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奕晋跟着众人站直,右脸颊忽然被抹了一小团奶油。
裴安霓笑嘻嘻地,立马也遭了殃,连忙挖了一团奶油转身去糊别人了。
向奕晋挑了一丁点儿奶油,想回击裴安霓,无奈人已走远,只好顺势往左边的人脸上抹。
点上她的脸颊,正巧她侧过脸来,食指指腹顺势滑过唇角,停在了下唇中央。
向奕晋看见裴辛夷怔愣的神情,手还搭在上面。
“你。”
裴辛夷出声,向奕晋这才触电般地收回手。他蹙眉说:“呃,唔好意思。”
裴辛夷垂眸,说着“我去趟洗手间”就走开了。
*
盥洗池旁有一团沾了梅子色与奶油的纸巾。
扭开口红盖子,裴辛夷抬眸去看盥洗池上的镜子。
银灰色的小烟熏眼妆,梅子色口红,长卷发散落半掩锁骨,像杂志上的示范模特,又风情又清纯,但——
假惺惺。
像精准调配的化学试剂。
裴辛夷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搞乜嘢啊,我花了一个小时做的妆发就被你……”裴安霓与朋友们推门而入,看见裴辛夷,纷纷打招呼。
裴辛夷笑弯了眼,接着对镜补口红。
裴安霓擦拭着花猫脸,说:“他们在赌桌球。”
“赌?”裴辛夷挑眉,从镜子里看她。
一位女孩接话说:“他们自创的玩法,还是分花色球、纯色球,但不是连续进球,一人打一次,两次为一轮,输一个球喝一杯酒。”
“哗!玩这么大?”
裴安霓鼓了鼓腮,点头说:“是啊,六姊,你快去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裴辛夷失笑,“我冇这么厉害啦。”
“不要谦虚……”
裴辛夷笑着走了出去。
*
场子里人多嘈杂,尤其是台球桌那边,时不时传来呼喊、尖叫。
“玩乜啊这么开心?”裴辛夷走近了一些,探头往里瞧。
正在用巧克擦拭台球杆皮头的向奕晋回过头来,“你感兴趣?”
短暂地,裴辛夷感觉悬在球桌上的灯盏摇晃了一下。
——“陆英,你想玩?”
裴辛夷说:“玩得不好。”
向奕晋笑了一下,走过来伸出手,“我叫Eugene。”
裴辛夷与他握手,“辛夷。”
“有一点点拗口,我叫你Daphne怎么样?”
“随你咯。”裴辛夷说。
向奕晋比出大拇指朝身后的台球桌指,“要不要试一试?”
——“陆英,试一试啦。”
“好啊。”裴辛夷接过不知谁递过来球杆,走到台球桌前,手轻轻搭在桌沿边。
“Lady first.”向奕晋说。
裴辛夷架起球杆,弯下腰来,深呼吸,推杆。
母球往红色球冲去,却在半路偏离路线,最后停在了一个花色球旁。
“算我让你一轮,正式开始咯。”向奕晋找到位置架好球杆,说话的同时将母球打了出去。
母球轻而易举把离得近的花色球撞进洞中。
这个玩法与正式打球不同,又轮到裴辛夷推杆。遗憾的是,打出的纯色球在洞口停了下来。
“没办法,不能再让了。”向奕晋笑了一下,竟有些痞气。他手往旁边挥开,展示推车上的香槟塔。
“得。”
裴辛夷正端起一杯酒,就听见裴安霓扬声说:“好哇,趁我不再欺负六姊,冇想到Eugene这么会使坏。”
“没关系,是我要和他们玩的。”裴辛夷说完,一饮而尽。
有人吹出口哨,裴辛夷摊手说:“湿湿碎。”
人们爆发出更大的哄闹,裴安霓也拍手,喊“好犀利”。
不一会儿,裴辛夷输光纯色球,连连喝酒,喝到最后人们大呼“Daphne”,不知情的人大约以为头牌吧女登场。
灯还悬在深绿色的台球桌上,白色母球旋转其中,令人头晕目眩。
“Daphne,其实你冇玩过?看你握球杆的手法不对。”
——“陆英,我教你,球杆要这样握。”
“不过冇关系,我一开始还会把球弹起来,笨多啦。”
——“哇,要不要这么笨啊,不如改名碌葛啦!”
“Daphne?”
——“陆英。陆英,陆英,陆英。陆英。”
——“喂,你好烦啊!”
“唔好意思,你讲乜嘢?”裴辛夷摸出烟盒,衔一支烟在嘴里,点燃了才去看说话的人。
“冇事,我才该讲sorry,让你喝了这么多。”向奕晋轻声细语,耳钉一闪一闪,忽然变得有些俊朗。
不知怎么的,裴辛夷被向奕晋带到了角落的卡座里。桌子上有一个装着扁圆蜡烛的玻璃杯。是这蜡烛的温柔光线衬得他有几分迷人,还是突如其来的遥远记忆?
裴辛夷深吸一口烟,起身说:“玩游戏而已,多亏安霓,让我有机会体验后生仔的生活方式。”
“后生仔?”向奕晋笑着说,“你看起来很年轻的。”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话。”裴辛夷轻笑一声,眼尾上挑,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向奕晋顿了一下,而后扬起唇角,最后眼角眉梢皆盛起笑意。
裴安霓在台球桌上“交学费”,不承认自己喝醉,开怀地游戏下去。
裴辛夷唤了她几声,没得到回应,只好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说:“我先走了,你不要喝太多。”
“啊?这么早……”裴安霓一下抬起头来,差点撞到裴辛夷的下巴。
裴辛夷偏头躲开,哄小孩般地说:“很晚了,我明早还有会议。”
“好吧,那、那我让……”裴安霓扬声说,“Antony,送一送我六姊。”
向奕晋走来说:“Antony喝到吐,在后面睡觉,不如我送?”
*
“再见。”
“Bye!”
桌椅板凳磕碰出声响,黑板上写着中文日常对话,每个字上标注了拼音。
周珏抱着书本与笔袋离开了教室,走下楼梯通道。
楼外悬挂着数不清的灯牌,朱红、薄荷绿、宝蓝色,书法笔迹写出的中文、搅不清的话题英文,全部交融在一起,倒映在一辆红色保时捷911 Turbo的挡风玻璃上。
周珏朝停泊在马路对面的“得得地”走去。
尖沙咀街头的夜晚,空气湿热,过客走不到两步背心就渗出汗来,还有纷杂的声音入耳,哪家店铺的事头与事头婆吵架,哪一层的窗户传出来搓麻将的窸窸窣窣声音。
顺着“得得地”车尾摸了一把,周珏走进与车正对的一间便利店。
店面狭窄,收银台与烟柜就在左侧,肥仔店员正在吸溜泡面,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架在对角上方电视机。
货架围着店铺的墙壁铺开,中央还并排了两列,过道只能容许一个人通过。
周珏敲了敲玻璃柜台,“冇Lucky Strike?”
店员擦了擦下巴,点头说“有啊有啊”转身在一条一条烟里找“好彩”香烟。
周珏盯着他堆积着脂肪的后颈窝,手悄悄去碰柜台上的纸盒,摸到两袋巧克力的瞬间迅速往裤兜里塞。
另一只手把巧克力拿出来放在了柜台上,深肤色,戴了不少戒指。
竟然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周珏抬头,差点要屏住呼吸。六姑呀,她发誓这一定是六姑喜欢的型。男人轮廓深邃,浓眉黑眸,挺鼻薄唇,短短胡茬被打理得很漂亮。
店员找到一包好彩放上桌,抬头就看见一对俊男靓女在神情对望,不悦道:“做乜啊?去对街春香旅馆啦,这里还要做生意。”
“Marlboro,还有这个朱古力。”阮决明淡漠地说。
店员在他们之间来回指了指,“一起?”
“一起咯。”周珏摸出零钱,对阮决明说,“靓仔,我请你。”
阮决明笑了一声,放下一张钞票,说:“不用找了。”拿起店员放上来的万宝路和一只打火机,走出便利店。
“哗,这么有钱。”周珏感叹一句,转而凶巴巴地对店员说,“找零啦!”
阮决明趿一双人字拖慢悠悠走在路上,忽听见喇叭声,侧目便看见一辆红色保时捷。
周珏吹了一声口哨,“去哪边呀靓仔?载你一程?”
阮决明往车窗方向掸了掸烟灰,吸了一口烟,叼着烟说:“Sorry啊,有约了。”
“我每周三、四在这上面上课,明天见啦。”周珏握着方向盘的手轻拍了一下,踩下油门,车飞驰而去。
*
另一边,湾仔骆克道驶入一辆红色保时捷。
周珏远远看见站在路边的女人,抬手高呼,“靓妹,跟哥哥去兜风好不好啊?”
裴辛夷低头笑笑,同身旁的人说:“你看,有人来接我,不劳烦你了。”
“好吧。”向奕晋挑眉,又瞧了瞧停靠过来的跑车里的人,“你朋友?”
周珏趴在车窗框上,晃了晃手指,笑说:“你好,我是裴小姐的守护骑士。”
“好彩妹。”裴辛夷无奈地笑,转而对向奕晋解释说,“我侄女。”
周珏收起玩笑态度,说:“六姑,快上车啦,小心害我交罚单。”
“Bye-bye.”裴辛夷的道别很不诚心,说着话就跨入车座椅里,都不去看向奕晋。
他挥了挥手,看着保时捷在一瞬间远去,兀自哂笑了一声。
“那就是Eugene?相貌确实麻麻地……不过配安霓绰绰有余。”周珏说着,嘴里被塞了一块巧克力。
“少下评语,祸从口出懂不懂?”裴辛夷翻转着手里的巧克力包装,接着说,“你几时喜欢吃这种糖精兑的朱古力?”
“不是啊,今天的课好闷,下课了我就去对街那个肥仔店里买烟咯,哪知突然手痒,诶诶,别打我……对了对了!”周珏嘻笑说,“这个朱古力是别人送我的。”
“哦?”裴辛夷心不在焉地搭话。
“是啊,正巧逮住我偷朱古力。那个人不简单诶,走过来都没有声息的。而且,”周珏抬手在脸前晃了晃,“他好有型,穿棉衫却一点不输给伟仔。”
“我以为你钟意发哥?”
“是呀,发哥是‘赌神’,冇人可以超越他。”
二人说说笑笑,“得得地”逐渐靠近中环。
*
公寓楼下,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花坛前吸烟。
他抬腕看时间,看了好几次时间,听见引擎轰鸣,转过身去。
“啊,这不是……”周珏踩下刹车,欣然地去看副驾驶座上的人。
裴辛夷一瞬不瞬地望着花坛前的人。
良久,阮决明笑了一下,“裴小姐,好巧。”
周珏目睹裴辛夷神情变化的过程,心下赫然。
原来这就是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里的主角。
六姑真正的骑士。
作者有话要说:[16]参考资料:第二条到第四条新闻出自维基百科。
第35章
直到十三岁,周珏才知道有的小女孩睡觉是需要哄的。裴辛夷是这么被哄着长大的,也这么哄周珏长大,虽然十三岁早已超龄。
裴辛夷从来不讲童话,只是念着那些对于当时的周珏来说还很晦涩的书籍。裴辛夷不是每天去周家兄妹的住所,没机会天天哄周珏睡觉,所以无论念什么,周珏都很开心。
裴辛夷的八弟九妹生日那天,周珏听哥哥说“六姑今天不会来”,但裴辛夷还是来了,周珏喜出望外。
“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
周珏快要睡着了,不知这是六姑多少遍读张爱玲的《第二香炉》,六姑说这是一个从开始就注定了的悲剧。
迷糊之际,周珏听见低低的啜泣。
在那以前,她以为六姑是不会哭的,就像传说里身披铠甲的战士,流血也不会流下泪来。
可六姑的泪落下来了。
“六姑,你怎么了?”周珏被单都来不及掀开,手脚并用爬起来。
彼时裴家资金周转困难,裴辛夷只能给周家兄妹提供廉价的住所。准备拆迁的唐楼,木板上起了霉斑,楼上楼下的声音一点儿不被隔绝地传了进来。
晚春,潮湿的屋子说不出来的闷沉,香薰蜡烛摆在床边简陋的床头柜上,就只有烛火发出微暗的光。
周珏仔细去看裴辛夷的脸,仓皇地问:“是不是好彩妹不认真听,惹六姑不开心了?”
裴辛夷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地念着:“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
“六姑、六姑。”不知为何,就像子宫里的婴孩感受到母亲的知觉一般,周珏仿佛感受到了裴辛夷那无处消解的哀伤。周珏卧在裴辛夷的膝盖上,无声落泪。
“你见过……成群的蝴蝶吗?挨挨挤挤,像从一个拇指大小的虫洞里一下子涌出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