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幅画面在脑海里转瞬即逝。
南国湿润而闷热的空气,浅淡的木槿花的气息,月光洒落在少女美好而干净的身体上,随着晃动,歪斜在她锁骨上的十字架挂坠掉到了脖颈后的阴影里。
她是天主教徒。
不对,那么她那时已犯了戒。
“阮生?”裴辛夷好奇地问,“想乜嘢?”
阮决明看向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眸,笑了一下说:“冇嘢。”
过了会儿,阮决明想起似地说:“我记得裴小姐信天主教?”
“小时候。”裴辛夷说,“怎么了?”
“突然想起了。”
裴辛夷垂眸,说:“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声音很轻,阮决明听见了,却没有再接腔。
吃得差不多了,阮决明说还有事,一群后生仔等着他开会。他先行告辞,临走还埋了单。
裴辛夷几人晚一步离开食店。裴安菀手里握着昭记老板给的糖果,搓着糖纸问:“六姊,你是不是很开心?”
裴辛夷不解道:“乜意思?”
裴安菀抬眸说:“你真的很钟意他,让他见了家里所有人,所以我想,你和他拍拖是不是很开心?”
“是啊。”裴辛夷说,“好开心。”
第45章
经历了一夜审讯,之后一刻没休息,可并不妨碍裴辛夷投身工作。探望阿姊的日子多是裴辛夷的休息日,曾念说休息日就在家里休息,不要再管工作了。
裴辛夷不理会,放下听筒,说:“念姨,司机的职位空缺出来,你要赶快招一个。不然等过一阵开学,无人送细路仔去上学。”
曾念点头,低声叹息,“还是很可惜,文师傅做事很利落。”
“那就搵个更好的咯。”裴辛夷说着,往后提起小腿,垂下一边肩头,用手拉了拉高跟鞋鞋跟。
曾念这才注意到,裴辛夷今天穿着与平常有些许不同。
她穿了一件冰丝的银灰色阔袖衬衫,领口放到第三颗纽扣,露出漂亮脖颈与锁骨一片,但又不至于展露更多;衬衫下摆扎进一条黑皮革包臀短裙里。
倒像前一阵,曾念在洗衣房废弃娄里见过的皮革抹胸上衣与豹纹短裙的搭配,只是稍保守了一些。
曾念没敢问,目送裴辛夷出门了。
没一会儿,休息充足的周崇开着灰色尼桑来了,裴辛夷上了车,他回头看了她好几次,忍不住比手语,“又是好彩妹推荐的?”
这身衣装当然是周珏推荐的,裴辛夷平常才不会穿劳什子包臀裙。之所以穿,是因为她这会儿不是去工作,而是去见男人的。
基于周珏详实的调查报告,她们发现向奕晋就喜欢有一点性感的,又冷调调的女人。像裴安霓那样的天真无邪的,不管几岁都很少女的类型,不能命中他的红心。
裴安霓与向奕晋不会有结果。
裴辛夷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还没到下班时间,裴辛夷先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左右还是开始处理工作的事情了。她签署文件的时候,电话留言自动播放出来。
是周珏一贯嘻嘻哈哈的语调,她说:“六姑六姑,特大新闻!我去重庆大厦找之前欠我钱的印度佬,你猜我发现了乜事?楼里不是有间米粉店咩?一直都是一对越南夫妇经营,今天突然多了好几个越南佬。
“本来嘛,这种事情不稀奇,楼里头的人本就混杂,今天多个偷渡的,明天死个冇姓名身份的。不知点解……我直觉这帮人不简单,或许是阮生在,我对越南佬特别敏感咯?人人都知,越南帮最会惹事了。
“还有喔,最近九龙不太平,裴五契爷那个堂口的烂仔,收报摊阿伯的保护费,下手重,把阿伯打死了,云里雾里的,油旺尖三个揸fit人就开始对打,旺角一个夜总会被他们砸得稀烂。你晚上出门小心点啦,最好让阿崇跟着。至于我呢,我最近手气好,场场都赢!不讲啦,有人找我……嘟嘟嘟……”
电话自动断了线。
裴辛夷揉了揉额角,把注意力放回文件上。
*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隔着玻璃,道再见的声音传进总经理办公室,裴辛夷的神魂这才从文件堆里回身。
她下楼,接到哨牙佺发来的信息,说向奕晋出来了。没一会儿,又发来另一条,说向奕晋在拐角路口的“鸢尾”咖啡店买咖啡。
“鸢尾”离办公室步行距离五分钟,裴辛夷常常光顾。
当她站到窗口柜台前,老板熟络地说:“裴小姐今天这么早?”边上等着取咖啡的向奕晋立即往这边看,瞧清她的脸,惊喜地说:“Daphne?”
裴辛夷在回老板的话,转头看见向奕晋,也露出一副有些惊讶的表情,说:“Eugene,你怎么在这边?”
向奕晋穿着很浅的蓝色底、很细的蓝色条纹的衬衫,袖子挽到前臂的一半,他抬手拎起别在左口袋上的工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就显了出来。一种流畅但好无力量的健身房式肌肉。
他用食指那没有太多白边的干净的指甲,敲了敲工牌,笑说:“我现在是社会人士了。”
“工作了,恭喜你。”裴辛夷说。
向奕晋还是笑着,露出一小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一看就是从受到牙医保护的,之后稍微调整,有几颗还替换过的人工美牙。
从头至尾都散发着乏味的气息。
裴辛夷虽然早下了结论,还是不免感到失望。但乏味才是现实,像阮决明那般的野生,只能是南国山林孕育出的稀有物种。
意识到竟联想到了不该想到的人,她回过神来,发出了一个询问的音节。
“你很容易走神。”向奕晋在窗口取了咖啡,一边插上吸管一边说,“我刚才问,你也在附近?”
裴辛夷点头,朝身后一栋大楼指了指,“办公室就在那边。”
“看来我们可以做‘邻居’了。”向奕晋说着喝了一口咖啡,尝出味道后,眸眼倏地亮了,“冇想到这里藏着一间这么好喝的咖啡店。”
“是啊,工作日全靠他们店的咖啡支撑。”裴辛夷说罢,听见老板喊她,两步走到窗口前去取了咖啡。
向奕晋帮她从放吸管木匣子里拿了一根吸管,“嗱。”
“唔该。(谢谢)”裴辛夷插上吸管,喝了口咖啡,“嗯……我走先。”
向奕晋抿着唇,点了点头。
“Bye-bye.”裴辛夷从他身旁走了出去。
她的再见还是和上次一样敷衍。
默数五秒,身后响起一道声音,“Daphne.”裴辛夷转过身去,连留给别人的四分之三的侧脸都给的那么恰到好处。
向奕晋站在几步开外,含着期盼说:“一起食饭啦。”
“Sorry,我有约了。”裴辛夷说,“不过前面有个小食摊,好好味,你想不想试一下?”
向奕晋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啊。”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周遭是拥挤的人潮,偶尔还有跑车飙过的轰鸣声。
“你平常都走路?”向奕晋问。
“怎么会,”裴辛夷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只是今天比较特别。”
“哪里特别?”
“星期一。”
向奕晋笑出声来,裴辛夷也笑了起来,用手背掩着下半张脸。
他说:“我还以为你是搏命工作的人。”
她奇怪地瞧了他一眼,“点解?”
“Annie常常讲起你,讲你工作认真,乜事都可以做得很好,搞得我很好奇。”他作出上下打量她的样子,“终于识得庐山真面目。”
裴辛夷忍俊不禁地说:“我们之前见过。”
“是啊,但是,你根本不正眼看我。”向奕晋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有咩?”裴辛夷蹙起眉头,却仍是笑着的,“那我这次好好看啦。”
向奕晋转了半圈,倒着走在她前面,“让你看清楚一点。”
裴辛夷睨了他一眼,“有谁讲过你得意(可爱)咩?”
向奕晋想了一下,说:“有啊,经常听人这样讲。”
裴辛夷再度失笑,“真的很不懂得迂回,你至少要先谦虚啊。”
向奕晋走回她身边,保持着夸夸其谈的语调说:“事实当然要承认咯,谦虚的话不就是虚伪?”
“得,你讲乜都得。”
这就走到了买咖喱鱼蛋和牛杂的小摊旁,下班时间,来往的人难免在这里停驻,买上一份吃食。不乏分开一天的情侣,他们拿同一个纸碗,两支细长竹签,靠在一起分着吃。
向奕晋和裴辛夷各自要了一份鱼蛋,他还想尝试牛杂配面筋,但一个人吃不完,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她客气地拒绝,他还是一个人点了一份。
裴辛夷拿出钱夹埋单,向奕晋要抢着付,她说:“后生仔刚搵个工作,当然是姐姐请你食啦。”
他为“姐姐”这个称呼而停顿了一下,顺势卖乖说:“多谢Daphne姐。”
老板把吃食递到他们手头,向奕晋尝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吞咽后他说:“好好味。”
裴辛夷说:“我真的走了,下次得闲我们可以去食其他的咯,这附近还有好多。”
“原来你是街头美食家。”
“算不上啦,看哪里人多就食乜咯。”
“其实我也是。”
两人对视而笑。
裴辛夷轻轻挥手,“Bye.”
在都市夜晚的灯光里,皮革包臀裙被撑满,高光抹了这边的一抹蓝绿,阴影抹了那边的一抹酒红,踩着高跟鞋的长腿迈着轻快而优雅地步伐,然后被游鱼一般袭过来的人群淹没。
向奕晋看着那背影消失地再看不见,心里竟有一分空落落的感觉,还好手里有两完小吃,足够填补他第一天上班之后空空如也的胃。
*
与中环对望的尖沙咀,夜为它披上一层面纱。
阮决明陷在沙发里,整间套房只有他一个人,开着一盏落地灯,很是寂静。茶几上、地毯上、斜前方靠墙的办公桌上,到处都是文件。
一整天的会议,应该说连续好几天的会议,让人精神疲惫。要知道他是不会轻易感到累的。
有一个很明显的原因,即裴安菀很像裴辛夷这件事,使他无法忽略,甚至整个会议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想到它。
勾住铁珠串的链子,拉一下,开灯,拉一下,关灯。如同呼吸训练的频率。
最后灯灭了。
阮决明在沙发上躺下来,双手撑在脑后,眼前黑黢黢的一片,慢慢地有了形,有了画面。
全是少女那晃动的纤细的肢体,还有脖子上时隐时现的银色项链。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两天后的下午,阮决明被邀请去了一家马术俱乐部参观,同行的有一位投资顾问,还有那位法国朋友。
俱乐部占地十余亩,相较于阮家的马场来说,着实很小。但这是寸土寸金的香港。俱乐部有一片室外教学场地,一个国际标准的室内比赛场馆。马匹主要是进口马,有一匹马主养在此处的马,去年还拿了当地比赛的奖。
阮决明一行人从马厩、医疗站、室外场地,慢悠悠地走进了室内场馆。
法国朋友语速很快,把顾问、俱乐部老板、经理和翻译连带着影响成了快语速,阮决明不喜欢这么快的语速,很少加入谈话,不过也一字不落地听着。
他们在栅栏外驻足,俱乐部经理谈论起土质、湿度一类的事情。
阮决明听着,就看见马术教员引着一匹荷兰马走了出来,他没有牵马的颊革或缰绳其他地方,而是让学员完全自己骑。这是一匹成年马,马背上的却是一位小女孩——裴安菀。
后头还冒出一匹马来,由裴安逡骑着。
俱乐部经理认识他们,向其他人说:“咦,这是船王的公子、千金。”
裴怀荣这个船王的名头虽早该被摘了去,但一说船王,人们还是知道指的是谁。
裴安菀在教员的指导下练习偏横步,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阮决明看来看去,总是从她身上看到裴辛夷。再细看那脸,颇有些生气的浓眉,像男孩儿一般的挺直的鼻梁,还有眼睛,与那双眼睛肖似的轮廓,阮决明在照镜子时看见过无数次。
“阮生。”有人唤道。
原来三太就在旁边,不等阮决明的回应,她接着与其他几人打招呼。曾念与他们聊了会儿,总也是人们闲聊说的那些话。
没一会儿,阮决明一行人要去别处,就向曾念道别了。计算着马术课程的时间,阮决明谈完事情,离开俱乐部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曾念他们的车。
曾念见他是一个人,邀请他上了车。
*
新的司机还没着落,当下是周珏在开车。她看见阮决明,一点儿不认生地挥手说:“阮生。”
阮决明坐副驾驶座,裴安菀倒省得和他挨在一起,心烦。不过没挨在一起也是有点儿心烦的,尤其是看见周珏与他有说有笑,她便觉得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向着他了。
这么想着,裴安菀对裴安逡说:“你和我是一边的,对不对?”
裴安逡郑重点头,“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周珏听了说:“八仔,你知你这叫乜嘢?国语说,觉悟高。懂不懂?”
阮决明转过头去,看着裴安逡说:“点解我是敌人?”又对裴安菀说,“我有这么讨厌?”
曾念讪讪地笑说:“阮生,细蚊仔不懂事,你还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阮决明噙着笑,“我看他们可爱得很,没由来就想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