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骂不要紧, 但是有时候因为被骂克扣了食物,或者因为处罚生了病,那才是要命。
所以, 他睡觉也保持着警惕心,当时很快就知道了天上下起了冰雹。
冰雹砸破了窗户,砸破了屋顶,他连忙推搡身边的小个子们都起床,“快,快,下冰雹了!”
冰雹,对于南城的棚户平民区是个灾难。
慈幼局里,三柳身上背着一个,手里捞着两个,但还是来不及了,他所在的院子里,一张铺睡十几个人,孩子们都小,他嚷嚷的那嗓子只救了他屋子里的人,其他的都没醒,屋子塌下来,直接将人埋在了里面。
几乎没人出来的。
等砸了塌了一批房子,才开始有杂乱的哭喊声传出,三柳愣了下,突然朝老人住的院子跑去,那里住着帮过他的平爷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赶过去的时候,冰雹依旧在下,慈幼局里乱成一片,他看着很多认识的面孔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砸在了地上,有些还直接砸的头破血流,这样的还好,毕竟在外面,塌陷在房子里的,才是生死未卜。
比如平爷爷。
“快救人啊——”,三柳大喊,“我们一起抬柱子,能救出来的。”
管事的却训斥他,“小孩子不要捣乱,这柱子不是随便能抬的,我们得等懂的人过来,不然人家也许没被砸着,被你一顿瞎弄反而砸死了。”
三柳只能去做别的,浑浑噩噩忙的四肢无力,可是老天注定不会让他们好过,他刚安顿好了一个三岁的孩子,砰然一声,他后面的房屋倒了,刚刚还没来得及抱走的孩子,被砸伤了一半。
谩骂声嘶喊声求救声再度如浪潮般响起,三柳觉得自己的脚如同千斤坠,挪都挪不开。
——这贼老天!
他嘭的一声跪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明臻忙的焦头烂额,正抱着一个孩子跑呢,突然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朝自己跪下来,他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这儿危险的很,连忙使出自己吃奶的劲抓着他往咯吱窝里一塞就跑,哼哧哼哧的将人丢在一边,嘱咐道:“你大一点,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觉得认识你?”
他语速极快的噼里啪啦一顿,见男孩子还没回神,索性将小的往他怀里一塞,喊了声“莫文,我再进去一次,外面这些交给你了——”,便又飞快的进了屋。
赵给事哎哟了一声,大声喊了句“沈明臻!”,见人已经没影了,烦躁道:“怎么又进去了!”
这要是砸出个什么事情来,他的官位也要坐到头了!
他含恨喊道:“莫文,你进去看看,别让他给砸了。”
莫文犹豫了一瞬,到底进去了。
这一夜,跟死神做斗争的人不胜其数,沈明臻他们只是一波人,更多的人冲锋在一线,从救人,分发伤药,衣物,食物,都在不断的连轴转,第三天,他听见有人说,工部和户部有人猝死了。
赵给事拉着他劝,“都是给累的,你也给我消停会,不急这么一会,你要是没了,我向谁交代去?”
沈明臻怔怔的回了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但赵给事显然不放心,沈明臻现在的情况看起来特别吓人,他亲自将人拉回了沈府,交到了折绛手里,“我还忙着,他就知道添乱,哎哟,你们且劝他休息一天。”
折绛道了谢,抱着他的头,让他枕在她的双腿上休息,一边轻轻的给他按压太阳穴,一边小声道:“你别太难过了,天灾人祸,都是注定的,挡不过。”
沈明臻喃喃道:“绛绛,我心里有些难受。”
他双手环上她的腰,紧紧的抱住她,道:“工部去世的那个大人,我昨天还跟他打过招呼,我当时还想着,他在一边跟我一块,我定要再努力些,别让人觉得我偷懒了——我甚至还想过,以后没准还能博他的好感,升个职——”
他的心思远没有那么纯净。
“绛绛,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坏?”
折绛替他按着头,缓缓道:“都是一瞬间的想法,并不是可恼的,你想的时候,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做实事,你又不是尸餐素位之人,别想那么多。”
沈明臻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就是一时间转不出弯。”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绛绛,我睡一会,天明你就叫我起床。”
折绛点头,温柔的看着他,“睡吧,我记着呢。”
***
人死的越来越多。
沈明臻每天都去蹲数字,只要一从京兆府那里听见增加的数字,心情就要阴郁一会,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同僚死伤也多了不少,这时候,就连沈路都不支持沈明臻继续去不眠不休的上值了。
“你今天至少要休息一天,”,沈路严肃的跟二儿子说,“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你媳妇,你看看她这几天,比你瘦的还快。”
沈明臻犹豫的道,“明天吧,我今天把事情交接给同僚就回来。”
但祸不单行,他晚上到底没能回来,而是继续又开始救人,大年初一,第二场暴雪夹着冰雹,又开始下了。
赵给事看着天,再看看地上砸成洞的冰雹渣滓,恨的大骂贼老天,可他连停下来指着老天骂的时间也没有,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四处奔跑救人。
沈明臻今天就跟着他一块,赵给事没拒绝,他今天要上户部去要一批棉衣,有沈明臻在好办事。
赵给事小声道:“你别傻乎乎的往前面冲,命只有一条,那老天面前,能知道你是沈国公家的儿子还是乞丐的儿子吗?这贼老天有时候挺公平的。”
沈明臻就低着头听他说话。
赵给事哼了一声,劝道:“你心思纯,我也就跟你说。”
他开了头,就有些收不住,可能这几天看的生死多了,让谨言慎行的他也有了感悟,叹气道;“我这次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都没有命好,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你看看户部秦大人,多好的人啊,我当年刚进礼部,跟你一样,是个典事。”
他笑了一下,回忆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身世差,平民窟里爬出来的,进了礼院,受人欺负的很,当时先帝爷在——啧,说句大不道的话,那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政治清明,我记得当年也有这么一次雪灾,我去户部讨钱讨银,那里的小吏可不像现在这样,我们要什么有什么,而是前面的人跑断了腿,他们反而吃胖了嘴,吞进他们嘴里,可出不来东西。”
沈明臻听的认真,他感慨道:“后来呢?是秦大人帮了你吗?”
赵给事嗯了声,“没错,是秦大人豁出去,连同你父亲,一起将当时的户部尚书告上了朝廷,当庭对质,这才让后来的救灾事宜进行了下去,可是就耽误了几天功夫,当时的情景跟现在,就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样了。”
他看着沈明臻,问:“你看着现在这灾情,以为天塌了,对吗?”
沈明臻迟疑的点了点头。
死了这么多人,已经是他心里的重大灾情了。
可赵给事却摇了摇头,“现在这个,算什么啊。”
他道:“现在,朝廷给灾民分配在各大户家居住,有专门的人给他们看病,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分发衣物,朝廷各机构,都抽调了人手来帮衬,我作为一个经历过两朝的人,很能负责任的说一句,我们如今,算是很好了。”
沈明臻便认同的道:“事事井然有序,我朝百姓福音。”
赵给事笑起来,拍怕沈明臻的头,笑道:“看我,偏题了,我主要是想说,做人,一定要先将自己的命放在第一位,不然无论为官为人再好,也是空的,你看秦大人,总是事事冲在第一位,可他昨日死了,有多少人是真正为他担忧的?他的政敌偷偷笑呢——多少人盯着他侍郎的位置!”
沈明臻看赵给事,若有所思,他觉得赵给事应该是秦大人的拥护者,且是默默拥护的那种,如今秦大人突然死去,他的心里,可能不好受。
他顿了顿,突然道:“我家夫人曾经跟我说一句话,我想将这话,赠与您。”
赵给事怔了一瞬,好奇问:“何话?”
沈明臻字字句句道:“我们夏朝之人,总是被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事情糟糕到何种地步,无论整个朝廷多么不堪,多么让人不能信任,但总有那么一群人,大勇无畏的挡在我们的前面,为我们遮风挡雨,而正是有了这群人,我朝才能一次一次的,度过难关。”
“赵给事,您不要伤心,秦大人,会被永远记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能继续码字的,可是我家室友那蠢货,在走的时候垃圾不丢,卫生不搞,还直接拔了总开关,我一开门整个屋子都是臭的,冰箱里的东西发霉发臭,我现在整个人暴躁的像匹母狮子!
嘤嘤嘤,我要搞卫生去了,现在小区封了也不能请保洁,我觉得我要疯了。
第72章
这场灾难, 一直持续到了一月中旬,当一切都回归正轨,沈明臻已经瘦的成了根竹竿, 把折绛心疼的, 让董妈妈时时刻刻在厨房里忙着, 眼睛盯着他不放,吃完一碗还有一碗, 吃的沈明臻忧心忡忡, 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摇脑袋:“不吃了吧?”
折绛哄着他, 笑的十分灿烂:“再吃一碗。”
沈明臻先是被美色晃了眼, 美滋滋了一会, 还是端着脸拒绝了:“实在吃不下了!”
还是命重要,再吃下去肚皮就破了。
折绛这才罢手, 自己扒拉了两口莲子粥,又啃了一块美容养颜的猪蹄,最后一把将沈明臻剥好的一小碟瓜子倒进嘴里,方才满足的挺着小肚子在屋子里慢慢走起来。
沈明臻也站起来腆着肚子一起走, 想了想,快走几步拉起了媳妇的小手,“我也消消食。”
两个人便手拉手从里间走到外间,再从外间走到里间, 循环反复,在烛光里一会影子拉长,一会影子变短, 慢慢的说着小话。
“赵给事快要升职了,礼部尚书纪凡息大人亲自给陛下递的折子,说他踏实,务实,这不,属意成了李院的院事了。”
原本的院事被罢官了。
折绛记得沈明臻礼院的那位院事大人是个挺会巴结人的胖子,她好奇道:“干了什么事情被罢免了啊?”
沈明臻就道:“嘿,你别急,这事巧的很哩!”
“京兆尹那边有个小吏贪赃枉法——朝廷这次为了给京都灾民足够的棉袍用,特地从户部抽调出了一批本来要给边疆士兵的棉袍,结果这批棉袍到了京兆尹,大人们一道道公文加急运到了南城,棉袍一件未少,倒是底下的小吏却存了坏心眼,竟然想偷挪棉袍出去,幸亏被抓住了,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有棉袍的人会被冻死。”
折绛就皱眉头,“所以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沈明臻笑起来,“是啊。”
如今事情已然过去,坏人还没得逞,沈明臻一想起这事,就好笑道:“那天我跟李先生去南城郊边,比起南城,那边情况更严重,南城的人好歹还有房屋住,但那边的人却是连屋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我从不知道,京都还有这种地方。”
沈明臻:“我们过去,穿的好,又是官员,自然有做事的官吏领着,一切都太太平平的,领衣服的和发衣服的,一个感恩戴德,一个和和气气。”
折绛揉着肚子,“那最后怎么发现的呢?”
沈明臻就道:“嘿,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咱们救的那个小孩吗?”
折绛回忆:“你当时在雪地里带回来的那个?后来我记得送去了慈幼局。”
沈明臻点头,“是他!我当时在慈幼局还救过他的命哩!”
他飞快的将自己把人家夹在了咯吱窝里带出去的英雄事迹。
折绛附和的道:“你真厉害!”
沈明臻:“......”
还能再敷衍一下吗!
不过好英雄不谈当年往事,他哼了一声,便继续道:“后来我又在郊区看见他在那里,这才知道慈幼局没了,他们这些孩子,只能到郊区去等待,他年纪大一些,被征集做事,正在帮着建房子,当时他正在领棉袍,我看着眼熟,便多看了几眼。”
折绛就问:“后来呢?”
沈明臻道:“后来我便想着相遇就是缘分,上去问问他的境况也好——你看,我都救他两次命了,再怎么着,也该认识认识了啊。”
折绛笑起来,揶揄道:“可别人未必认识你啊,第一次他昏迷着,醒来也没见过你的面,第二次那么个晚上,黑乎乎的,谁认得你啊。”
沈明臻便拿起她的手咬了口,被拍了一巴掌才恨恨松开,“别说实话!”
他摸了摸头,这才道:“可我还没上去呢,就见他拉着一个方脸的人不放,说他已经领过两次棉袍了,是个骗子,四周的人还不信,那男孩就说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嘿,这下子有人感兴趣了,找了东西给他记,果真过目不忘。”
折绛先是惊讶,然后疑惑:“即使他过目不忘也不能直接判定人领了两次啊?”
沈明臻就笑起来,“当时气氛被烘托到了高潮,别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那个方脸的男人急了,几下就脱口而出,说是替人领的,那大家能信吗?问他替谁领的,他就威胁说是他大哥,还报了名字。”
“你别说,还真有他大哥这个人,且这人比他还嚣张,一来就问那发棉袍的小吏,你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折绛明白了,“哦,明白了,他的舅舅,就是你们礼院的院士吧?”
沈明臻点头,“没错,出了这种事情,我能不上报吗?你还记得我有一天很晚回来吧?嘿嘿,我直接去了纪大人的府上,纪大人连夜便查了,哼,这事就是他授意的!”
折绛好奇,“确查了?”
沈明臻嗯了声,“大理寺和吏部一起查的,快,陛下都关注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