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抚摸着周珏深亚麻色的头发,讲起与南国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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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人的景象使人一度忘记了一切,只想要沉浸其中。
但血蔓延开来的仿佛掉了帧的画面始终在脑海里回闪。
看着那只蓝色燕尾蝶从阿魏指尖腾起,愈飞愈远,陆英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我们去哪里?”陆英问。
阿魏唇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挤出笑来,但很难看,甚至有些悚然。想了一会儿,他说:“去西贡,我们要在开船之前到西贡。”
“我是问今天,我们出得去吗?”
“不知道。”阿魏说,“不知道……陆英,我杀……”
陆英怔然地看着纷飞的蝶群。
他们是杀人凶手。
她害他成了罪犯。
情绪的分崩离析延迟到这一刻才来。
“对不起。”陆英嗫嚅地说。
阿魏没有回应。
“对不起。”
第三遍……第十遍。
阿魏突然大声说:“够了!”
他转身看着她,缓缓松开咬紧的槽牙,说:“陆英,说了是我做的,跟你没关系。”
“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阿魏捧起陆英的脸,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沾染了泥土的脸颊,用力地摩挲,像确认她的真实、自己的存在,“没关系,没关系,我会保护你。”
保护——陆英此刻意识到这是世上最沉重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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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溪流继续往前走,途径盘根错节的古树、幽深的潭水,森林幽静,每呼吸一次都得到净化。但他们只感到迷茫、疲惫与饥饿。
树林里任何异动都能让他们绷紧神经,脆弱得随时会崩溃。
去路被一片瀑布挡住,澎湃倾泻的水流声终于盖过了他们脑海里的声音。
陆英跌坐在湍急水流旁的湿润的石板上,摇头说:“我不行了……”
阿魏看了她一会儿,一把拽起她的手臂,见她依旧不动,他气急,大嚷道:“走啊!”
陆英用双手捂住整张脸,“走不动了,走不下去了……”说到末已带哭腔。
阿魏松开手,神色复杂,问:“你想怎么?”
“我……”陆英站起来,出神地看着瀑布,多看一秒就坚定一秒。许久,她说,“我不想去西贡了。”
她迈步便要往水中走去。
“陆英!”阿魏一下子拽住她有些散乱了的辫子,“你想做乜啊?”
他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回头,“你想做乜啊!想死?”
他愈说愈激动,怒目而视,“你当我乜嘢?”
“对不起……”陆英闭上眼睛。
阿魏看见她的眼泪,忽然觉得喉咙被噎住了,他别过视线,却依旧握住她的肩膀,“陆英,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既然都这样……就更要走下去。”
“可是……”陆英掀起眼帘,泪眼婆娑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之后呢?到西贡以后,坐船以后?……我阿妈死了,大哥死了,我没有家。没有人,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
“那你要做一辈子女佣,寄人篱下,任人欺辱?”
“阿魏,你不会懂。”
“我怎会不懂?我受够了发霉的棚屋、腐臭的垃圾,我不要像我爸一样窝囊!”阿魏注视着陆英哭红的双眼,“陆英,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们要面对它,压过去,捱也要捱过去。”
他又说,“陆英,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事在人为……”陆英喃喃地说,“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阿魏点头,眼神坚定。
“事在人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陆英亦点头,眼中渐渐有光。
阿魏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我们走?”
“嗯。”
阿魏牵起陆英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仿佛要用全部的力量护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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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数量繁多的活泼的猴子们悉数隐匿踪迹,林中更寂静了,虫鸣声被无限放大。
“你感觉到了吗?”陆英双手抱住阿魏的胳膊,警惕地环视密林,小心翼翼地问。
阿魏在仔细看树干上的人为标记,随口问:“乜啊?”
“我觉得有什么人跟着我们。”
话音刚落,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线状瞳孔对上陆英的视线——是蛇,蟒蛇!
陆英吓得大叫,拖着阿魏的胳膊连连往后退,可那蟒蛇吐信,蜿蜒着身躯迅速袭了过来。
突然,草木枝叶抖动,一道身影闪了出来。火折子倏地燃起,火光在半空狂舞,逼得蟒蛇讪讪逃离。
眼前的是一位着民族装束的老人,腰间系着铝制酒壶与装在牛皮刀鞘里的弯刀,看上去精神抖擞。
“小孩,迷路了?”老人问。
阿魏警惕地打量了他一阵,说:“怎么了。”
老人大笑两声,“看你这样儿,来偷猴子的?”
“您知道出口在哪边吗?”
“要走很久,这么晚了,你们出不去了。”
阿魏蹙起眉头,再次看了老人一眼,拉起陆英便要走。
老人叫住他,“小孩,你走哪去?这森林里什么都有,连条蛇都怕,要怎么走出去?”
阿魏一顿,问:“你可以带我们出去吗?”
“天亮了再走吧,可以先上我那儿。”
阿魏与陆英对视一眼,应了下来。他们身上只有钱,但这菊芳国家森林公园说是公园,实际与野外森林无异,设施根本不完善,没有休息站,无法买吃食。
听老人的口音是芒族人。这片森林里有些少民居住的小村落,芒族是其中之一。
去芒族村落需要过湖,老人领他们走了很久,天黑的时候才来到湖边。阿魏一直拉着陆英的手,杀了人的恐惧、折磨在这时变成了某种混沌的力量,他觉得无论再遇到什么都有办法解决。
老人让阿魏拿着高瓦数的手电筒,解下绑在矮桩上的绳索,跳上木筏,“小孩,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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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他们上岸,穿过石造的牌坊,走了一截山路来到老人的木屋。
房子很小,只有两间房和一间储物间。有一位阿婆说着话,拿着大勺从房子背后的灶台走来,见着陌生面孔,惊诧地与老人对话。他们说的方言,阿魏也听不懂。
阿魏与陆英局促不安地坐了片刻,阿婆端来了晚餐,老人去拿了酒壶与杯子,看上去每顿饭佐酒早成了习惯。
老人与阿婆很亲切,边吃边与小孩们说话,多是询问,为什么来、怎么来的、要去哪儿,诸如此类。
阿魏答得很谨慎,虽然饿极了,却没有狼吞虎咽。陆英更是小口小口地吃,过度地紧张让她想要干呕,但这样的举动太不礼貌,她极力忍住了。
老人看出他们似乎有难言之隐,撺掇阿婆去收拾干净地草席给小孩们睡觉用,好让她不要再问。
老人把一袋菠萝蜜拿过来,让小孩们吃餐后水果。
阿魏吃了一口就放下,站起来对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谢”字却卡在了嗓子眼儿。
老人笑着递给他一杯酒,又把阿婆的酒杯续满塞到陆英手里,说:“喝一点儿,睡个好觉。”
阿魏仍有疑虑,犹豫一瞬,仰头将一杯饮尽。陆英把杯子放在唇边,瞄见他喝光,也呷了小口。
二人这么对立站着,不约而同想到了“交杯酒”,忍不住笑弯了眼。越南大约没有交杯酒的习俗,老人见状,还以为他们是第一次喝酒,连问:“好不好喝?阿婆自个儿酿的。”
“好喝。”陆英喝去了大半杯。
古人有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前后无路,走一步是一步。
房舍里的灯熄灭,老人的呼噜声渐起。阿魏与陆英躺在一张晒农作物的草席上,编织缝隙支出来的短刺硌得人周身不舒服。
陆英想起曾经睡过的丝绵被单,想起豌豆公主,因在几十床鸭绒被下放了一颗豌豆而失眠的公主,渐渐入睡。
动物世界只有狩猎,没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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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老人把小孩们送到森林出口,留给他们那袋没吃完的菠萝蜜,目送他们远去。
回到街市,阿魏与陆英短时间内都有些不适应。零星的行人来往,每一个张脸好像都糊了血。
阿魏咬了一口菠萝蜜,拿出街头烂仔的气势去副食店买烟,凶巴巴地翻看柜台上的报纸。
还没有关于司机的报道,他骂了一句“无聊”,揣起烟离开。
在下一个路口的书报亭,阿魏趁老板不注意,顺走了一份旅行地图。
他们找了一处建筑物之间的背巷,仔细研究底图。
“我们在这里。”阿魏指着地图上的“T?nh Thanh Hóa”(清化省)说。
清化省沿海,市区内有前往西贡的长途巴士,但当下的局势,重要省市进出的关卡设立了检查哨所。他们不能搭乘巴士,只能另找一辆黑车。
陆英说:“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南就可以到西贡。”
阿魏不解地说:“海岸线?”
“沿海公路,有很多法国佬在这条路上骑行。”这是陆英从旅游杂志里看来的。
“装成游客?万一路上有巡警检查身份点算?”(怎么办)
“总比在巴士上无路可逃好。”
空气闷热,乌云压在天边,海滨沙滩上少有人影。工业城市的海滩不太尽如人意,浪潮里时不时就能见着垃圾。沿海小店的店员们心不在焉,注意力都在闲书或收音机上。
陆英贴着房舍的外墙逐渐靠近敞开的正门,然后猫着腰去观察柜台里的店员,趁店员不注意,把门边的自行车拖出来。
“哐嘡——”
停放整齐的自行车倒地。
陆英大惊失色,连忙拽出自行车,使蛮力侧边抱起自行车急忙朝候在路边的阿魏跑去。
“刁那妈!”阿魏看见追出来的店员,忍不住骂了陆英一句。
陆英上了平整的马路,立马跨上去,唤道:“快上来!”
阿魏利落跳上后座,双脚蹬地,催促说:“走啊,一碌葛!”
自行车歪歪斜斜,冲出一段路后,陆英终于保持了平衡,缓了缓气说:“好险!”
“你不是好会偷东西?没想到这么笨!”不知何时,阿魏双手环住了她的腰,说完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闪电般缩回手。
陆英也意识到了,咳了一声,“我踩不动了,到前面路口换你载我。”
阿魏摸了摸鼻下,轻声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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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轮换骑车,袋子里的菠萝蜜吃完,天也黑了下来。
终于来到一片开辟了的海滩,阿魏停放好自行车,环顾四周,问:“饿不饿?”
陆英嘴唇干涸,一副快要脱水的样子。她说不出来,只是点头。
阿魏扬了扬下巴,示意前方的点缀着几串灯带的餐厅。
陆英掀开背在阿魏身上的布包,摸出一张钞票,抿唇笑说:“吃啦。”
他们模样脏兮兮的,尤其是阿魏一头乱糟糟的不加打理的头发,实在像乞丐。多亏先一步亮出钞票,店员才收住了粗话,笑眯眯请他们在窗边位置就坐。
海水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像上帝废弃的一泼墨。
陆英这样想,实在无心赏景。
他们各自吃了一份套餐,还点了冰淇淋。阿魏不要冰淇淋,说:“我不喜欢吃。”
陆英说:“钱足够了,不用省钱。”
阿魏依旧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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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餐厅,他们在浪潮拍打的浅滩漫无目的地走着。陆英脱下靴子,尝试去碰水花。阿魏警觉地拉住她,“做乜嘢?”
陆英愣了一下,“……洗脚?走这么久,脚很痛。”
阿魏也愣了,忽地笑出来,“傻乎乎。”
“喂。”陆英这才想到了什么,垂眸说,“你不会以为……我?”
她转身,看着他说:“阿魏,我是陆英,陆英会活下去。”
不见月亮,海面波光粼粼,是一汪融于夜的花海。
阿魏好似在陆英眼里看见了星星。只是刹那的迷思,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倾过去。
刚被餐厅免费薄荷水浸润过的柔软的嘴唇,在含着香草味道的冰淇淋气息里,变得更软更软。
但不是轻盈的,平静而又背负着重压。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
他们抱在一起,闷闷地呼吸。
他们变得湿漉漉,雨落进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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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吻是什么感觉?
阮决明与裴辛夷的答案一致——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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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过头就会发苦。
裴辛夷觉得今晚饮多香槟,混合廉价巧克力的糖精,口腔里全是苦味。
“好彩妹,你先走。”她推门下车。
红色保时捷如一阵风似地驶离。
高跟鞋的哒哒声变得清晰,鞋尖在距离程亮的男士皮鞋前半米停下。
“阮生怎么会在这?”裴辛夷扬起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
阮决明摊手,挑眉说:“不欢迎我?”
“怎么会。”裴辛夷垂眸一笑,再去看他,“阮生来之前就该说一声,这样我好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