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夷绕了一圈,手上的香槟杯已经空了。正巧端着托盘的侍者走来,她换了一杯香槟,在椅子上落座。
手边置有一方长长的鱼缸,泛着淡紫色的水光之中,热带观赏鱼自在游弋,飘摇的水草与色彩绚丽的仿造珊瑚,成了它们的小小乐园。
随着供氧泵的运作,水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之中显得极其纯粹。
裴辛夷忽地笑出声,转过头去看鱼缸。
然后就看见了一位男人,他弯着腰,正透过鱼缸注视她。缤纷的色彩悉数卷入他漂亮的眸眼之中。
他笑了一下,眼尾上挑,还露出一排上牙,好不明朗。
一群小丑鱼游了过去,男人消失了。
裴辛夷往另一边看去,就见阮决明走了过来,手里同样端了一杯香槟。他穿着深灰蓝的西服,口袋里叠着暗红的波点方巾。
他走近了,一手搭在椅背上,俯身说:“等你很久了。”
她注意到他还戴了一枚耳钉,小小的钻石在光线折射下闪烁光泽。他惯是钟爱佩戴首饰的。
她想也没想便抬手捏了捏他的耳钉,他愣了一下,在她得逞后才偏头躲开。
“靓仔。”裴辛夷笑吟吟地说。
阮决明不置可否,似乎觉得耳垂上被她留下了什么似的,不自在地摸了一下。又像是掩饰这个举动,他举杯一敬,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
裴辛夷也举杯示意,呷了一口酒,而后搭上他的臂弯,站了起来。
阮决明自然地去揽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的背近乎全-裸露在外,不仅微微蹙眉,“你搞乜啊?”
“啊?”裴辛夷正看着那边说笑的人,闻言不解地偏头,对上他的视线。
“冇嘢。”阮决明顶了顶口腔侧壁,似是无言。他揽着她往前走,食指悄然地沿着蝴蝶骨缓缓往下。
仿佛电流穿过,使得背部不自觉往前弓,她顿住脚步,低声说:“不要胡闹。”
“谁才在胡闹?”
不远处,向奕晋与裴安霓说笑着,不经意看过来,注意到裴辛夷,接着又瞧见她身旁的男人,正举起来的酒杯尴尬地悬在了半空。
裴辛夷将这番动作尽收眼底,无事人般对他客气颔首。
阮决明朝那边瞥了一眼,低头,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说:“谁?”
“二太的准女婿。”裴辛夷看着阮决明说,语气戏谑,还有着与此无关的坦然。
“怎么讲?”
“澳门向家的二少。”
阮决明挑了下眉,表示了然,没再将那人放在心上。
裴辛夷思索片刻,语调轻松地问:“不去和安霓打声招呼?”
阮决明还未答话,一行人就迎了上来,连道“阮生”、“久仰”云云。他近来大手笔投资,频繁社交,风头正劲。
送走这批人,又迎来另一批人。裴辛夷陪着阮决明在厅堂里四处交际,同他耳语这是哪位大粒嘢(大人物),那是哪位二打六(小角色)。
稍微闲下来,阮决明笑说:“这么多人,你连他们有几个老婆几个情人都一清二楚,你开情报局的咩?”
“久了你就知道,不管是饭局还是牌局,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这个圈子很小的。”
“他们的亲家关系已经把我搞混了。”
“就是这样咯。”裴辛夷攀着阮决明的肩膀笑说,“喂,我还有任务,阿爸那边需要我,你自己玩一阵好不好。”
阮决明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一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你讲。”
“你乜嘢血型?”
裴辛夷不明所以地说:“问这个做乜?”
“我听闻血型性格论,想看我们合不合适咯。”
裴辛夷失笑说:“你信这些?我是O型啦。”
阮决明牵起一抹笑,在她肩头握了一下,“OK,放你走。”
裴辛夷转身离去,阮决明脸上的笑意却倏地消失。
当时听裴安逡说了血型,阮决明迟迟出声说:“你阿爸是O型血,六姊怎么可能是AB型血?八仔,你的生物作业做错了。”
裴安逡预料他会这么问似的,立马接腔说:“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如果裴安逡说裴辛夷是O型血甚至A或B型,他是绝对不会感到奇怪的。但裴安逡说的是AB型,O型血不可能生出AB型血,AB血型也不可能生出O型血。
他直觉裴安逡是在暗示什么,问:“你是不是有事想告诉我?”
裴安逡连忙摇头,“冇啊。”
阮决明没有再问下去,他不想为难小孩,更不想在听裴辛夷连篇的谎话。他觉得唯有数据才可以说明一切了。
*
阮决明去窗台上吸了一支烟,再次回到厅里。人们言笑晏晏,拥着二太切奶油蛋糕。裴辛夷也在前列,分得一块蛋糕,还对二太讲了一句,“细妈,祝你生辰快乐。”
二太笑着应下,忽然就见裴安胥握着电话急冲冲走来,在她耳畔说话。二太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裴辛夷。
在场的人都愣怔了,纷纷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声音传到后边来,阮决明听到的是——四小姐被枪杀了。
第57章
八月三十日下午五点左右,被害人裴小姐与朋友周先生入住入住尖沙咀某高档酒店。
六点整,嫌疑人进入酒店,为了掩人耳目,先上到高层,才又去了被害人所在的楼层。凶手闯入被害人所在的房间。嫌疑人连开五枪,导致被害人当场毙命。同住的周先生与嫌疑人奋力搏斗,将嫌疑人毙命,而周先生手臂中枪,经过治疗后脱离危险。
目前,检察院对周先生提起诉讼,等待庭审。据悉,该嫌疑人系泰国国籍,出身地下拳击场,每场比赛签署投名状方才可商场,可谓拿命搏钱。嫌疑人收到买凶-杀人的定金,孑身搭船赴九龙,却因找错房间,错杀被害人。
该案发生后,广大市民向政府请愿,要求政府对外籍人士过关严加把控。
在上级压力之下,重案组没日没夜加班,不过半月,震惊全港的酒店枪杀案的真相水落石出。
电视新闻连日滚动播报,报纸杂志铺天盖地,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买凶-杀人杀错人”,裴家被推上风尖浪口。
裴怀荣旧病复发,住进医院,由二太亲自照顾。裴怀荣任何人都不见,三太带着两个小孩来到病房门口,都被保镖请了回去。
曾念恨恨地说:“何云秋肯定想趁机让你阿爸改遗嘱!”
裴辛夷成天听她控诉,看她在客厅踅来踅去,烦闷不已。
两个小孩返校,周家兄妹休假,阮决明自枪杀案调查结束后就隐匿了似的,神龙不见首尾,不知在忙碌些什么。裴辛夷一个玩伴都找不到,索性去石澳半岛暂住了。
其实有人上赶着作陪,对方讯息电话追得紧,可她当下一点儿不想搭理。
向奕晋还以为是亲人离世的打击,让裴辛夷郁悒不已,毕竟裴安霓就赖着他在电话里痛哭了一宿。他想,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听Annie哭只是心疼,如果听Daphne哭,他或许会心碎。
他又想到,不过这样短的时间,他对她的感情已经这样深了。他感到苦痛,也雀跃。一旦认识到他原来钟意她,他就想要得到她。
裴辛夷不知道向奕晋具体怎么想,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距离是无价的面纱,一个人讲爱,往往不是爱对方,而是他幻想中的对方。因而才总有短暂的狂恋,之后则分手、离婚、出轨。一世人(一辈子),那是她儿时相信的童话。
裴辛夷起初没想过向奕晋这么容易对付,容易到令人吃惊。现在就盘算着阮决明几时离港了,在那个人眼皮子底下,她是不敢做得太过的。发觉她竟有些害怕他,她感到可笑。
*
裴辛夷将抹布丢进水桶,从地板上站起来,去壁龛上拿烟。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庭院,在整面落地玻璃窗里化成一幅晚夏的景,客厅窗明几净,刚擦过的地板在光线里还闪烁碎金。
壁龛里的香薰蜡烛燃着,室内弥漫着乌木调的香气。裴辛夷点燃薄荷香烟,烟味很快就融入了香气之中。
她过去就喜欢香薰蜡烛,这些天换了乌木调的,倒有些借香思人的意思了。周珏拿这事打趣她,她说:“怎么可能,只是先前的雪松闻腻了。”她是不会承认的。
电动门铃响了。裴辛夷想不出这时会有谁来扰她清净,走去玄关接通语言,问:“谁?”
“开门。”那边的人以命令式的语气说。
裴辛夷却笑了起来,“不许我查你,你倒查我的——”
“开门。”阮决明很有些不耐烦。
裴辛夷眉梢一挑,按下了打开大门的按钮。她隐约感到不安,可欣然多了那么一点儿,还是笑着打开了别墅的门。
就见着阮决明从坡下走了上来,几步跨过小径,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来。他冷着脸,严肃得可怖。
裴辛夷本能地退了一步,不明所以地说:“乜啊……?”
阮决明反手“嘭”地关上门,说:“我赌赢了。”
说的是裴繁缕的事情,裴辛夷更觉迷惑,说:“现在来算这个?你借了我的人,我以为是平局。”
阮决明上前一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借刀杀人,我帮你做了,你还欠我一件事。”
裴辛夷微蹙起眉头,“我以为给你做了一次人质,已经还清了。”
阮决明眯了眯眼睛,“想要反悔?”
“进来再讲?”裴辛夷转身就往客厅走。
阮决明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又将她往身前一逮,她整个人几乎是被摔到玄关的墙壁上的。她没机会喊痛,他转过来困住了她。
“黐线,你搞乜啊!”她手握成拳去推他的胸膛,却怎么也推不开,忿忿地说,“那你想我做乜嘢?”
“咚——”阮决明一拳垂在墙壁上,声音就在裴辛夷耳畔炸开,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他微弓着背,以眼神冰冷盯住她,“我要你亲口、完整地说——菀菀是不是我的仔。”
她一怔,又听他说:“还有安逡。”
裴辛夷微张开嘴,最终咬住了唇,一把推开阮决明,趔趄两步也不管不顾地往客厅的壁龛那边跑去。刚拿起听筒,一封文件夹就飞来砸到了她脸上,接着落下去,险些碰倒香薰蜡烛。
“自己看。”阮决明站在一步开外,冷然的语调下是他极力克制的情绪。
裴辛夷把文件翻了一个面,上面有美国的邮戳和医学院的地址。
她垂下眼睑,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文件夹,抽出两张单子——是化验单。看到这里已明了,阮决明采集了两个小孩的毛发,送到美国做了亲子鉴定。
裴辛夷没有看化验单最下方的结论,将化验单放在香薰蜡烛上引燃。
阮决明诧异至哑然,跨步上前,去抢化验单,连手碰到了火也不丢开。裴辛夷唯恐他被烧伤,一下子丢开了单子。
燃烧的化验单飘落,触及仍旧湿漉漉的地板,一面被浸湿,一面被烧焦,一缕微不可见的烟雾升起。
“事实摆在眼前,还需要我讲乜嘢?”裴辛夷看着地板,眼尾红了,仿佛两张单子很可怜。
“刁那妈!两个都是我的仔——”阮决明揪住她的衣领,迫使她看着自己,“你把他们分开,想耍花样?利用细蚊仔,你是不是妈咪啊,啊?”
裴辛夷轻呼着气,垂眸说:“我怎么可能……反正你也不信。”再抬眸,定定地说,“我只是想保护他们,哪怕最后只有一个。”
阮决明笑了起来,眼睑亦泛红,“最后只有一个?你好伟大啊!”
“难道不是吗?”裴辛夷啮紧牙,勉强笑了一下。
阮决明只觉喉咙干涩,他不想说,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你要是想保护他们,就不该生下来。”
“你以为我想吗?”裴辛夷闭上眼睛,“生小孩有多痛,养小孩有多辛苦,当他们发现曾念不是妈咪,我才是妈咪的时候,我有多恐惧,你知道吗?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胆战心惊。
“你不懂的,我根本不想要生下来,就算违背教义,我也不要生下来——”
“啪”一声响,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裴辛夷脸上。
阮决明反而有一瞬的愣怔。手臂缓缓垂下来,指尖都在颤抖,他拢紧了手指。
她不要生小孩,那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裴辛夷微微扬起唇角,更像脸部痉挛,她点头说:“怎样,打我不够泄恨对吧?要杀了我吗?死在你手里我也算是……”
她还是没能说完一句话,他掐住了她的下颌,以他掌掴的那只手。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是他看不懂的情绪,却不知他的眼里也是自己看不懂的惧意。
“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他说。
“阿魏,”她忽然变得平静,“我真的这样想,死在你手里,是死得其所。我亏欠你太多了。”
阮决明冷笑一声,却有些悲哀,“装可怜博同情?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讲的任何一个字?是,我差点就对你动感情了,对——裴、辛、夷。”
“阿魏。”裴辛夷有些许哽咽,“其实,我不想做乜嘢裴六,我宁愿,我宁愿我是陆英。”
蓦地,阮决明掐着她的下颌将下巴往上抬,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唇。她抵抗,在他的啃-噬下张开了唇齿,只得缴械投降。
他的吻带着满腔怒意,带着十来年的悔恨。他挟着她一步步往后退,屏风被不知谁的手肘碰到。轰轰隆隆,砸在地板上。腾起浅浅一层尘埃。
他没有在意仿生态玻璃箱,只管将她推到墙壁上,再欺上去,啃-咬她的渗出血的嘴唇,又含着这份腥气去扯她的耳环,舔-舐她纤细的脖颈。牙齿咬住毛细血管上的皮肤,再用力就会穿破似的。忍不住扯开前襟,让她袒露。撕下她的衣衫,如同剥落她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