——裴繁缕。
  早些时候,裴安霓绑好马尾,挑选发卡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忙对母亲说:“妈咪呀,你不是讲安琪回来了,人呢?”
  “啊。”何云秋两手一拍,懊恼地说,“差点忘了,你哥昨晚还打电话提醒我要去看安琪。都怪你,一整天跟我嘻嘻哈哈……”
  “哇,怎么可以怪我?”
  何云秋不再回应裴安菀的玩闹,匆忙去卧室打电话,吩咐司机去酒店接裴繁缕。
  裴安胥提醒了母亲,但也只是告知裴繁缕这么个人回来了,以及住在哪里。几乎是随口一提。
  从越南回来,裴安胥让裴繁缕就住在家里——二太名下的浅水湾半山别墅。他这些天要忙公事,住在离怀安船务执行部办公室近的铜锣湾的公寓。
  裴繁缕拒绝了,在山下的度假酒店住了下来。她不想在不安中度过,不想在母亲回来时看见那惊讶或冷淡的表情,令自己产生闯入了他人宅邸的感觉。
  没有不安,但更寂寞,这么些天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以至于没人想到通知她去吃家宴。
  *
  当下,山顶别墅。何云秋与裴安霓姗姗来迟,衣衫时髦,首饰耀眼,空气都一下子变珠光宝气了。
  裴安霓小跑过去,弯下腰给裴怀荣献上贴面礼,欣喜得像是数年不见。其实这一幕每个假期都会上演。
  再是裴安胥,裴安霓去挽他手臂,又是撒娇又是打趣,亲密如一分钟都没分开过的兄妹。
  离得近,裴安霓先与分坐在沙发两侧的龙凤胎问好,最后转身朝裴辛夷点头,“六姊,好久不见……。我很挂念你。”嘴角抿笑,似乎是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冒险。
  裴安霓这一切的举动没有分毫伪装。
  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烂漫的女孩?裴辛夷无数次感到惊奇。这种天真对她来说足以用惊奇来形容,她是早慧的孩子,仅有的少女的天真也在十六岁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众人寒暄一番,曾念说:“人都到齐,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到齐?”何云秋站在沙发后,手搭上椅背,像是搭在裴怀荣的肩上。她抬着下巴说,“贵人多忘事,安琪还没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何云秋至少有那么点儿关心这位女儿,实际上只是不服气曾念那句俨然女主人意味的话。
  曾念以笑回应,“看我,怎么把老四忘记了。天天被两个祖宗缠着,晕头转向,什么事都记不住。”又奇怪道,“诶,吉妹,怎么四姊不跟你们一起过来?”
  裴安霓忽然被点名,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曾念,有些难为情地说:“安琪住酒店,我们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与她打照面。不过她在来的路上了,妈咪派了司机去接。”
  “安琪?”一直在安静阅读的裴安菀出声问。
  裴辛夷朝她看去,眯了眯眼睛以示警告。
  裴安菀视若无睹,佯装不解地说:“四姊还有别名?”
  分明是天真语调,却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安琪这个名字不是最重要的,排行才重要。何云秋向来不以三房小孩合在一起数下来的排行作称呼。尤其是大太过世之后,她更不愿承认自己是二太,不愿承认妾室身份,于是先就从称呼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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