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秋停笔抬起头,“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闻起来像某种杉木和香根的混合体,虽然稍微有点过于浓郁了,不过也不失为一种让人愉快的味道。
“我刚刚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就觉得您很眼熟,没想到真的是您。”男人看着叶挽秋的眼神里充满掩饰不住的惊讶,边说边抬手揖礼,“见过挽秋仙子。”
“啊?”叶挽秋吓一跳,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抱着画板站起来解释到,“我不是……我是说,我是叶挽秋,但不是什么仙子。您弄错了。”
“您不是三太子身边的人吗?”男人诧异地看着她。叶挽秋听得心头一跳,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是,您认错人了。”
“您是叶挽秋吧?”
“是,我是叶挽秋。但不是您说的……”
“那就错不了了。”男人爽朗一笑,“虽然我只曾经有幸和您有过数面之缘,但我不会认错的。溺海惊变一别已经上千年,仙子回来就好。三太子这千年来一直在六界到处寻找您,终于是得偿所愿地把您找到了。”
叶挽秋愣愣地看着他,感觉对方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就触及到她的知识盲区了:“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明白?”
什么溺海什么一千年?这种长到恐怖的时间计量单位怎么看都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吧?
“抱歉,请问您到底是谁啊?我不记得我见过您了。”
她话音刚落,就闻到空气里忽然传来一股凝练悠长的雪松味,紧接着就是肩膀上一沉。叶挽秋回头,看到他们的教导主任松律正站在她身后,一手搭在她的肩上,直勾勾地盯着叶挽秋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情绪色彩的棕褐色眼珠很像两颗无机质的光滑玻璃球,瞳孔青绿。
“参见松律古神。”男人恭敬地下跪。
“起来吧。”松律将叶挽秋拖到身后去。
男人起身,正对上松律的双眼,神情立刻不似刚才那样自然,开始变得有些涣散而僵硬。
松律漠然地看着他,说出口的话语苍白凝固如冰雪,冻结住对方所有的感官和意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叶挽秋。你没有见过这个女孩,这里也没有任何人,你只是从这里经过了而已。”
尽管知道松律是幻术古宗,而且正是因为有她的幻术,学校里的其他人类学生才会对这里的一切都接受得无比自然。可当叶挽秋亲眼看到她是如何对另一个生灵洗/脑的时候,还是感觉相当难以置信。
男人听完松律的话后,一丝反抗都没有地就离开了原地,好像刚刚的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看着他离开后,松律又转头看向一旁的女孩:“以后再遇到你不认识但是能叫得出来你名字的人,你最好不要承认你就是叶挽秋。”
叶挽秋愣一下,“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松律无奈地叹一口气,“他是神界的先行官,本来是为了裂缝封印出现松动的事情来的。会和你碰到实在是一个意外。”
“那些会放出异界妖魔的青石巨门?”
“看来三太子已经告诉过你了,确实是这样。”
“那为什么他会认识我?还说,还说什么我是三太子的人?还有什么一千多年前?他在说些什么?”
松律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单手叉着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叶挽秋被她这种近乎默认的态度弄得有些焦躁和紧张:“松律老师?”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你跟我来吧。”说着,松律带着叶挽秋来到刚刚结束讲座的报告厅里,找到了正准备离开的司梦之神墨琰。
此时的报告厅里还有一些学生没来得及离场,天窗外投射下来的暖金阳光把空气里的各种复杂气味闷烤得渥热。窗户上积着陈年的灰和雨渍,筛落一地虚影扑朔的光斑,仿佛随时会碎裂那样脆弱。
叶挽秋听不清他们两个到底低语了些什么内容,只知道松律很快拍拍她的头,留一句“待在这儿,外面可能还有神界的其他人”就离开了,剩下墨琰和她还留在大厅里。
平心而论,她和这位掌管梦境和精神的神明并不熟悉,只上过他的一门选修课。但是对方身上那种混杂着辛辣和花香的浓厚香料气味却给叶挽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还有就是他手里永远执着的那支细长烟杆,烟雾缭绕不散。有时飘出来的是松针和茶叶的味道,有时是一些比较难以形容的檀木味道。
和他这个神一样,阴沉不定,难以捉摸。
他的眼神蒙散在那些烟雾背后,让叶挽秋莫名想到黑夜里的蛇。
不过尽管如此,该有的礼貌还是得有的。于是叶挽秋主动开口说到:“墨琰教授好。”
墨琰淡淡一笑,伸手驱散那些烟雾,深灰色的眸子里仿佛积酝着无边无际的大团浊云:“听说你今天差点被神界的先行官认出来了?”
她点点头,随即皱起眉尖困惑地问:“您说认出来?那意思是,刚才那个先行官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恍惚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刚到学校的那段时间,周围的一切都魔幻得好像在做梦。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成了她自己。
那句话怎么说的?
天网恢恢,专门捞你。
墨琰没有正面回答,只托着烟杆在阳光够不到的阴影里呵吐云雾,说:“这个问题我来回答不合适,你还是等着三太子回来再问问他吧。”
“他回来?”
“快了。松律的效率一向很高。”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然后抬头问:“您是不是一早也认识我了?”墨琰这次倒是回答得干脆:“确实是这样。不仅我,还有明煌,夙辰,蔚黎,阿君,卿欢,松律,我们都认识你。”
“什……什么?”叶挽秋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连反应都有些迟缓。
但也是这时候,她恍然回想起之前在天文馆见到明煌和阿君,还有第一次见到白无常他们的场景。
他们都对她说过“回来了”,或者“欢迎回来”这样的话。
叶挽秋只当他们是在说她回学校这件事,却没想到他们说的竟然完全是另一层意思。
墨琰看着坐在观众席上满脸不敢相信的女孩,发出一声带着轻巧笑意的喟叹,手里烟杆轻晃,弥开一层缭绕的白雾,不再多说其他的。
没过多久,原本一直暗淡哑金的天光陡然出现了变化。那层纤薄的暮色在这一刻忽然燃烧起来,变得金红灿艳,灼灼逼人。
墨琰站起身,用烟杆在叶挽秋面前晃了晃,指向门口:“走吧,出去看看谁来了。”
她依言跟着墨琰走出报告厅来到一楼前厅的隐蔽角落里,看到一身红衣银甲的哪吒刚好出现在一楼门外,正收了手里的紫焰尖枪朝里走进来。少年极美的眉眼上还带着因为刚从战场上回来所以尚未褪净的戾气,锋锐寒凉如覆满冰霜的桃花,凤眼凛金,杀意蕴沉。
即使隔着一整个前厅和走廊的距离,叶挽秋也能清晰闻到他身上那种惯有的莲花香。只是这次这种香气里还夹杂了几丝明显的妖血气味,似乎是因为过久地接触那些血腥造成的,但哪吒的衣服上却是一片干干净净。
她看到哪吒似乎是想去她和墨琰刚待的报告厅里,却被松律很快从后面追上来:“哪吒!我知道你有多担心她,但你不可能一直这么隐瞒下去。这次是个意外,但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除非你把挽秋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关在你的三凤宫里,否则神界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她回来了。”
“别管我的事!”哪吒皱着眉头,声音冷硬到有些凶狠。
松律毫不相让地拦在他面前:“这已经不仅仅是你的私事了,哪吒。你已经看到那些裂缝出现松动的后果了,神界也看到了。我们是没有办法彻底修补好它们的,你也不能。只有……”
“不准动她!”哪吒狠戾地盯着面前的螣蛇,金瞳里本就没有平复的杀气再次缭乱沸腾起来。他几乎是把这句话一字一顿地咬碎了说出来,每一个音节都被刀子打磨得锋利无比,随时准备割开任何敢反抗他的生灵的喉咙。
叶挽秋有点被他身上那种从未见过的凌厉暴虐吓到,偏头看着墨琰问:“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墨琰好心情地呼出一圈泛蓝的烟圈,垂着眼睫瞟一眼她:“因为你啊。”
叶挽秋怔住,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到松律依旧平稳着声线朝哪吒说到:“你在害怕。”
哪吒眉峰一压,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莲神纹愈发鲜红欲滴,看起来有种接近魔化的妖异。松律直视着他冷灿的黄金眼瞳:“你害怕她会和以前一样突然就消失掉,而你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你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她现在还在你视线里,还在你能碰得到的地方。为此你可以不顾一切。”
“可是哪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放任她对她自身能力的这种一无所知,她越容易因为失控而被神界发现。告诉她一切的话,她反而知道该怎么自保。”
“让开。”哪吒右手虚握,混天绫立刻沿着他的手臂缠绕波澜开,紫焰尖枪的轮廓在他手里若隐若现,“你应该知道,你的幻术对我根本不起作用。”
墨琰看着这一幕,轻轻啧一声,似乎有点意外的样子:“他这病得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很多啊。”
“病?”叶挽秋下意识地重复。
墨琰森然一笑,深灰色的眼里暗光闪烁:
“是病就得吃药。”
说完,他朝叶挽秋背上猛地一推,将她整个人扔了出去。
叶挽秋完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被他推得完全毫无防备地摔在坚硬的地上,还差点脸着地,疼得眼冒金星,忍不住飚出一句:“哎——握草——!”
哪有这种把学生推出去挡枪的老师啊?
就这素质还为人师表?
她用手撑在地上支起身体甩甩头,被很快走过来的哪吒一把扶起来:“没事吧?”
“没事没事。”叶挽秋拍拍手上的灰,感觉膝盖实在疼得厉害,不过缓缓还算能忍住。
松律疑惑地看了女孩一眼,又看了看周围:“你怎么摔着就出来了?”
“我……”
她刚说出一个字,身后就传来墨琰悠哉又无辜的声音:“就是啊,我让你跑慢点你偏不听,摔跤了吧?”
“你!”叶挽秋被他气到几乎吐血,但想想又不敢说是他把自己推出来的,不然就得被抖出来刚刚他们俩在一旁偷听的事了。于是只好咬牙认了他的说法:“没什么,是我自己跑太快了。”
哪吒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转向墨琰,眸中金色不减,浓烈到接近瞳孔中央的黑暗:“你说了多少?”
“别用杀神瞳这么看着我,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墨琰展颜一笑,态度悠闲自然,“你们俩慢慢聊,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绕过他们,朝松律抬手行一个简礼:“松律古神顺安。”
松律点点头算是回应,正想开口,却瞥见墨琰递过来的一个眼神,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和他一起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身体原因,这篇文改成如无特殊情况就固定隔日更,如果哪天要隔两天的话,我提前一天会说,免得浪费大家时间等,实在抱歉。
顺便预告,下章叶子就知道她和藕巴以前的事了。啾咪,爱你们!
第19章 前尘
自从知道自己来了一个全是妖魔神怪的学校以后,叶挽秋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可能更魔幻了。
然而事实证明,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直到被哪吒带着回到三凤宫的时候,叶挽秋整个人都还是懵的,脑海里始终在循环滚动着刚刚在大厅角落里听到的那些话。
为什么哪吒会对她这么好,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困扰了她很久。而就在刚刚他和松律的那些对话里,叶挽秋好像找到原因了。只不过这个原因比起问题本身,更让人难以想通。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神祗的侧脸,好像在看着一个精美易碎的幻觉,风一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和方才与松律对峙的时候不同,哪吒现在的神情里已经没有了那种杀伐尖锐的强硬气息,眼瞳里的灿金也已经消弭下去,恢复成了原本的墨色。
但那种色彩被许多复杂而焦灼的情绪挟持着,阴霾到不见一点细微的光芒,如同隆冬暴雪后的干净夜空,深冷漆黑,一眼望不到尽头,看久了就会克制不住地畏惧到头皮发麻。
他找了你一千多年。
这个认知带来的感受实在太过难言,极端的沉重和不真实感纠缠在一起,间或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欣喜。以至于当无数快到叶挽秋根本抓不住的想法在脑海里汇聚成洪水决堤而下的时候,唯一清晰在思绪里的念头竟然是:
“他们刚刚说的真的是我吗?
要真是,这神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瞎成这样?”
有冰凉柔软的花朵从枝头坠落,贴着叶挽秋的脖颈曲线滑进衣领里,激得她本能地一抖。哪吒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叶挽秋缩缩脖子,酝酿许久后,最终还是说到,“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一千年这种时间单位,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关系。而哪吒……
“不会。”哪吒语气笃定,让人根本无法反驳,“我不会认错你。”
“可是……可是我怎么可能在那么久以前就认识你啊?”叶挽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还有那些神界的人,还有墨琰教授和白无常他们。我……这不可能是我,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你能闻到每个生灵身上的味道,对么?”
“是这样,可……”
“你画绣样的时候,要是中途停下,会习惯性地把笔当簪子别在头发上。”
“好像是吧,可我……”
“你刺绣的时候如果头发垂下来,会用针把它们挑到耳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