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完全没预计到,这一批货被换成了工艺品。
很明显,裴辛夷早就察觉到何云秋的动作,八月十八日这个时间也是裴辛夷故意透露给司机的。
*
审讯持续到凌晨,当裴辛夷从警局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不是裴安胥,也不是曾念,而是阮决明。他站在树荫下,大半张脸蒙都上了一层影,只隐约见着他唇间有一点星火。
裴辛夷没想到他会在。
阮决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双手插在裤兜里,叼着烟说:“裴五让我来。”
“我有时候觉得他不像这家的人,善良得很诡异。”裴辛夷说着走进,抽走他的烟,吸了一口,“可能他觉得愧疚,不好意思见我。”
阮决明朝不远处的律师挥手示意,揽着裴辛夷上了等候在旁的“虎头奔”。
周珏开车,周崇坐在副驾驶位里,也是一脸疲惫,显然被审讯伤了神。
裴辛夷说:“你们先回去。”
“可是……”周珏瞥了后视镜一眼,改口说“好”。
兄妹住一栋楼,他们下车后,阮决明拉住裴辛夷,说:“我开车。”还玩笑说,“我有国际驾照。”
得承认,他是有守序的人,但“序”指的是他们行当及家族里的规矩,而不是法律。
裴辛夷没有接腔,换去了副驾驶座。
“去哪边?”阮决明见她意兴阑珊,语调稍微正经了些。
裴辛夷忽然转过脸去,粲然道:“去食宵夜啦!”
阮决明睨了她一眼,看着前方的路说:“你这次唬住我了,我觉得你欠我一番解释。”
“欸,阮生又讲笑,你怎么会被我唬住?我冇装啊,真的是被审问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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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庄士敦道来到修顿球场附近,裴辛夷让阮决明泊车,兴致盎然地拉着他拐入小巷。
到了一家主打煲仔饭的食店门前,她抬手在牌匾下一挥,说:“湾仔第一美食店!”回眸对他笑,“PS,裴辛夷女士封的。”
他手上还有她指尖的温度,而她这样笑,眸里映入和着食店蒸汽的白炽灯光,像纯真的少女。
会有一种错觉,他们只是一对在宵夜店也快打烊的凌晨,出来觅食的普通恋人。
是比情人更有分量的恋人。
“六妹。”身材浑圆的老板笑嘻嘻招呼裴辛夷。”
“我朋友,阮生。他慕名来吃兴伯做的煲仔饭。”裴辛夷说着去看挂在墙上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价目表,侧目问,“食乜嘢?”
阮决明垂眸,看见近在咫尺的她的唇,口红被吃掉了一些,还没来及补。她开心是真的,疲倦也是真的。他说:“有乜推荐?”
“腊味饭……田鸡饭也得。”她抿了抿唇,向老板说,“我要腊味饭。”
阮决明说:“我要一样的。”
裴辛夷眉头微蹙,“我们要点不一样的,这样两样都可以食啦。”
阮决明短促地笑了一下,“依你,那都点你喜欢的好了。”
裴辛夷小小呼了声“耶”,追加一份田鸡煲仔饭。
她坐下来,抽出两双筷子,对给对坐的人一双,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奇怪地说:“是不是很憔悴?”
他只是平静地说:“解释。”
裴辛夷顿了顿,说:“难道五哥乜都冇讲?”
“他在电话里讲,让我问你。”
“不清不楚你就去警局,你真是乜都不怕?”
阮决明看着她,淡然地说:“如果我讲我等了一整晚,你信不信?”
裴辛夷一怔,勉强笑笑,“不信。”
“讲真,我不喜欢这里的感觉,乜嘢都做不得。”
裴辛夷笑不太出来了,装出玩笑的样子说:“是啊,你现在是阮家真正的少东,再莱州,不止莱州,整个越南都好巴闭。在这里,却没人认识你。”
“如果在那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阮决明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就像陈述吃什么一般。
“我以为你巴不得我出事。”
“在事情未做完之前,我不想你出事。”阮决明依旧看着她,看得她别开视线。
裴辛夷知道,这个你指盟友,而不是别的。
这时,老板送上两份煲仔饭,又送来两杯柠檬冰水。
裴辛夷逃避一般匆忙舀了一勺饭送进嘴里,直呼“好烫”,咕噜咕噜连饮好几口冰水。
“尝一点你的。”她把勺子伸到对面的碗里。
忽地,勺子压住勺子,她抬眸。
阮决明说:“我要是不想呢,你点算?”
直接得教人措手不及。
裴辛夷慌乱地低下头,边吃边说:“快点食饭啦,等一阵还要去接八仔菀菀。”
阮决明暂时放过这个话题,问:“去哪边?”
“不如你开车送我们?”裴辛夷想也没想地说,只想尽快蒙混过去。
过了会儿,阮决明说:“好。”
沉默地吃完相当于早餐的宵夜,他们与老板道别,老板打着哈欠锁上店门。
往中环行驶的路上,阮决明出声说:“我不想你有所隐瞒,你不讲清楚,我就去问裴五。”
“威胁我?”裴辛夷蹙眉说,“和他无关,这是我跟何云秋之间的事。”
“不是讲二太的事与你无关?”阮决明嗤笑一声。
裴辛夷只觉被噎了一下,蹙起眉头,无奈地简短陈述了一番。
见阮决明不语,裴辛夷又说:“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我的律师会打赢官司,之后补税、交罚款,顶多再被小报记者写新闻骂一通啦。”
*
清早一缕薄薄雾气被阳光驱散,曾念与两个小孩等在公寓楼下,看见缓缓而来的车上的驾驶座里的人,裴安菀露出不满地表情。
等车停稳,曾念对阮决明颔首。以这样非正式的方式第一次见面着实有些尴尬,他们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辛夷扶着驾驶座椅背,凑到驾驶座的窗口前,唤道:“你们快上车。”
看起来裴辛夷就像趴在阮决明身上,裴安菀皱了皱眉头,仰头问:“妈咪,可不可以不去?”
裴辛夷听见,横眉道:“八仔,你先上来!”
裴安逡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进入车后座。
裴安菀恨恨地看着“叛徒”,裴安逡只好弯下腰,躲在以她的视线寻不到的高度里。
“滚上来。”裴辛夷这么说语气却不太重。她还是靠在阮决明身上,他为了兜住她,一只手还扣在了她的腰上。
裴安菀毫不掩饰地瘪嘴,“点解他要去?”
“我累了不想开车,阮生送我们。”
“阿崇呢?文师傅呢?”
“不上来是不是?”裴辛夷这才有些生气,坐回位置上,装腔作势地说,“阮生,麻烦开车。”
在车轮转动的一瞬间,裴安菀冲上来拉车门。
阮决明稳当地刹车,暗自笑了笑。裴安菀一上车就看见了他唇边还没消失的笑意,呛声说:“笑乜嘢?坏人,就会哄女仔开心!”
阮决明觉得不明所以,更觉得好笑,“哄女仔开心?”
“一定是把裴辛夷哄骗得团团转,她才带你去见大姊。”裴安菀气呼呼地说,“八仔,你讲对不对?”
“嗯……呃……”裴安逡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阮决明意识到“大姊”指的谁,很有些惊诧地看向裴辛夷。后者别过脸去,低声说:“开车啦,司机。”
第43章
在大姊情况较好的时间段里,裴辛夷去疗养院探望的次数比较多,至少是一周一次。裴安逡、裴安菀从没有拒绝的机会。
裴安菀隐隐约约感觉,裴辛夷是想培养他们与大姊的感情。要让他们懂得,即使大姊生病了,大姊与他们也还是一家人。
裴安菀不理解,为什么裴辛夷突然会领男人回家,还这么快就领这个男人去见大姊。
裴安菀觉得这个男人充满了危险。
*
阮决明几度想说在车里等,在楼下等,在门外等,最后还是走进了病房。
穿着病服的女人坐在全封闭式的飘窗上,手里捧着一本法文书籍。护工守在门边,见着来人,轻声打了声招呼。
“大姊,大姊早晨!”裴安逡快步走过去,很是明朗地笑了起来。
裴安英没任何反应,只看着书。
裴辛夷推了推裴安菀的背,用眼神示意裴安菀问好。裴安菀乜了阮决明一眼,换上轻快的表情,走到裴安英面前说:“大姊早晨。”
裴安英似乎沉浸在书里,还翻了一页,却一点儿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阿姊,我是Daph。”裴辛夷试探般地说。
裴安英像是机械,在听见“Daph”这一指令之后启动。她看向她的Daph,柔和地说:“Daph饿不饿?”
“刚才食了煲仔饭,和朋友一起。”裴辛夷拍了拍阮决明的臂膀,又半搭着半推着他上前,“阿姊,这是我朋友。”
裴安英盯着阮决明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露出暧昧的笑,就像机械完全启动了一般,“男朋友?”
裴安菀倏地侧目睨着裴辛夷,大有一种只要裴辛夷给出肯定答案,她就要用眼神剐伤裴辛夷的气势。
“L'Amant.”裴辛夷用法语说。
指情人,亦指《情人》——杜拉斯的小说,或是以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故事发生在法殖民时期的西贡。
阮决明不知道裴辛夷的一语双关,只觉得她的回答很取巧,因为L'Amant还有恋人的意思,这样她就不算骗人。看来她也有不想骗人的时候。
小孩们不会法语,也无法直接问,裴安菀只得去看大姊的表情,来判断裴辛夷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裴安英“噢”了一声,看不出情绪。不完整的记忆里,她记得与Daph在阴雨天的窗前读杜拉斯的小说。那是一切尚好的时候。
“你过来。”裴安英又说。她谁也没看,没人知道她指的谁。
“阿姊?”裴辛夷凑近了,勾腰去与裴安英平视。
裴安英用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阿魏。”
裴辛夷一怔,轻轻应了一声。她站直,对阮决明招手,“阿姊想和你讲话。”
阮决明走近,说了声“阿姊”,微微俯身。
裴安英抬手覆在他脸上,沿轮廓抚摸,然后很轻地拍了两下,笑说:“靓。”
阮决明垂眸而笑,说:“不然怎么追到裴小姐的?”
裴安英问:“裴小姐?”似乎打趣成分更多。
一旁的裴安菀已经不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的场景了,她拽了拽裴安逡的袖子,下巴朝门的方向偏,示意他同她一起出去。他犹豫了足有三秒,选择站在了她这一边。
裴安菀略感欣慰,虽然仅年长五分钟,但还好哥哥就是哥哥。
殊不知裴安逡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亲情,而是想到再违背“旨意”的话,那些珍藏的、限量的飞机模型真的会变成废品。
*
这时,裴安英让所有人出去一会儿,只留下裴辛夷说话。
裴安菀很不满,没料到反抗行为就此变成了顺从,而且阮决明还就在她旁边。
走廊上很安静,间间病房门扉紧闭。除了偶尔走动的医护人员外,几乎看不见来访者。
气氛异常沉默,阮决明搭话说:“你们常来看阿姊?”
裴安逡答:“是呀……”“呀”还没收尾,生生被裴安菀的眼神堵了回去。
阮决明笑了一下,瞧着裴安菀说:“细妹,有这么讨厌我?”
裴安菀抬头,直直看着他说:“你这个人讲话好奇怪,谁是你阿姊,谁又是细妹?”
阮决明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更想捉弄她,于是说:“你六姊的阿姊不就是我阿姊?同样的道理,你也是我细妹咯。”
“你!”裴安菀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双手抱臂。
阮决明轻轻笑着,对上裴安逡明亮的眼眸,笑得更深了些。裴安逡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惹裴安菀生气了。
却不想他们之间的暗线交流被她察觉,她当即甩手,欲往电梯那边走去。
阮决明跨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他没使什么力气,被她挣脱开,柔软的长发拂过食指侧的茧,他只得逮住了她的发稍。
裴安菀吃痛,反手去拽被他扯住的一缕发,叫嚷着:“你做乜啊,放开!”
阮决明一恍惚,松了手。裴安菀回头恨恨剜了他一眼,飞快跑走了。
“菀菀!”裴安逡暗道大事不妙,着急地跟了上去。
小孩们消失在走廊里,阮决明仍旧有些愣怔,似乎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正要转角走到电梯间,他听见电梯厢关闭的声音,过去瞥了眼电梯显示楼层的数字,是往下行的。他迅速从楼梯走了下去。
*
这边厢,裴辛夷打开病房门,想让几人与阿姊道别,却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她在走廊里找了一会儿,只看见护工倚在值班室的窗口上与别人聊天。
护工瞥见裴辛夷,忙说:“六小姐,他们几个吵吵闹闹下楼了。”
裴辛夷平静地让护工回去照看阿姊,然后走下楼梯。她感觉每一步都僵硬。
刚走到大厅,咨询台的前台小姐上前说:“裴小姐,你在找细佬细妹咩?”
“在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