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并不意外母亲会让简宁来劝他,他看着她被那些繁复的头饰压得不住点头,也没说话,只牵着她回到梳妆台前坐下,亲手替她卸下头上钗环后,才笑着问,“你是怎么想的?”
头上一下子轻松了不少,简宁仰头看着沈昭,只见他神色悠然,显是早有成算。
她想了想,回道,“去年秋时,我曾做过一个梦。梦到圣上驾崩,太子继位,没过几年太后也去了。各地藩王见新帝年幼,纷纷借太后之死,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导致大周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顿了顿,见沈昭看着她,似在让她继续,才又道,“我虽不懂国事,却也明白大人此举虽然冒险,但也能让他们彻底歇了心思。天下安定,比什么都重要。”
表面是在支持沈昭,实际却借着前世的事,拐着弯劝他,天下安定最重要。
沈昭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发,安抚道,“放心吧,你梦里的事情,不会发生。”
简宁诧异看向沈昭,见他似乎真没有搅乱天下的意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难得一脸懵懵的模样,看得沈昭心情大好,他弯下身,轻吻了下她的脸颊,满意地看着她耳尖逐渐泛红,才笑着问,“怎么了?”
青天大白日里牵牵手也就罢了,可这样的亲吻,即便是自认为活了两辈子,早没了少女娇羞的简宁一时也有些猝不及防。
她刚从沈昭答应不会乱世的诧异中回过神来,又被他这一吻给弄得晕乎乎的,下意识回道,“就是突然觉得大人同我先前想得有些不一样。”
沈昭自然知道,她说的不一样,是指如今的他同前世不一样。
他眉眼弯了弯,也没解释,只温声道,“方才说带你去附近庄子转转,去换身衣服,咱们走吧。”
第58章 托孤
沈昭向来事忙, 也只有成婚这几日才得了些清闲, 便想着趁还有时间亲自带着简宁去各个庄子里头转一转,以免下头的人看她年纪小, 又无甚背景, 将来搪塞于她。
平日里沈昭并不怎么在意手头那些庄子是如何运转的,只每年的年底看下总账盈亏再论赏罚。纵然下头的人有时会贪些小利,但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不触及他的底线, 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庄子里的管事大多是人精,自然不会蠢到去触及他的底线, 这些年下来倒都相安无事。
然而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沈大人将庄子都交给了主母打理,他们多少会有些担忧新主母会事事较真。
几人商议过后, 一致决定若将来主母接手庄子,在不触及沈大人的底线下, 可以给她使些软钉子,先将她置于被动地位。
反正只要不出大事, 大人也从来不会过问庄子里的事, 而且据闻那位新主母年纪小又没背景, 还从小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想必也不敢拿这小事去烦大人。
哪晓得,昨日刚商议完,今日沈大人便亲自带着夫人来视察了。
这么些年, 除去年底汇报总账,他们见到大人的次数可是屈指可数。
如今大人竟亲自抽空前来,他们哪还能不知道大人的意思?
分明就是料到他们会为难主母,有意来给主母撑腰,也有警告他们新夫人也是他的底线之一,对新夫人不得有任何欺瞒轻待的意思。
于是只能纷纷收了小心思,老实下来,对简宁的疑问也是知无不言,不敢有半分隐瞒。
庄子里事务繁多,沈昭和简宁出来的又有些晚,等巡查完第二个庄子后,已是月上枝头,二人便干脆在庄子里留宿一宿。
沈昭洗漱完出来时,简宁正在书桌前看账本。
她也是刚沐浴完没多久,穿着简单的素衣,青丝随意用丝带绑着,几缕发丝垂在脸颊旁边,更添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妩媚。
“灯光太暗,别把眼睛给熬坏了。”
沈昭走过去,将她手里的账本抽了出来。
他衣衫并未束好,这一动作,胸口衣襟更是敞开了几分。
简宁一抬头,就瞧见了他胸前的风光。
她统共看过沈昭身体两次,第一次替他清理伤口,只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深可见骨的箭伤,并没有注意其他。第二次新婚之夜,又因太过紧张,也未曾细看。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沈昭看起来文弱,身上的疤痕却着实不少。除去上次在梁州被箭射伤的疤痕以外,还有好些旧痕。
那些疤痕很长,像是刀伤,因着年月太久,已经淡到几乎看不清了。
简宁不由得又想起今日长公主同她说的那些话。
无需多问,便能知道,这些刀疤都是当初他被长公主抛弃时留下的。
看着一无所察,正转身把账本往书架上搁的沈昭,简宁眼底不由得带了几分心疼。
也不知那时才五岁的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沈昭放好账本,回头便见简宁正怔怔望着他,眼底满是显而易见的心疼和同情。
这还是她头一次对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不解问,“怎么了?”
简宁有些难过的垂下头,如实道,“就是突然想起母亲今日同我说的事,有些心疼大人。”
沈昭听完,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笑,长臂一伸,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抚道,“那些事隔得太久,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你听听就罢。不必往心上放。”
简宁自怀中抬头看着他的眼,只见他眸色温和平静,显是真的记不得了。
她突然想起,前世曾听徐大夫提过一种病症,说有些人受了无法承受的伤害以后,会本能地忘记一些事情来保护自己。
沈昭很显然就是属于这种。
思及此,她轻轻点了点头,虽没再提这话,可手臂却是难得主动地环上了他的腰身,以最笨拙的方式安慰着他。
沈昭见她这样,不禁莞尔一笑,却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任由她抱着自己。
外头还有秋风拂叶的声音,闻着怀中人儿发上宜人的清香,沈昭心底忽然生出些许暖意。
在今生遇到简宁之前,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成婚,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儿女私情上。
而今他却忽然有些庆幸自己遇到了她,让他尝到了牵肠挂肚的滋味,他觉得,能有这样一个姑娘,陪着自己走完余生,似乎……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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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名下的资产颇丰,等带简宁见完京城附近庄子管事回到定国公府,已是半个月之后。
二人刚下马车,就见刘喜一脸急色,正被柳庄恭送着从府里出来。
碰到他们,刘喜先是愣了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忙朝着二人行了一礼,唤了声,“沈大人,沈夫人。”
他这急切的模样,让简宁直觉宫里出了大事,与沈昭有要是相商,便对沈昭笑了笑,道,“我先回屋去了。”
沈昭点了点头,让柳庄送她回去,又同刘喜去了书房。
简宁回到梧桐苑没一刻钟,沈昭便让了程渊来同简宁招呼,说他要进宫一趟,今晚应当不会回来,让她自行歇息。
她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庄也未瞒她,如实道,“陛下三日前吃药后神志不清,跌了一跤撞到了头部,昏迷到今天才刚醒,一醒过来就让刘公公来召大人入宫。”
简宁心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正欲再细问皇帝情况,却又有人来报,“夫人,老夫人院里的人来传话,说让您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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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殿外,宫人跪了一地。
沈昭刚踏进大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刘喜在外头唤了声,“陛下,沈大人来了。”
未过片刻,门便开了,齐国公从里头走出来,他神色有些沉重,见到沈昭也只是淡淡道,“进去罢,陛下正等着你。”
齐国公今年已到花甲之年,是沈昭参加会试那年的主考官,真说起来也称得上是沈昭的老师。
当年在众多考生中,齐国公最为看重的就是沈昭,对他也多有提拔,只是后来因为沈昭行事锋芒太露,而他又向来主张无为而治,两人产生了分歧,便再没什么往来。
沈昭朝着齐国公行了一礼,才缓步踏进殿内。
殿内的药味较外头要更浓烈几分,皇后正红着眼,一口一口小心翼翼给气若游丝的德庆帝喂着药。
听到沈昭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头来,眼神浑浊不堪,脸上却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虽说平日里皇帝因为服用丹药,面色一直很红润,却也不是像这样,红里又透着点死灰。
这显然是回光返照。
沈昭微微怔了下,前世皇上并没有摔过这一跤,方才听刘喜说起,他便知皇帝大约是不好了,只是没想,竟这般严重。
他恭谨朝帝后各行了一礼,道,“陛下,娘娘。”
德庆帝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着跪在不远处的青年。
“……昭儿来啦。”
他像是一个长辈般,唤了他一声。
伸出手,想去亲扶他起来,然而身子却是半分也挪不动。
皇后忙地放下碗,刚想去馋府他,他却似放弃了一般,只叹息着摆手,吩咐皇后,“去,把方才朕让你拟好的圣旨,拿来给昭儿。”
皇后闻言应了声是,忙又去取了圣旨过来。
沈昭恭敬接过圣旨摊开,上头的内容与前世别无二致,任命他为太傅,让他与齐国公一同辅政。
“朕去后,太子……就交给你了。”德庆帝气若游丝,虚弱道,“朕那些个兄弟……也交给你了。"
虽都是说交给他,然而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沈昭捧着圣旨,朝着德庆帝叩头,“微臣必将尽心竭力。”
德庆帝死死盯着他,却见他面色依旧平淡,没有因为即将大权在握有半分高兴,也没有因他即将逝世有半分难过。
他也不说清自己是放下了心,还是越发忧心。
脑中不由得,就想到了十多年前跪在大理寺门口要状告慎国公的那个少年。
他一直没同榆阳说,其实早在沈昭第一次入京那年,他便见过沈昭。
也是他让了刘喜去跟沈昭指了明路,告诉他若想替周老爷子讨回公道,就回去好好读书,只有将来身居高位,才有可能跟慎国公抗衡。
那时沈昭并未长开,他虽觉得他有些面熟,却也没往深处想,只觉得慎国公势力太大,是时候该培养一个人起来制衡他了。而与慎国公有着杀亲之仇的固执少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还是让人去查了他的底,他才晓得,那个告状无门的少年,竟是榆阳的儿子。
只是榆阳素来心软,又无甚大志,依她的性子,定是宁愿孩子一辈子庸庸碌碌平平安安,也不愿让自己儿子为了仇恨成为他制衡齐国公的工具,他担心沈昭会为榆阳所动,便一直瞒着榆阳此事。
原本打是算慢慢扶持他,等他有了同慎国公抗衡的能力,再择良机告诉榆阳他的身份。没想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行事还要果决大胆一点,朝中多少官员忌惮于慎国公的势力,不敢言他半分不是,而这孩子竟就悄无声息就将慎国公的所有把柄命脉握在了手里,还未入朝,便弹劾了慎国公十八条罪状,引起了榆阳的注意。
也好在他是个有主见的,并没有因为榆阳的不赞同,就放弃自己选择的路。
这些年,他扶持沈昭,一是因为当年皇后所做之事心存愧疚想弥补他,二是因为他的行事够果决,不若朝中那帮老臣贪生怕死,用他来削藩,最是合适不过。
然而随着沈昭权势越来越大,心思也越来越深沉,而太子又尚且年幼,他不免对他又生了几分忌惮,担心他分权过多,将来会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对太子不利。
本以为自己还能多活个几年,想着削藩一事完成后再处理他,哪想削藩刚有起色,竟就遭此横祸,如今当真是骑虎难下。
他虽不放心沈昭,却更不放心他那些已经因削藩一事起了异心的兄弟叔伯们,只能赌一赌,把削藩一事继续交给他,再让素来同他政见不和的齐国公一起辅政,用来制衡于他,以免他专权篡位。
这才有了那一纸圣旨。
醒了这许久,也交代了许多事情,德庆帝也有些累了,担心再不把太子唤过来叮嘱几句,就再没了机会。
他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叫太子进来。”
沈昭闻言垂下眼帘,道,“微臣告退。”
说罢,起身弯腰,慢慢退出房门,走到门口时,却忽听皇帝又说,“珺儿到底是你亲妹妹,她惹了你不快,你让她去燕州那苦寒之地待上两年便差不多了。”
沈昭脚步顿了片刻,终是没发一语,退出了房间。
德庆帝看着恭谨退出去的沈昭,不禁就想到自己当年死去儿子。
若他还活着,他应当可以放心地去罢。
正游神着,便听到一道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父皇!”
他抬眼看向来人,年仅六岁的太子眼眶通红,他还未来得及出声,他便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哭道,“您终于醒了。”
心里忽然就柔软了几分。
他抬起手,替他擦拭掉脸上的泪,道,“禅儿莫哭。”
越擦,他眼中溢出的泪却是越多。
他叹息一声。
这一生他做了太多事,便是连从小与他相依为命的榆阳,近些年与他也慢慢生了隔阂,唯一真心为他难过的,大概也只有这个儿子了。
“朕的时间怕是不多了,禅儿,接下来父皇说的话,你需得好好记清楚。”他喘息了片刻,虚弱道,“朕知你不喜欢沈昭,但……”
“但……朝中百官大多怕事,能替你彻底除去藩王威胁的,也只有他了。其他政事上,你可以多问问齐公……在……在削藩一事上,你还需得多听听沈昭的意见,切莫总是同他对着来。还……还有他夫人……他夫人看着是个心软的,若是可以,多让她夫人进宫……进宫来陪陪你和母后。他虽冷情……却也极看重他那夫人,若……若将来他起了异心,也可……可……”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叮嘱,然而却没了那么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