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也稚
时间:2020-03-09 10:26:43

  周崇神色一凛,侧目示意周珏收声。
  裴辛夷在他面前抖了抖烟灰,眯起眼睛,说:“张生两天前就把汝瓷退回来了,你想瞒我多久?”
  周崇回头去看佺仔,眉宇间是说不出的气恼。佺仔摇头,低声说:“崇哥,我真的冇讲啊,是六姑猜到了。”
  周崇再次看裴辛夷,发出沙哑的咿咿啊唔之音。
  裴辛夷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喔,你不想瞒我,那你说一说,我走之前事情分明谈妥,点解我走之后张生想解约?”
  周崇静默片刻,比手语说:“还在调查,我不想你担忧,所以才没讲。反正迟早要动这位小张公子,不过是提前了一些……”
  裴辛夷后退了些许,深吸一口烟,说:“好啊,你们都出师了,该教导我什么对什么错。这么有本事,你当事头(老板)咯,每月给我发薪水。”
  佺仔不忍看大哥受委屈,硬着头皮说:“六姑,真的不能怪崇哥,张生不知道在哪里打听到了湾仔塑胶祥的事……”
  周珏一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问:“不是裴五找六姑要货船的事咩,点解又是塑胶祥,关他乜事?”
  “你忘了,清明节裴五找塑胶祥借船走一批熊胆,船一进大屿山海域就被督查拦截。塑胶祥坐监,家破人亡,他的女儿天天在湾仔街头乞讨,挂个牌子到处说是六姑陷害。”
  “啊。”周珏似乎这才明了,瞄了裴辛夷一眼,又说,“家破人亡?他们一家分明是罪有应得!塑胶祥的老婆是六姑大哥的奶妈,托大太的福,塑胶祥那破烂铺头才变成了公司。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恩将仇报,塑胶祥讲让女儿学护工是为了报恩,求六姑让女儿进疗养院工作,结果是替二太做事啊!那八婆想利用护工杀了六姑的阿姊!
  “六姑知道这件事,当然想除掉塑胶祥,这样就等于除掉二太的耳目,让他坐监已经是便宜了他。
  “还有啊,裴五因为和这件事不清不楚,被公司内部停职调查,不能用公司的航线,之后只能事事仰仗六姑,这次还靠六姑去拿货。
  “做一件事等于做三件事,谁有这个本事?我们还有得学!”
  裴辛夷乜了周珏一眼,“唱戏唱够了?”
  周珏露出一个讨好式的嬉笑,转头说:“佺仔,你是说张生知道这件事了?”
  佺仔闷闷点头,“是啊。”
  周珏夸张地捂了捂嘴,说:“知道六姑的秘密……这人岂不是半截都埋土了?”
  小张再是一头雾水地来,听到此处也知一二了,当即腿一软,跌跪在地。
  周珏这才注意到他似的,“呀”了一声,懊恼地说:“完了完了,小张公子听到更多内幕,这该点算?”(怎么办)
  “只有死咯。”裴辛夷笑笑,拉开屏风一扇。
  光亮得以照进,露出玻璃箱一角,箱子放置在大理石桌台上,足有半人高,仿生态的繁茂枝叶间,隐约可见发红的墨皮盘蜷。
  裴辛夷拽起小张的衣领,一把将他推过去。他踉跄一步跌跪在地,欲站起来,后脑勺却被按住,半边脸颊紧紧贴在玻璃上。
  箱子里忽地一闪,小张对上线状的眼瞳,粉白的分叉的舌头吐出——是一条巨蟒,成年的南部白唇蟒。
  他大叫出声,手在地板上胡乱扑腾,可只挪了毫厘,颧骨咯在恒温的玻璃箱上,令人惶惶,顾不上微弱的疼痛。
  裴辛夷弯下腰去,温柔地看着巨蟒,“阿魏,饿不饿?”
  巨蟒迅速贴近玻璃箱,温顺地垂下头。
  小张双手来回揉搓,不住地说:“求求你。”
  裴辛夷松了手,睨着他说:“你讲你死呢,还是你阿爸死比较合算?”
  小张猛地摇头,艰难地趴跪着转过身来。
  蕾丝包裹的脚趾碾上他的手指,那朱红的甲油犹如罂粟,从指关节侵入蔓延至他全身。
  “既然你这么怕死,我给你其他选择,你给你阿爸打个电话怎么样?”
  小张不敢抬头,却听她的语调含有笑意,教人更胆寒。
  他字不成句地说:“你们想要什么,我爸、我爸有的是钱!他可以给你们好多钱!不要杀我!”
  “很遗憾,我这人最不喜欢钱,我只需要你阿爸乖乖跟我合作。”
  “我……”小张抬起头来,迷朦之中,女人的脸庞好似与巨蟒的脸重合了,绮丽却可怖。他泣不成声地说,“电话、电话,我立马打。”
  佺仔用螺丝刀压住小张的后脖颈,使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壁龛里的横板上。
  听筒里一直传出嘟声,快要自动断线的时候,电话拨通了。
  “谁啊?”接电话的是位女人,听声音很年轻,呼吸不匀,还含着喘息。
  小张愣住了,说:“你是谁?”
  女人意识到什么,似乎捂住听筒小声咕哝了几句。过了会儿,商人接起电话,“儿子,爸爸忙着呢,陪领导喝酒,走不开。你早点睡……对了,看我这记性,你在香港?儿子,玩得开不开心啊?”
  小张哽咽道:“爸,我不好。”
  “我说让你去国外玩吧,你说中了什么游戏奖券,要去找什么电影里的城市……爸爸不说你,不高兴就回来,啊。”
  “爸!我快死了,你救救……”小张泣不成声地说,“爸,救救我啊!”
  周瑛抢走听筒,用不太熟悉地国语说:“张生你好,这里是石澳半岛六号别墅,拿上私人印章,搭最早一班飞机。最迟早上六点,过时不候。对了,报警的后果很惨。”
  通话结束,小张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忽然被刺了一针,“这是……”
  他一下子瘫倒在地,视线变得恍惚,不停地转啊转。
  佺仔悠悠地说:“真可怜。”
  周珏冷哼一声,“像这种出事了还可以找爸爸的人又什么可怜?烂虫!”
  裴辛夷把废弃的针管递给周崇,冷然道:“戏演得不错。”
  周崇用手帕包好针管放进内差,比手语说:“我错了,不该隐瞒不报,只是以为……”
  “以为你们可以解决?幸好这次不是难收拾地局面——”
  周珏笑嘻嘻地说:“我知,一步错步步错,我们要小心。”
  裴辛夷笑笑,“赢了几多?”
  “湿湿碎啦(小意思),对六姑来说只是零头。”周珏鼓了鼓腮,这才展现出二十岁女孩模样。[15]
  “笨啊。”裴辛夷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去点佺仔与阿崇的额头,“亏你们想出仙人跳这种烂招数。”
  “是咯,还不如直接绑架!”周珏佯装委屈地说,“我差点就和细蚊仔上床,六姑,你要替我狠狠骂他们一顿。”
  “你的账我慢慢跟你算。”裴辛夷睨她一眼,无奈地叹气。
  七年前,裴辛夷参与怀安船务公司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在母亲一手兴办的福利院遇见周氏兄妹。他们不是福利院里的小孩,而是偷溜进福利院食堂偷吃的小贼。
  裴辛夷对福利院寄托了情感,旮旯角落都用心留意,检查后厨的时候把兄妹二人逮个正着。一开始想送他们去警署,半路上却把他们带去了茶餐厅,她想起了请自己吃一碗米粉的少年。一点点善意或许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彼时周珏十三岁,周崇十六岁。裴辛夷不过才二十岁,却自称“六姑”。她收养了他们,没有过户登记,却如亲姑姑那般待他们,方方面面从未亏待过。
  周崇学金融又练拳击,周珏学法律还拜师学偏门,从十三岁至今鲜少有闲下来的一秒钟,他们亦没有怨过一次。
  裴辛夷曾问:“人生轨迹彻底改变,恨不恨,悔不悔?”
  周珏说:“点解恨,点解又悔,若不是六姑我早就冻死街头啦!”
  周崇反问:“六姑,你问恨不恨、悔不悔,其实是想问谁?”又答,“如果是我,我觉得值得。”
  二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一天比一天令人满意。
  尤其是周珏,像极了那个不允许被存在的少女。
  “六姑,你这样看得我心慌,有帐不如现在就算?”周珏摸了摸脸颊,睁着大眼睛说。
  裴辛夷笑了一下,“好啊,‘得得地’车钥匙上交。”
  “唯独车钥匙不行!这是你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礼物诶……”
  *
  五点三刻,客人上门。
  客厅的灯灭了,痕迹被清理干净,屏风安静摆在那儿,只能借玄关的光看见上面的描金,甚至看不分明。
  周崇检查了商人身上没有录音或窃听设备,指引他上楼,还是一周前那间宽敞的会客室。
  裴辛夷坐在沙发里,台灯亮度适中的光在她细腻的皮肤上镀了一层黄油,似乎还能闻到别的奶香,掺杂一点可可的气味。
  商人站在门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香薰蜡烛。他胡乱地擦了擦额角、下颌与脖颈交界处的汗,急忙说:“我儿子在哪?”
  这句话他从楼下说到楼上,不厌其烦。
  “好着呢。”裴辛夷心情很好,还讲了一句国语。
  商人忽然升起一股义无反顾之感,握拳说:“我要见人!”
  “阿崇。”裴辛夷朗声道。
  周崇拖拽着小张从会客厅内部的窄门走进来,小张步履虚浮,看上去昏昏沉沉。
  “儿子!”商人疾步上前,被周崇拦住了。
  裴辛夷笑说:“张生,坐。”
  商人是笑不出的,却陪着苦笑,不得已坐下说:“裴老板,我不是有意毁约,实在是……如果是熊胆这些东西,我不敢帮你走啊。你知道,船是运输公司的,要是查下来,以后谁该敢替我运货?”
  “熊胆?”裴辛夷作出吃惊的样子,“谁让你走私熊胆?”
  商人踌躇片刻,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前不久香港有位做塑胶生意的老板被查到走私熊胆,公诉三个月案子就结了,他被判十几年,老婆也因为共犯判了刑。外头的人都说,都说是你做的?”
  裴辛夷疑惑道:“我做的?小报开始胡编这些假新闻了吗?”
  “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怕你知道,拿到汝瓷之后,我收到了一份资料,这份资料我可没泄露出去!资料上写着,裴老板……和走私案有密切关系。”
  “我以为张生这样的厉害生意人,是不会被这些假招式迷惑的。”
  “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这样的行当,很容易招惹是非。那份资料是真的,发给你资料的人怎么不直接递给公署?而且,真有这样的事,街坊肯定会有传言,那么小报不会登?裴家不算名门,但家里的人多多少少每年都会上一些排行榜,媒体很乐意关注。”
  “这么说,你要走的货真的是工艺品?”
  裴辛夷翘起腿,双手交叠放到腿上,玩起唇角说:“张生,你不明白状况,现在不是都得是了。”
  商人张了张嘴,看向蜷缩着坐在地上的儿子,忽然拍桌起身,指来指去地说:“你们这么做,公然藐视法律!还——”
  “张生,放松点啦。”裴辛夷把座椅上的文件袋丢到茶几上,一阵风过,香薰蜡烛的烛火忽闪了两下。“要讲法治,人人都不清白,不如你先看下自己的罪?”
  商人斜睨着那文件一会儿,缓缓伸手去翻开。文件里有照片,有汇款单复印件,还有一盘录音带。他强撑着意志,说:“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是咩?可是我知道,这些是你贿赂当地官员,和官员一起赌博、嫖娼的证据。”
  “你以为这点东西就能威胁得了我吗?”
  裴辛夷轻笑一声,“不是能不能,是想不想。张生,我阿妈姓李,是谁的孙女想必你有耳闻,你去查一查家谱,看看我阿妈的姨夫是谁,你或许听说过这个名字。”
  融化的蜡油沿着小山般的弧度落下去,一个将军的名字轻轻响起。
  “你冇几多价值,你背后那些贪官才有价值,这些资料我可以直接递到北京去,他们会不会有事我不敢肯定,但你肯定有事,你害他们风评被害,以后还会有谁同你吃酒划拳,你的厂要不要做了?”
  商人懵了,良久,难以置信地说:“我帮你走私就没事?”
  “你放心,有专门的人做这些事,只要船到深圳,万事大吉。”
  “没有天理,没有天理,你们不可理喻!”
  “冇错,过去我以为我的主,万能的耶和华就是理,结果发现,这世界啊,原本就是一个垃圾厂,没有谁会来光顾的,主也不会看一眼。”
  裴辛夷站起来,展露完美笑容,“签字咯,一式两份。”
  商人尚存理智,说:“你先把我儿子放了。”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让他多玩一阵啦,第一批货到了之后,我再送他回去。”
  “你、你……!”
  “小孩总是管不住嘴,张生,我这是保护他,你要理解。”
  *
  许久之后,会客室静了下来。
  裴辛夷吸了许多支烟,走去客厅,拿起听筒,拨出一个才熟悉不久的陌生号码。
  默念着,默念着,直到电话拨通,她说:“阮生。”
  电话那边静默两秒,传来低沉的男声,“这么多年,舍得打电话给我了?”
  裴辛夷刻意地发出笑声,“是啊,我想你了。”
  电话那边又静默了两秒。
  “嗯,我也是。”
  停顿,浅浅一笑,然后他说:“想了才一会儿,我感觉像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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