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滔天的深色海浪从海面升腾起来,吞没沙滩,冲毁防护林,遮天蔽日地朝陈塘关紧闭的大门摧压过来,将天空一点点从人们的眼里挤走,阴影笼罩,随时准备崩塌下来砸碎一切,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有孩子开始尖叫着哭喊,缩在母亲怀里不敢睁眼看;年迈的老人们纷纷跪在地上祈求上苍庇佑,祈求时间停止;身披铁甲的士兵则浑身冷汗地绷紧手里的弓箭,对准那些扭曲海浪里的无数诡谲影子,颤抖着不敢开弓;更多的人在逃跑,在惨叫,在孤岛般的城镇里绝望地奔命,整个街道上一片狼藉,哀鸿遍野。
叶挽秋紧紧盯着即将卷涌到她面前的海浪,将雪焰的刀背咬在嘴里,悬浮在那些冰冷浪潮和陈塘关之间。源源不断的白光从她身上,手上,眉心间迸发扩散出来,构建成一道半透明的壁垒,不断延伸着,包拢着,坚定不移地阻挡住那些发疯一样的海水。
沉重的压力从手上传来,叶挽秋咬紧雪焰冷硬的刀身,硬生生扛下海啸每一次的冲击,毫不退让。狂风将她的黑发吹散,纷繁迷乱在眼前,她看到那层壁垒之外有无数精怪正在冲她嘶鸣尖叫着。枯瘦的利爪,巨大的鱼尾,锋利的钳刃,密集的尖齿,一次次撞击割划在那层壁垒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从水面上浮涌而出的海妖狰狞着面孔贴在无法越过的墙面上,没有眼白的绿色眼珠死死盯着叶挽秋,阴恻恻地冷笑:“你以为凭你这道破墙就能阻挡得了整个东海的水吗?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这破玩意儿修到天上去!”
更多的海水汹涌而来,一层层不断往上叠加,伴随着无数水怪兴奋扭曲的刺耳叫声,像是不把这层壁垒压垮撞碎绝不罢休。
叶挽秋眉头紧皱,灿烂到刺眼的白光团旋蔓延开,追着海浪高度将壁垒同样升高。潮水涨多少,壁垒也随之拔高多少,滴水未能渗落进陈塘关内。
已经试过无数次都没能破开这层半透明屏障的海妖开始暴躁起来,巨大的软肢不停拍打在上面:“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明明看起来不算多厚实一层,却怎么都撞不开。
支撑着这道巨大晶石墙的叶挽秋也不太好受,虽然随着高度的增加,她所感受到的重量并没有暴涨多少,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但是她也同样被困在了这里,如果海水不退,她就只能一直这样撑着。
不知道哪吒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阵焦躁,死死咬住雪焰猛力朝前推,坚硬的晶石墙在她的驱使下,将凶猛的海潮向后逼退几寸。
气急败坏的妖群游弋在水里,尖声怒吼,利爪在壁垒上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白痕:“杀了她,杀了她!把她撕开!奴隶!奴隶!她是食物!杀死她!”
密集的吼叫声堆叠在一起,形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叨扰噪音,振聋发聩的响亮。叶挽秋感觉自己的耳膜都要被这种声音撕/裂,偏偏还不能把听觉关停。
不远处的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凄惨的龙吟,紧接着是重物落海的声音。整个深灰色的天幕都在哪吒身后翻滚皱缩成螺旋状,火光灿艳,无边无际,泛滥如尖锐的荆棘。
他从云端飞身降落下来,将手里还在滴着青血的黑蛟首级丢进海水里,砸在其中一个正叫嚣着要将叶挽秋活剥生吞的海妖头上,琥珀色的眸子锐戾冷亮,杀气腾腾:
“谁敢!”
鲜红的灵绸在他手中无限延长,搅探入海,将那些海妖水怪栓捆在一起,丢进刚刚那条无首黑蛟沉没的地方。柔软的织物碰到那些妖种就像是利刀切豆腐似的将它们都割裂开,金环嗡嗡作响着绕海而飞,遇到任何冒出头的海妖就直接撞碎它的额骨。
一时间,整个陈塘关外妖血染海,惨叫不断。
海水的高度在慢慢下降,叶挽秋推动着晶石墙,将它们连同那些碎裂的妖尸一起逼退回东海该有的位置。屏障消失的瞬间,青黑色的海水猛然回落,大雨般泼洒下来。
混天绫破海而出,绕护在叶挽秋周围,将那些血腥味浓郁的海水全都隔绝开。
“那条黑龙……”叶挽秋本想问,那条被哪吒取了首级的黑龙难道就是东海龙宫三太子。哪吒却摇了摇头:“刚刚那条还不算龙,只是蛟。”
叶挽秋点点头,还想在说点什么,一声悠长鹤鸣忽然从天边传来。
“师父?”哪吒看着从灵鹤背上走下来的白发仙人,抬手行礼,“师父怎么来了?”
不只是太乙真人,还有一个神界的神灵也跟着来了。叶挽秋见过对方,是神界新上任不久的护法神,东渺。之前在乾元虚境的时候,她经常在藏书阁里碰到对方,两人便成了还算不错的朋友。
“好久不见,挽秋仙子。”东渺看着哪吒身旁的白衣少女笑起来,“年中祭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呃,那天太忙了,所以没来得及。”叶挽秋有些尴尬地回答,“你怎么也来了?”
“自然是为了这东海的事才来。”东渺无奈地说着,伸手拍拍叶挽秋的肩,顺便替她将几缕垂到脸侧的乱发别好,“好了,我得和太乙仙人去找龙王了。”
哪吒扫一眼对方碰过叶挽秋又收回去的手,嫣红嘴唇抿成条直线,表情不太好地看着对方,眉峰颦蹙成一个尖利的弧度:“你找龙王做什么?”
“能和则和嘛。”
“我可没打算跟那些妖种和!”哪吒冷笑。
东渺眨眨眼,看向太乙。
太乙捋一下胡须,沉吟片刻道:“你们先回陈塘关吧,这件事,眼下还急不得。”
眼下……
叶挽秋在心里默默计算一会儿,不由得握紧手里的雪焰。
离哪吒十三岁的生辰,只有不到半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和神话一样的,抽筋扒皮龙太子预警,如果有看了魔童电影后,对这个桥段接受不能的小伙伴请谨慎购买后面两章。
然后,我发现你们都在期待现代大藕的黑化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爱秋秋的吗??
最后,专栏里有开下本要写的新文预收,远东那篇,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收藏一下,感谢!!
第42章 祸起
叶挽秋并不知道太乙和东渺在海底龙宫与龙王谈成了什么协议,但是距离上次她和哪吒一起毁了海祭已经过去了快五天,东海依旧风平浪静,陈塘关该下的雨依旧在下。
许多渔民们一开始还因为畏惧而不敢出海捕鱼,但后来也都迫于生计而陆续恢复了照常的捕鱼活动,也没见有什么怪事发生。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不正常。
难道说未来已经被自己在海祭上的参与改变了吗?还是说……
叶挽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梦境沉沉浮浮,混乱到抓不住一点有用的东西,最后在一阵阵闷雷声里醒来。她从床上坐起身,看到窗外的光线是一片脆弱的灰蒙,屋檐露水滴落的声音清晰规律。
雨云还没散开,破晓前的天光黯淡近无。她收拾好自己,离开西庭院去往厨房准备早餐。沿途碰到几个同样早起的家仆,他们看到叶挽秋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敬又可畏的神明一样,全都低头静默着,站在暗处里,像群影子一样。
就连往常总会在她做饭时,和她絮絮叨叨地唠嗑一些家长里短的莲素也不再敢同她搭话,除非叶挽秋主动开口,但一般都说不上几句就没了下文。
商朝向来重神事轻人事,对于神鬼祭奉更是到了一种后人难以想象的痴迷地步,而且从来都是不计代价的,不管是用活人还是牲畜。因此在经历过海祭那件事后,周围的人会突然对自己改变态度,倒是在叶挽秋的意料之中。
这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可对于承载着那些尊敬的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极端的孤立。有时候叶挽秋看着周围如幽灵般来去匆匆沉默无声的人,忍不住会想起自己来到陈塘关第一次见到哪吒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六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端着刚做好的早餐回到西庭院,面前的房门打开着,里面却没人。
叶挽秋习惯性地朝屋顶看去,果然看到哪吒正盘腿坐在屋脊上,一手支着下颌,动也不动地盯着城外东海所在的方向,披散的黑发和混天绫缠绕在一起,被风吹得飘扬。
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叫一声哪吒的名字:“不饿吗?下来吃点东西吧。”
哪吒低头看向她,紧皱的眉尖舒展开些许,听话地跳下来,坐在石桌前。叶挽秋转身进到屋里,取来象牙梳和发带,替他将长发梳理扎好。
还在系发带的时候,她听到哪吒忽然说:“昨日我已去见过师父,他还是只说上次海祭的事就算过去了。”
叶挽秋手里的动作停顿一下,问:“所以你认为,东海不可能善罢甘休,是吗?”
“难道它们会么?”哪吒冷淡地说着,语气也随之尖刻起来,“现在的安静只是因为神界的干涉所以暂时收敛而已,它们不可能主动放弃海祭。”
梳理好最后的发尾后,叶挽秋坐到他对面,用手里的象牙梳轻轻敲了敲桌面,然后放下:“也许你是对的。”
她只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东海真的能就此停止要求陈塘关用活人进行海祭,这样的话,哪吒说不定就不用……
“你在担心什么?”哪吒注意到她眉眼间的些许低落。
“和你一样啊。”叶挽秋掩饰性地别开视线,“我们倒无所谓,只是真要闹起来,陈塘关里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说完,看到面前少年皱眉的动作,她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曲起手指点一下对方的眉心:“你也别整天这样不开心了,反正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吗?不管怎么样,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哪吒的眼睫轻轻颤动几下,微不可察地嗯一声,朱唇抿起来,没有说话。
“但是……”叶挽秋说着,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道,“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无论如何,顾好你自己。”
他在浓云破晓下看着她的眼睛,周围的光线晦涩而纤薄,可那双眼睛却是清澈无比的。那里面有刚初升的太阳,明亮到灿烂。
最终,哪吒点点头,答应了她:“好。”
那一瞬间,叶挽秋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在那场三千年后的祭礼上,哪吒会一遍一遍地要她保证她不会离开。
她注视着眼前耳尖微红的少年,忽然心下一颤,似有所悟,却又怅然若失。
时间一天天流逝着,距离哪吒告诉过叶挽秋的日期已经越来越近。她这几天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经常噩梦连连着醒来。梦里有母亲叶芝兰手把手教她怎么刺绣的场景,还有她和哪吒几年前在冥府灵渊分别的场景。
她拼了命想去抓住对方也无济于事,只能不断不断地朝那块荧光巨石里坠落进去。
有一个人影坐在那里,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不属于她记忆里的任何人,却让叶挽秋莫名觉得似乎已经认识了对方比永恒更长的时间。
他开口,是曾经许多次出现在叶挽秋意识里的声音,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沾染得也太多了些。别忘了你自己到底是什么。”
我是什么?
她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缓缓恢复知觉的身体感首先是早春清晨的寒冷,紧接着就是因为糟糕睡姿而带来的酸麻僵涩。
今天是二月末,离哪吒十三岁的生辰,正好差七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叶挽秋整个人立刻凝固住,脸色瞬间苍白下来,猛然站起来朝外跑的时候,甚至还勾着桌脚摔了一跤。她散乱着长发,跌跌撞撞地闯进西庭院的大门,里外找了一遍也没看到哪吒的影子。
正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时候,她忽然想起昨日哪吒跟自己有说过,今天一早会去找太乙真人。
想到这里,叶挽秋才略微放下点心来,身体却还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有风擦着地面吹过来,扑在她脸上,带着淡淡的林木清香,好冷。
叶挽秋在空荡荡的西庭院门口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边揉额角边朝南角附近的水井走去。
今天正好是城南集市月末开市的日子,一些家仆和侍女们正聚集在南角,准备用积攒下来的铜贝和海贝以及各种手工制品,去集市里换些新的布料或者胭脂。
还在叶挽秋心不在焉地慢慢朝上拉着水桶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南角里有人说了一句“管家前两天摔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紧”。
她拎起装满水的木桶,愣一下,将水送去厨房后,来到家仆们住的东矮房里,看到老管家正支着一根木拐慢慢从门口走出来,腿上缠着厚厚的布条。
叶挽秋连忙走过去扶住他:“您这腿脚不方便的,要去哪儿啊?”
老管家因为年事已高,这两年越发眼神不好,在看清是她后,先是吓了一跳,连忙想弯腰行礼,却被叶挽秋拦下来:“您身子不好就别走动了,夫人不是让您多休息吗。这是要去哪儿?”
“我打算去城南换点厚布来,年纪大不中用了,除了七月天里,其他时候总感觉冷得不行。而且这到了月末,府里有些东西得添一添。”
“那要换些什么您告诉我,我替您去吧。”
老管家犹豫一会儿,有些局促地握了握手:“这种杂事还是让我去就好了。”
“您这样子一个人去怎么行,还是我跟您一起吧。要去哪儿您就跟我说,我去跑。走吧。”
城南集市离总兵府的距离不算太远,一到了开市的时候更是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叶挽秋用手帕当面巾将大半张脸遮掩起来,空气里的各种人类气味依旧浓郁繁厚,但好歹还在她能忍受的范围内。
她照着老管家的话,跑东跑西去换齐了所有要用的东西。路过一个摆卖着各种素绸素帕的摊位时,她看到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正抓了母亲用来卖的红绸绕在身上,有模有样地学着海祭那日,哪吒用混天绫搅海的样子,把绸缎泡到水桶里去晃啊晃的。被母亲发现后,拎起来自然就是一顿狠狠地收拾。
叶挽秋看着那两个眼泪汪汪的小孩,忍不住笑了笑,刚转身就不小心撞上了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开口道歉,却惊讶地发现,对方身上的气味是不属于人类的淡淡海风气味,香调很冷,还带着种轻微的腥,让人闻着有些不舒服。
被撞到的人还没开口说什么,他身旁佝偻着背的小厮先嚷嚷开了:“大胆!竟敢冲撞……冲撞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