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决明笑着应声,垂眸看裴安菀,又说:“乖乖陪着哥哥。”
裴安菀闷声不响,只侧身,让开了路。
*
阮决明离开不久后,裴辛夷让周珏送裴安菀回去,又打电话给菲佣Maria,说多做一份周珏的吃食。
奔驰行驶在路上,周珏打开电台,余光瞥见裴安菀垂着头,就仔细瞧了一眼。这下才发现她把脸埋在手掌里,肩膀轻微地抖动着。
“菀菀?”周珏一边看路,一边把手抚上裴安菀的背。
“怎么了,菀菀?”
裴安菀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珏,吸着气,哭着说:“好彩妹,我不开心,我不开心。”
周珏把车靠边停泊,从抽屉里拿出纸巾,给裴安菀擦拭眼泪,“点解不开心?”
沿街小店的牌匾霓虹灯映在窗玻璃上,闪烁着,一会儿紫,一会儿变澄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阵消防车的警报“乌拉拉”远去。
裴安菀忽然放声大哭,再也无法压抑那般。周珏慌了神,连连询问,可裴安菀只是哭,只是哭。周珏只得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过了会儿,周珏缓缓问:“菀菀,你是不是知道了?”
她说不出口。
她承受太多不该背负的秘密,她很伤心。
第47章
大约五岁的时候,裴安菀清楚了两件事,她对乳糖不耐受但哥哥喜欢喝鲜牛奶,喜欢吃虾但哥哥对虾严重过敏。从那天起,她的十万个为什么都化成了一个——为什么妈咪要让他们说谎?
六岁,六姊送她和哥哥去小学面试,之后六姊从不缺席他们每一次拿奖状、登台汇演的时刻,妈咪说这是六姊爱他们的表现。她和哥哥相信,六姊爱他们,甚至超过妈咪爱他们。
她和哥哥八岁的生日会过后,人散了,喝多了的六姊坐在一地气球里,手里拿着摩托罗拉新出的手提电话,不知道想着什么。她问六姊想要给谁打电话,六姊却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六姊说:“我的菀菀,恭喜你又平安长大一岁。”
初春寒潮,当晚她感冒了,在昏沉之际胡乱地说:“妈咪。”守在双边的女人应:“我在,我在。”
她确信了,她的问题该换成,为什么妈咪不要做他们的妈咪?
如今她又找到了爹地。
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敏感。
裴安菀双手握紧周珏的手腕,无助地说:“点解?”
这不该是出现在一个小女孩脸上的表情,眉头皱在一起,哭得眼睛红肿,可以看见额上的细筋。她不断地问着点解、点解。
周珏哽咽着说:“我给六姑打电话。”
“不要!你不要给她打电话,如果发现我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周珏这一刻忽然有点儿埋怨六姑。周珏说:“她不会生气。”又说,“你瞒不了她的。”
裴安菀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慢慢点头。
*
另一端,消防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裴辛夷揉了揉额角,起身去关窗户。电话铃声又响了,她接起电话,听见周珏说:“六姑,菀菀哭个不停。”
裴辛夷听到这里就懂了,挂断电话,说:“念姨,我出去一趟,给你送一份餐上来?”
曾念没瞧出裴辛夷有什么不对劲,应了好。
走出医院,裴辛夷看见路上的人讨论着什么,稍加仔细地听,一人说的是前面一栋楼着火了。
裴辛夷拦下的士,司机向她搭话说:“那边着火了,你知——”
“可不可以安静点?”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过来,讪讪收声。
霓虹在窗玻璃上流动,像深海里会发光的小鱼群。裴辛夷有些恍惚,瞧着看着,景色全变了。
仿佛回到了南国。
-
沿途的田野小道、别人家的窗台、攀出墙的夏意,木槿花盛开着。白天、夜里,街上的店,旅馆里的收音机、全都在播放《Sunny》。陆英与阿魏跳舞,骑车像跳舞,做-爱也像跳舞。
他们往南的速度就那样慢了下来,在离开河内的第十二天才抵达大叻。这是真正的南方,风里都有湿润的花香。
在路上,他们看见一辆挂着车钥匙的摩托车,陆英怂恿阿魏说:“喂,我们把它开走怎么样?”
阿魏说:“我不会骑车啊。”
陆英说:“你不敢咯。”
阿魏无言,想了想说:“你想骑车喔?”
陆英说想。陆英想的事,就是阿魏要做的事。他们偷走了那辆摩托,把车开出去的时候,在田埂下撒尿的男人裤子都还没拉好,呼喊着追上去。他们大笑着,把车歪歪扭扭地开远了。
摩托车穿梭在参天大树之间的柏油马路上,风迎面扑来,陆英抱着阿魏的腰,探出头来说:“我们像在电影里!”
阿魏耳朵里灌了呼呼的风,听不清,问:“乜嘢?”
陆英揪着他的耳朵,大喊:“傻仔,我钟意你呀!”
阿魏抿唇笑,故作不解地说:“乜嘢,乜嘢啊?”
“Je t'aime!”
阿魏还不懂法语,却猜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恐惧,犯下罪恶,不知道未来,依然充满了爱,只有对彼此的想握住一刻也不松手的爱。
他们那样坏,又那样纯真,像落在棕榈叶尖上的上帝的泪珠。如果上帝有泪。
弯道下坡,刚掌握平衡技巧的阿魏没收住油门,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陆英摔破了膝盖与肘关节,却只是傻兮兮地笑,“你看,遭报应了。”
“陆英。”阿魏蹙起眉头。
陆英表情变得难看,眼尾红红的,“阿魏,快到西贡了。”
“冇啊,还未到大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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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们进入大叻境内。摔了两次的摩托车身的漆上面都是重重的擦刮痕迹,阿魏把它丢在了前面就有一间修车店的路上。
陆英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两支雪糕,递给阿魏一支,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一个好地方。”
阿魏用牙齿撕开雪糕的包装袋,以挑眉代替询问。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经过大叻博物馆,来到陆英在商店看到的招贴广告上的地方。
外观看上去像是一座米白色的法式宫殿,有几十级台阶,台阶旁边两颗柏树耸立着。
陆英说:“我们今晚就睡这里。”
阿魏说:“看起来很贵。”
“就要住这里。”陆英坚决地说。
他们都知道,今晚是这场冒险的最后一晚,明天就要去西贡了。
走进酒店,仿佛走进黄铜色的舞会,水晶灯悬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厅里摆放着红丝绒的椅子,电话是古董转盘式的,桌上放着一株漂亮的红掌。
陆英已经很有没有看见这样的地方了,新奇地打量着。有两位东方面孔的青年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陆英注视他们,轻声说:“看起来不像越南人,而且你看,抹了发油那个是不是很靓?”
阿魏抬手覆上她的侧脸,将她的脑袋转过来。她疑惑地说:“你讲啊。”
他不出声,她浑不在意地拂开了他的手。
他们胡乱填写了身份名字,在前台小姐手里拿到钥匙。
穿过打了蜡的木地板铺就的窄长廊,每走两步,就能看见墙壁上挂着黄铜浮雕挂镜,陆英在镜子里看见自己,也看见阿魏。
走上宽阔的旋转的楼梯,来到房间门口,陆英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充进房间,还未打量室内陈设,就一下子扑在了床上。床垫得很高,很柔软,床头悬了帷幔,拉拢来是圆形的,她记得小时候阿姊的卧房就有这个设计。
想到阿姊,她的心沉了下去。
忽然,背上一沉,阿魏压了上来。
“重呀,傻仔。”陆英噙着笑说。
阿魏倒在旁边,把陆英拉过来,让她抱着自己。
“乜嘢?”她拿鼻尖去扫他的脸。
阿魏扣住她的后脑勺,让她的头埋在自己颈窝里。床头柜上的台灯透过墨绿的灯光发出微弱的光。他说:“今晚只准看着我。”
陆英失笑,“只准看着你?”
“你只能看着我。”阿魏说着,突然翻身撑在上。
阴影笼罩着她,她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说:“我只看你,阿魏。”
预计之中的吻没有落下,阿魏说:“我去拿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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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魏穿着他那两天没洗的连帽衫走到大街上,搭上一辆黄包车。从河内出发之前,班长说了一个地址。他循着记忆里的地址,来到一间卖粮食的店门口。
表面看起来是卖米卖油的,其实是帮人换假身份、偷渡的地方。
阿魏进去,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打算盘。阿魏先说了暗语。男人眼神微变,问:“你是康的小子。”“康”是码头班长的名字。
阿魏说:“我来拿船票。”
男人点了点头,进屋去了。阿魏听见讲电话的声音。他不知道,班长已经找他很长时间,告诉只要有人看见他,就立即联系,有钱拿。
但当男人再次出来,说:“需要等一等,有人送过来。”阿魏起了疑心。这段时间的经历教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好吧。”阿魏把手撑在腰上,不动声色。
不一会儿,刹车的声音响起,两三人快步走进店里。阿魏神色一凛,两步绕到柜台后,同时从后腰摸出一把冷森森的刀,抵在男人脖子上。
来的人是男人的马仔,他们没料到这一出,都顿住了脚步,但手里依然端着枪。
阿魏逼迫男人拿出船票,又架着他退到布帘后的里屋。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阿魏利落地抹刀,一道血浪溅了出来。
阿魏听见了尖叫声,低头一看,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缩在桌底下。小女孩眼里满是惊恐、怔然,阿魏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枪声又响起,阿魏一把捞起小女孩,退到窗边,紧接着松开小女孩,翻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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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咔哒,细微的声音传来,正跪在椅子上望窗外景色的陆英回过头去,看见戴着连帽衫帽子的阿魏。
“拿到了?”
阿魏摘下帽子,点头。
陆英几步跑过去,拉起阿魏走到窗边,“你看,有好大一片花园。”
“喔。”阿魏的反应很平淡。
“你怎么了?”陆英挽着他的手臂,忽然嗅到不同与他的气息。
他不说,她急切地问:“是不是发生了危险的事?”
“冇啊,你知道我讨厌撒谎。”
陆英酝酿了很久的话就这样彻彻底底吞了回去。
“外面很热,我去冲凉。”阿魏把船票摸出来放在小巧的圆桌上,“收好。”
他们分别洗了澡,躺在床上,陆英湿漉漉的发垂下来,阿魏说:“我给你吹?”
陆英摇头,“我只想和你躺着。”过了会儿又说,“一辈子躺着。”
阿魏没由来地笑了一声,陆英不满地说:“不好咩?”
阿魏说:“但我想要航海,做船长,周游世界。……机长也得,但飞行员好难考的。”
陆英依偎在他怀里,用指尖轻挠他的下巴,“你这样的人,过去老人常话‘净系识得叹世界’,空想家!”
“你以后想做乜嘢?”
“以前呢,想做家庭主妇,欸,你不要笑!”
“好、好,你讲。”
陆英抿着笑说:“我是认真的,从小就这样想,还会写在志愿上,我真的有为了做一个好太太去学烘焙、插花……”
察觉到失言,她迅速转了话锋,“唔,最好住在这样有漂亮花园的房子里。你想,这样的地方,住着一个最靓的太太,还有一个最会赚钱的先生,还有BB仔呀,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咯,然后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
“点解要最会赚钱的先生?”
“不然怎么住得起那样的地方?又依山又看海,要有很多钱才住得起咯。”
阿魏笑着摇头,“你比我还会想。”
陆英把手摊开,“人嘛,总要有梦想啦。”
“冇错。”
沉默一阵,陆英说:“阿魏,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阿魏没有答,她说:“对唔住,你还要有阿妈要照顾。”
无预兆的,吻落下来。阴影覆盖下来,犹如一张大而柔软的法兰绒毯。在密不透风的帷幔之中,她被包围,被裹紧,又在每一次顶撞里舒展。
“陆英。”
“阿魏,阿魏。”
“Anh yeu em.”
“乜意思?”
“陆英,记得我。”
无休无止地,要将最后一夜彻底不浪费,他们几近痴狂,以与彼此融为一体的强烈愿望,来拥抱对方,他们痛,痛还要继续。
“阿魏,你睡着了吗?我不想离开,真的不想。我想永远住在木槿花盛开的地方,就好像你在。”
“……嗯。”
“阿魏,主会保佑你。”
陆英把什么放在阿魏手里,冰凉的,有棱有角。是她从不离身的十字架。是她阿妈的遗物。
阿魏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翻身抱住她,抱紧。
窗外一片漆黑,他们终于沉沉睡去。
不知几时,一阵尖刺的火警报警器的声音响起。
“陆英!起火了!”
陆英不记得是怎么下楼的了,她只穿着一件阿魏的长衫,怀里抱着装着船票的布包。宽阔的楼梯变得狭窄,人们摩肩接踵,听声音像一群野蛮人跳踢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