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但裴怀荣对于这些小事是不上心的,觉得女人实在麻烦,心思多,爱计较。他没好气地说:“喊顺了口,改什么改?”
  何云秋不好再提,只能由自己领导“革新”。遗憾的是,除了最乖巧的安霓,无人迎合。
  裴繁缕排第四,裴安霓排第七。自古以来,洪门视“七”为不吉,逢七叫吉。因为二加五等于七。“二五仔”指内奸、叛徒。裴怀荣混过堂口,遵照祖宗规矩鲜少说“七”,因而“七妹”成了“吉妹”。
  七就是吉,吉还是排行。小孩们这么互相称呼也罢,曾念这么喊对于何云秋来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何云秋瞥了搭腔的裴安菀一眼,心道什么样的贱人生出什么样的贱种。曾念不过是深水埗唐楼出来的女人,念了护工夜校,机缘巧合被裴太看上,几年后一跃飞上枝头。骨子里还是穷相,拼命让女儿学裴辛夷,走哪里都拿一本英文名著,以为装样子就可以把弹珠变珍珠。
  一秒半,在心里骂了一通,何云秋压下情绪。不能失了一家人的和气,至少在老爷子面前不能。
  “裴繁缕以前叫安琪喔,只有辛夷特别,不用‘安’字辈。”何云秋对裴安菀说。
  裴安霓听到辛夷的名字,开朗地说:“说起来,我们家的字辈是什么?”
  “启怀安正。”裴辛夷说。
  裴安霓欣然道:“那我们的下一辈就是‘正’咯。”
  “你关心这个做乜?”裴安胥笑着,用肩头顶她的肩头,“有想法了?”
  “我。”裴安霓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别过脸去嘟嚷,“我以后就算有了BB也不会姓裴,你的BB才会叫裴正点点点。”
  “谁说不可以姓裴,说不定你未来老公是入赘。”
  何云秋笑话裴安胥没个哥哥的样子,嗔道:“有你这么奚落安霓的?我们阿妹要嫁就嫁最有出息的靓仔啦。”
  裴安胥耸了耸肩,说:“什么最有出息,恐怕得家底最厚实的靓仔啦。”
  裴辛夷难得发笑,接着就听见佣人说:“老爷,四小姐到了。”
  裴繁缕头发剪短,烫成小卷,从鞋到包全换了时兴的款式,打扮得摩登又不失格调。在众人看来,却是用力融入前卫都市的证明,有些酸楚。
  裴安霓也觉酸楚,但只有她以为这是尽力掩饰伤痛的证明。
  “安琪……”裴安霓反靠在沙发椅背上,轻微地晃了晃手指。
  十年未见,裴繁缕于这个家近似陌生人。
  “阿爸、阿妈……我回来了。”裴繁缕说出这句话,心里涌起莫名的情绪。她不明白,不想明白。她要忍住对中国人对亲情本能的眷恋。
  裴怀荣对她端详了一会儿,极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头,不知是摇头还是叹息,说:“回来好,辛苦了。”
  “安琪——”
  何云秋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裴繁缕平静地说:“我改名了不是吗?叫繁缕。”
  何云秋顿了一下,笑着说:“繁缕。”
  努力在裴怀荣面前展现一位合格的母亲该有的表现,她上前去拉裴繁缕的手臂,把她带到沙发座这边,说:“你还没见过这两个小孩,一个叫安逡,一个叫安菀。”
  裴繁缕没太看清小孩的模样就转头去看曾念,说:“与念念姐真像,长大了一定是俊男靓女。”
  客套话里绵里藏针。
  裴繁缕确实只比曾念小五岁,但“念念姐”这个代表的更是大太的护工,当时全家都喊曾念“念念姐”。
  裴辛夷对这一地鸡毛感到厌烦,淡漠地说:“几时吃饭?”
  *
  众人在饭厅落座,裴怀荣坐上座,二房三房分开坐两侧。
  家宴是为裴安霓接风准备的,话题自然围绕她展开。裴辛夷听着不出声,在虾仁粥小盅传上桌时,轻声对佣人说:“让厨房换两盅蔬菜粥。”
  曾念注意到,抱歉地说:“亏我刚才去了厨房,竟然没注意菜单,还是六妹心细。”
  “怎么了?”裴繁缕问得突兀,所有人都看过去。她不想附和关于裴安霓的谈话,趁机把人们注意力引到三太那边去。
  裴辛夷说:“他们对虾过敏。”
  “这么些年,六妹都会照顾人了。”裴繁缕含着笑意说,瞧见裴安菀朝把瓷盅撤走的佣人鼓了鼓腮,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两眼。
  裴辛夷也注意到裴安菀的表情,低头在她耳畔说悄悄话,她一下子就笑了,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小犬牙。
  不知何故,裴繁缕忽然感觉裴安菀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挪开视线,裴繁缕撞上了裴辛夷没有任何情绪的视线。
  “辛夷今年二十七了?”裴怀荣说,“你自己要过生活,不要只是照顾两个细仔。”
  裴辛夷笑了笑,“阿爸,都是念姨在照顾他们,我哪有时间?光是店里的事都够得忙,还有你交给我的事。”
  裴繁缕略有些诧异,“六妹还帮阿爸做事?”
  “碎料(小事)啦,不过就是些开支票、招待客人一类的琐事。”裴辛夷笑着说出这番话,席间的暗流涌动忽然破开,浪潮卷席,闷得人无言。
  “碎料”——一切上不了台面但又无法交给外人去做的事。这是裴辛夷能够在裴家持目中无人态度的原因。裴繁缕、裴安霓和两个小孩不知道这句话是何意,但看着长辈们的眼色,也不敢说话。
  裴辛夷无恶不作。
  裴怀荣咳了一声,说:“再怎么说,工作只是一部分……云秋,你常组牌局,留心一下谁家有年龄合适的后生仔,挑一挑,介绍给辛夷。”
  裴辛夷暗自握紧勺柄,笑说:“不劳烦细妈,念姨有帮我介绍。”
  年龄合适、挑一挑,当初三姊的婚事父亲可是商议再商议,哪有这般随便。
  裴怀荣说:“你念姨年轻,哪里认识家里有适龄青年的太太。”
  裴辛夷连样子也不做了,脸色冷下来,说:“你的意思是何云秋老了?”
  “辛夷!”裴怀荣一把掷下筷子,怒目道。
  裴辛夷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说:“我食完了。”
  裴怀荣拍桌呵斥,“你给我坐下!”
  裴安胥一边安抚父亲,一边比手势劝裴辛夷坐下。
  可她并不理会,牵起离得最近的裴安菀的手,说:“菀菀、八仔,走了,我们去食雪糕。”
  裴怀荣气得咳嗽,想甩狠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裴繁缕注视着裴辛夷远去的背影,眼里充满了复杂情绪。在越南只是被裴辛夷的嚣张态度所刺激,她还有些不屑,此刻她真正体会到了人与人差距,妒忌,更为自己感到心酸。
  如果换作她,恐怕父亲会不咸不淡地说“出了这道门就别想回来”一类的话。
  凭什么裴辛夷是特别的?
  *
  这顿家宴潦草收席。曾念后一步赶回公寓时,被砸东西的声响吓了一跳。
  菲佣一手揽着一个孩子的肩膀,露出见到救世主般的眼神,说:“太太,六小姐快要把她的书房砸烂,你快去劝一劝。”
  曾念点点头,往裴辛夷的书房去。裴安逡想要挣脱菲佣的钳制跟过去,裴安菀握住了他的手,说:“八仔,裴辛夷发脾气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冇办法的。”
  “可是,六姊点解要生气?”裴安逡眉毛耸成八字,看起来可怜兮兮。
  裴安菀看向走廊那端,说:“裴怀荣想把她嫁出去。”
  “爹地点解要六姊嫁人,这是坏事吗?”
  “你刚才听到了,六姊帮爹地做事,爹地要六姊嫁人,说明爹地不需要六姊了。”
  “我听不懂。”
  “你不用懂。”裴安菀松开裴安逡的手,看着他说,“无知最开心。”
  书房门口,曾念敲了敲敞开的门,小心翼翼地说:“六妹,很晚了……”
  整墙的格子书柜空了大半,书本散落在地上,裴辛夷就站在书堆里,背对着门。听见声音,她回头看去,眼神凌厉,“滚。”
  曾念一口气提上来,说不出话,还是硬着头皮说:“菀菀今天冇吃到虾。”
  裴辛夷长呼一口气,说:“给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客厅里只剩下裴安菀。裴辛夷走出书房,远远看着她说:“过来。”
  裴安菀无奈地叹气,“其实你不用这样做。”
  裴辛夷正往厨房去,没听清,转身问:“乜嘢?”
  裴安菀只是摇头。
  *
  幽蓝的燃气火焰瞬间熄灭,裴辛夷松开料理台上的旋转钮,用棉布手套包着瓷奶锅的双耳,端到一旁的小餐桌上。
  裴安菀坐在餐桌一边,手里拿着勺子。看见热腾腾蒸汽,她难得表现出小女孩的样子,长睫毛扑闪扑闪,“看起来好好味,比裴家请那些大厨做的还要好味!”
  裴辛夷在旁边坐下,拿起空碗里的勺子,一边舀粥一边说:“我不算裴家大厨?”
  裴安菀抿了抿勺子,轻声说:“你是我的大厨。”
  裴辛夷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递到她嘴边,“快吃。”
  之后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偶尔响起勺子碰锅碗的声音。
  氤氲久未散去,她们被轻薄的雾气包围,围拢。
  电话铃声来得不合时宜,裴辛夷走到冰箱那边才接听。
  来电人是佺仔,他压低声音,用一种令人误以为是在表演喜剧的鬼鬼祟祟的声音说:“六姑,‘邮递’完成。”
  “得,早点休息。”
  裴辛夷收线,转身看见裴安菀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挑眉问:“怎么?”
  “……今天可不可以陪我睡觉?”
  裴辛夷蹙眉,无奈又温柔地说:“菀菀?”
  最后一缕雾气散了。
  窗外,霓虹之中的维港波光粼粼。
  *
  关上百叶扇窗,何云秋一边解浴袍的腰带,一边转身去掀分离干湿区的浴帘。
  “啊——”
  “妈咪?”正从浴室门外经过的裴安霓慌张地停下脚步。
  “出什么事了?”
  裴安霓没听见应答,连忙打开门,见着眼前的场景,顿了半拍,大声尖叫起来。
  声音响彻整栋半山别墅,在楼上的裴繁缕、在楼下客厅的裴安胥纷纷赶来。
  二人没有失声惊叫,却也怔住了。
  浴帘半拉开,得以看见大半个浴缸。里面盛了半缸水,血红色的水,表面还泛着油漆污浊的气泡。而水之中,瘫坐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女人,湿漉漉的头发淌下来,遮了半张脸。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际,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抹开额前的发,半梦半醒地说:“我在做梦?”
  竟是塑胶祥的女儿!
  何云秋由惊吓变得迷惑,渐渐地,愤怒涌来。
  她在心头划出一行名字,恨得咬牙切齿。
  “裴辛夷。”
  *
  房间里黑黢黢的,窗帘遮严实了,什么光亮都没有。裴辛夷盯着天花板怔怔出神。良久,察觉到身旁的女孩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离开了房间。
  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她心头的烦闷还是挥之不去。思忖一秒,她走向玄关,抄起柜子上的车钥匙。
  夜色茫茫,虎头奔飞驰在山道上。
  裴辛夷回到了石澳半岛。这里的独栋住宅不过二十户,远看栋栋建筑可连成蜿蜒的线,实际却相距甚远,每一户所有的占地面积对于普通市民来说都宽阔得可怖。当然,这样的地方,夜里自然寂静得可怖。
  穿过草坪,裴辛夷用钥匙打开门。
  感觉室内有人,她下意识把手探进内差,接着想起周崇为了监视小张公子,近日都住在这里。
  “阿崇?”
  裴辛夷只是轻唤一声,立即得到从楼上传来的回应。
  不一会儿,周崇走下楼梯,睡眼惺忪地比手语,“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阿魏。”裴辛夷说,“你去房间里睡,不要睡客厅。”
  周崇摇了摇头,“睡客厅比较好,我没事。”
  裴辛夷挥手示意他上楼,自己往客厅走去。
  打开一盏壁灯,裴辛夷走到屏风背后。
  琥珀色的光线下,屏风上描金的枝叶有了纹路与阴影,好像活了起来。在这样的枝叶间,南部白唇蟒盘蜷在一起,正在安睡。
  “阿魏。”
  “阿魏啊。”
  “我今天给何云秋下了‘战帖’,冇回头路可走了,早就无法回头。”
  “你讲,我作了这么多恶,会不会,会不会……算了。”
  “……点解我成了这样的人?”
  绵绵语调,是从未生疏的越南语。
  -
  闭上眼睛,景象全变了。
  天昏地暗,河岸垃圾的腥臭气飘散而来。
  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巷道口,阿魏与陆英上了车,松开不到一分钟的手又牵在了一起。
  司机回头同阿魏搭话,偷瞄了陆英好几次,玩笑说:“真的是你崽子的女朋友?”
  阿魏“嗯”了一声,语气微妙地变冷了些。
  陆英以眼神示意阿魏让司机赶紧出发。阿魏拿给司机一包烟,说:“大哥,可以出发了。”
  司机吹了一声口哨,一边发动车一边打开烟盒。车驶出去之际,他说:“不走国道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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