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秋被摔这一下也清醒了不少,有些尴尬地抹了把脸:“您好。”
他身上的味道前调闻起来是代表身体健康的柚子味,中调是一生平缓的柠檬,后调是象征心情平静的清甜苹果香。
“这是行宫的工作人员,汪城宁。叫汪叔叔。”叶芝兰替女儿拍拍裙子和膝盖上的泥土,温和地说。
“汪叔叔好。”
“你好。跟我来吧。”
作为两岸共同考证确认的三太子祖庙,这座依着翠屏山而建的哪吒行宫占地面积一共有一千多平方米,是一座混泥结构的仿古建筑。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结构精巧而大气。在偏殿喝了些水后,叶挽秋坐在殿门口红柱走廊的凳子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不少人。
他们大多都不是本地人,有的听口音很明显就知道是来自港澳台那边。据说这位三太子神在海峡对岸的宝岛上信徒众多,每年都会有两岸的文化信仰交流活动在这里举办。
空气里的味道随着人数的变多而开始繁杂起来,叶挽秋喝完手里的水,起身离开了原地。
她在正殿门口找到了叶芝兰,看到她正将怀里包裹好的红布打开,把那幅刺绣小心而恭敬地拿出来交到汪城宁手上。仔细牵开绸布,露出那位三坛海会大神姿容的时候,所有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拢看过来,纷纷惊叹不已。
蜀绣特有的针法和对用料的选取让整幅刺绣简直精细完美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使是同一色系的丝线也细致地采用了深浅分明的数种来进行过渡和绘制,对神态和细节的完全把握更是让刺绣里的神明有种随时会从绸布上走下来的错觉。
“请问能拍个照吗?这绣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太子庙里是不能拍照的,实在抱歉。一会儿我们的其他工作人员会把它暂时挂到太子庙外面的展区去,那时候是可以拍的。”
说完,另外两个胸前挂着志愿者牌证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一起将那幅宽大的蜀绣拿到了展示区,大殿里的人也跟着离开了一些。这里燃烧着香火,神像下也摆着一排排莲花烛灯,小小的一星火光,映透莲花灯罩的脉络。
叶芝兰朝门口的女孩招手:“进来吧,挽秋。”
她和叶芝兰一起在神像前跪下,双手合十,听着母亲虔诚地颂祷。祷告完毕后,汪城宁替叶挽秋将头上的那条金莲珠红发带解了下来,乌黑顺滑的半长发丝立刻洒了她满肩。
当对方将那条发带写上她的名字,投到一旁的箱子里的时候,有凉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吹出来,擦过叶挽秋的鼻尖,晕开一阵冷甜沁人的微弱香气。
莲花香?
她有些惊异地抬起头,不确定这种这种气味是不是从这里的某个人身上传来的。如果是的话,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身上闻到这种味道,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义。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叶芝兰发现了她的异样。
“没什么……”她摇摇头,仔细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发现那缕本就浅淡的莲香又消失了。
奇怪。
她摸摸鼻尖,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此时,进来跪拜祈福的人渐渐的也越来越多。因为三太子一向被视为孩童们的保护神,所以带着自己的小孩来参拜并且过继给三太子当干女儿或者干儿子,以求保护孩子到成年的信徒也有许多。除此之外,还有从事交通运输行业和在军警界工作的许多人也会来。
凡是来到神庙的人,都是有所期待有所企图的,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代表心底欲/求与虔诚的甜腻香料气味,积压在这闷湿的空气里,呛人的浓郁。
叶挽秋被这种过于强烈的气味逼得捂住口鼻,低声咳嗽着退出太子庙的正殿,独自往人少的后院走去。她沿着那些石雕壁画一路观赏着往前,周围的人开始慢慢稀少起来。
当她抬脚迈过一个红框的圆形拱门的时候,灰霾的天空突然猛地亮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闷雷滚过云头,乌云波澜挤压着堆在顶头。迎面入怀的山风突然褪去了那种令人不堪忍受的渥热,从面前幽长暗淡的廊桥里穿过来,变得凉爽适宜,轻易驱散了她身上的暑热,带着清晰明显的莲花香气。
仿佛她刚刚跨出的那一步,直接从炎夏七月末迈进了三春明媚天。
叶挽秋寻着那阵清甜的莲花香从走廊来到外面,远远地看到有一片开满粉白荷花的开阔水池修建在一排高大的青绿桧柏林后面。风从山谷的方向吹过来,从满池莲花上翩擦而过,卷夹着阵阵香气拂面而来。
佛教一向以莲花为教中圣物,而三太子又是佛道两教双尊的少年神祗,神话里更是由莲花和莲藕共同化身重生而来,他的行宫里会有这么大一片莲花池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
叶挽秋走到莲花池旁,左右望了望,有点奇怪:“怎么这儿都没人过来的?”明明这里比起外面要凉爽漂亮多了。
还在她疑惑的时候,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从身后的桧柏树上跳了下来,金色的瞳孔灿烂如凝固的阳光。叶挽秋惊喜地看着它,蹲下身和它对视着招手:“乖,过来。”
白猫姿态高傲地睥睨着她,像在审视着自己猎物的捕食者。
猫科动物都很骄傲,也很难接近,叶挽秋没以为它会搭理自己,只是单纯地想逗逗它。却没想到当她准备起身的时候,白猫居然真的凑到了自己脚边,用毛茸茸的爪子朝她鞋尖拍两下,扬起头傲慢地瞥着她。
叶挽秋被它可爱的样子娱乐到,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
这只猫的毛色非常漂亮而且干净,不像是流浪猫,而且脖颈上还系着一条坠着铃铛的红绳,应该是行宫里的某个工作人员养的。
叶挽秋用手指蹭蹭它的脸,在莲花池旁边悠闲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用手沾着池水去弹在猫身上,笑嘻嘻地看它嫌弃地躲开,用粉色的舌头梳理着自己的毛发,起身对它说:“我要回去了,再不走我妈妈该找我了,下次再来陪你玩。”
说完,她沿着刚刚来的路轻快地跑回到太子庙门口,看到一脸焦急的叶芝兰:“妈妈,我在这儿。”
“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和你汪叔叔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诶?我就在后面那个荷花池那里啊。”
“什么荷花池?”
“就那边。”叶挽秋伸手指了指刚才来的方向,“我没去多久。”
“这都快三点了,你不见了整整四个小时,这还叫没去多久?”
“四个小时?!”叶挽秋惊讶地重复,“不可能啊,我就走过去,跟一只猫玩儿了一会儿,怎么可能有四个小时?”
“你自己看看你手机上的时间。”叶芝兰皱着眉头责备,“我打你电话你也不接,要是再晚点还找不到,我就得报警了。”
“可是……”
叶挽秋摸出手机,上面确实显示的是下午三点零八分,还有十几通标记着“妈妈”的未接来电。
她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明明她只离开了没多久,也根本没有听到任何手机铃声,为什么……
难道说,她刚刚去的地方,那个荷花池,那只猫……
叶挽秋紧紧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忽然在七月末的高温天里感觉到一阵冰寒。
还是说,她真的只是玩着忘了时间,手机出了问题所以没听到铃声?
“好了好了,回来了就行。”一旁的汪城宁安慰到,“哪吒行宫面积很大,一时走丢了也是有的,找回来就好。你们回家去吧,再晚恐怕要下雨了。”
叶芝兰叹口气:“刚把那条护命带摘了就跑不见,你是想吓死我吗?”
“对不起妈妈,我可能……”叶挽秋关上手机,脸色苍白着,声线和眼神一样虚浮,“我可能刚刚绕太远了,一时没注意到时间。”
“走吧,我们回去。”
“嗯,回家。”
她们告别了汪城宁,下山搭车回到了绣铺,正好赶上生意最忙的时候。被人潮淹没的张放老远看到她们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扯着嗓子大喊:“兰姐!兰姐快来帮我们一把!”
忙碌的店铺生意让叶挽秋暂时没有心情去想刚刚的怪异事件。她和宋文姣一起领着客人在店里挑赏各种纹样绣品,为顾客推荐合适的旗袍和其他手工制品礼物,记录订单的各种信息,一直跑前跑后到晚上快十点半才停下来。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疲惫不堪地准备睡觉,她却收到了简媛的信息:
“靠!第一批录取结果下来了!傻子快去看看你的录取结果,要是得填征集志愿就赶紧!”
看到这条消息,叶挽秋立刻睡意全无,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脑登录网站。
十几分钟后,她刷到了自己的录取结果。
正是半个月前给她打电话的宜大,专业是历史学。
她将结果拍个照发给简媛,松出一口气,就这么合上电脑朝后一倒,将自己砸进床铺里。
窗外逐渐响起清晰的雨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你们的藕巴就出场了,我果然是个磨叽又啰嗦的写手……[心塞爬走]
第3章 哪吒
那只白猫成了叶家绣铺的新成员。
叶芝兰曾经试着把它抱回哪吒行宫去,可它总能悄无声息地又跑回来,还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蹲在叶挽秋房间的窗台上,姿态优雅而高傲,一双金黄纯澈的瞳孔灵气十足地瞥着周围的人,像会说话一样。
它生得漂亮雪白,光是蹲在柜台上都会吸引许多小姑娘进店里来,还从不给绣铺的人添麻烦。只是这小东西的脾气特别古怪,从不让任何人摸它,稍微凑近点就龇牙咧嘴满脸凶相,随时准备一爪子过去把对方抓破相似的。
店里的人都喜欢这只白猫,连叶芝兰也不例外,张放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招财”,大家只要得空了都围着这傲气的小祖宗转。唯独叶挽秋对它有种怵得慌的感觉,总是刻意和它保持着一定距离。
因为每次看到这只猫,她都会想起上次去哪吒行宫的时候,在那片荷花池旁边发生的怪事。她和这只猫仅仅只是逗留了一会儿,回来就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还一点都没听到叶芝兰给她打的那么多个电话。
她想不出什么值得令人信服的解释,也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可没想到这只白猫居然从行宫里跑了出来,还赖在他们家不肯走,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送走它,因此只能将它养在绣铺里。
“送走干嘛,我女朋友还天天吵着想养猫呢。而且你不是说这猫是三太子行宫里的吗?说不定是你成年了,摘了那条护命绳,人家三太子神不放心你,所以才找了只猫来看着你呢。”张放一脸无赖又揶揄地说到,“再说了,这猫这么漂亮,养着多好啊。”
叶挽秋被他说得手一抖,手里捻着的细针从绣绸里探出个头歪了歪,差点扎到手:“你当人家三太子是个excel表格软件啊,还能按横行纵列来快捷键查询关键词的?每年过继给他以求平安健康的孩子这么多,就算要在线抽签随机送猫也轮不到我吧?我要真有这么好的运气,早就该去买几张彩票来咸鱼翻身脱贫致富了。”
张放一听,哈哈大笑着说:“说不定还真是呢,你趁现在赶紧去填两张彩票。要是中奖了,我不求多的,给我个零头就行。”
“醒醒吧,天都亮了还在做梦哪,该搬砖了。”叶挽秋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低头为专心眼前的定制旗袍刺绣。
绀青色的丝绸上已经绣好了许多小小的银色银杏和简化过的天堂鸟图案,为了和丝绸本身的深沉冷调色彩匹配,她特意选用了银灰色的线来作为花样的主体色,绣出来的纹饰柔光温润,既能点缀增亮又不会显得太喧宾夺主。
至于所有绣在旗袍躯干部位的天堂鸟的眼睛,叶挽秋对比了许久后决定用直径极小的白水晶珠,这样图案看起来就灵动了许多。
绣完最后一只天堂鸟的眼睛后,叶挽秋放下针线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身体。那只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柜台上跳了下来,正趴在绷架上方的窗台边,毛茸茸的猫尾巴垂在绣绸上可爱地画着圈,眼睛半眯着歪头,好像在挑剔地打量那些花纹。
叶挽秋看到它的时候僵硬了一下,走到柜台后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慢慢喝着。
因为接受的教育不同,她对神明的态度其实并不如小镇上的老一辈们那么崇敬虔诚。但是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比如她四岁那年明明病得几乎死掉,所有医院都束手无策,可一戴上那条从哪吒行宫里求来的护命绳,第二天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之前的治疗恰好在那时候发挥作用了,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
人活在世上,总是得有所敬畏的,不管对是自然还是对其他。所以她对这些一直都是保持着一种尊敬而不尽信的心态,多年来过得也都很平静。
直到上个月十八岁那天,她遇到了这只猫。
想到这里,叶挽秋放下手里的水杯,隔着柜台和满地琥珀色的明亮光斑,谨慎地盯着那只悠闲的白猫:“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我家?”
要是它真的就这么开口说人话那就是神作了。叶挽秋想。
然而那只猫压根没搭理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样子是打算就着窗台懒洋洋地睡上一觉。
叶挽秋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这个举动有多傻。她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伸手揉揉脖子:“我这在干嘛啊真是……”
大门被推开,瑰丽磅礴的大片阳光立刻汹涌进来,将屋子里的所有阴影都焚烧撕毁。
正在打盹的白猫被突然充沛起来的光线惊扰到,睁开眼睛站起来看着叶挽秋消失的方向,金瞳折射着璀璨精细的光澜。
阳光将它的影子烙印在墙壁上,小小的白猫身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剪影。
……
九月,暑假结束,新生开始陆续去大学报道。
叶挽秋在正式开学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搭车去往了宜城主城区,还拖着她大大小小的一堆行李。等终于坐上空调车的时候,她身上的薄薄米白色衣衫几乎被汗水湿透,几缕发丝略带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又热又潮,闷得浑身难受。
汽车从小镇的客运中心出发,蜿蜒过逶迤的山路,在茂密浓翠的森林里跋涉而出,越往前开道路越平坦。叶挽秋坐在客车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转头看着那座生养了自己十八年的古朴美丽小镇正在不停地远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