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白无常突然有些奇怪地看着她:“您为什么对灵渊这么感兴趣?”
“噢,因为我如今和古神们一同住在划星阁,离溺海很近。之前也有听说冥府的灵渊和神界的溺海很相似,都是六界生灵无法涉足的地方,所以就多问了几句。”
可自己确实是在灵渊之下看到了那块完好无损的荧光巨石,而且就是被它给弄到了三千年前的时代。为什么白无常会说所有被扔下灵渊的生灵都会灰飞烟灭?
思虑至此,叶挽秋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那如果不是六界之内的生灵呢?”
白无常被她问得蒙了一下:“不是六界之内?您是说异种?可那种东西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从来也没有谁见过啊。”
听她说到这里,叶挽秋隐隐有预感,也许自己想探究的事情在如今这个时代还没发生,而是要在不知多久后的未来才会有。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就不能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了,否则很容易出问题。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什么生灵在集结着朝这边走过来。白无常皱眉站起身,习惯性地解下腰间的栓魂锁握在手里:“我出去看看。”
“好。”
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叶挽秋转头又朝依旧大门紧闭的孟婆府邸望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白衣长袍,兜帽宽大到几将整张脸都遮住的人,正站在无数拥挤着狂欢亡灵的街道对面,抬起兜帽的一角,用那双透白如晶石的眼睛无悲无喜地回望着她。
只一眼,叶挽秋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抽离成苍白的噪音,只剩自己混乱到接近愤怒的心跳声,还有沸涌起来的血液在耳膜拍打出的嗡嗡杂音。
他放下兜帽,转身就要消失在那些亡灵与阴差之间。
叶挽秋猛地站起来,想都没想就翻窗追了上去:“混蛋别走!”
她踩在狭窄的窗沿轻轻一点来到地面,洁白裙摆浮绽如花。顾不得被无数闷厚气味包围折磨的痛苦,叶挽秋费力地穿行在那些或人或妖魔的亡灵中,还要躲避那些阴差手里的各种旗杆和锐利武器,竭力朝那抹白色身影追去:“等等,该死的,你给我站住!”
然而对方丝毫没有理会,依旧走得轻快又迅速。
渐渐的,隔着层层叠叠的亡灵和呛人的混杂气味,叶挽秋已经越来越难看清那个人的身形,甚至感觉自己就快要把对方跟丢了。宣告冥府大门即将打开的钟声在日落之时准确地响了三次,悠长沉闷的声音不断远去,消弭在周围如磅礴海浪般的欢呼嘈杂声里。
无数嫣红花瓣从那些亡灵和阴差手中抛洒开,密密麻麻地掉落下来。隔着道细小的缝隙,叶挽秋艰难地透过那些扰人的花雨朝前张望,发现果然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白色影子了。
她挣扎着从流水般的狂欢队伍里脱离出来,头晕脑胀地来到街边,还没来得及喘匀呼吸,忽然被一只冰凉无温的手一把抓住,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冷甜藕花香气,将周围所有生灵的味道全都驱散开。
“哪吒……”
她还没说完,就被哪吒强行从街边拖进面前的狭窄巷子里,避开了外面的一切喧闹。浓烈的黑暗兜头而来,叶挽秋踉跄着跟在他身后,视线在有片刻里完全是盲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被对方推按到了身侧的石墙上,双手被轻而易举地扣住拉举过头顶,死死按在墙壁上,手骨撞上粗粝的墙面,牵扯出一阵细小的锐痛。
叶挽秋刚疼得唉一声,又被哪吒欺身紧贴上来,不由分说地捏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埋首含住她的唇瓣,用齿尖近乎凶狠地咬上去,像是在泄愤那样。
短促的痛楚让叶挽秋忍不住朝后缩了缩,却只能徒劳无功地被困在少年冰凉如玉的身躯和石壁之间,进退两难,动弹不得。面前的人却愈发得寸进尺,密集的亲吻间或夹杂着带着怒意的咬弄。
在被哪吒身上的熟悉花香和嘴唇上传来的湿冷触感弄得彻底昏头之前,她意识到对方应该是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良久,他终于松开叶挽秋,指尖摩挲着她的唇线和脸,类似被薄冰划过的触感,激起她一阵轻微的颤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走远的么?”
“我没走远。”叶挽秋气息不稳地回答,想试着活动手腕去给他指刚刚自己一直在的酒馆位置,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只能干巴巴地解释到,“我和白无常一起的,就在街对面。”
巷道昏暗,只有零星的微弱光源从出口渗漏进来,星辉般浮动在哪吒漆黑的眼底,泛起的光弧又尖又戾。叶挽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被浓重的深黑包围着,像是已经掉进深渊。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种好像看到了三千年后的哪吒的错觉。只是相比起来,面前这个人的眼神要更加锋芒毕露和直白。
“可我遇到她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不见了。”哪吒垂眸看着她,墨色的眼瞳被祭会上传来的明灿光尾扫出一层薄弱而清晰的深金,语气却依旧保持着平静,问,“你刚刚在找什么?”
不知道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点紧张,还是因为他身上的温度实在太低,叶挽秋感觉自己开始有点控制不住地发抖,同时也忽然意识到,哪吒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不管从神态还是举动,都给她一种好像开启了什么不得了属性的恶寒感。
“我……我在,在找你。”她尽量放松地说到,强迫自己不去躲闪他的视线,“外面的亡灵和阴差实在太多了,那个味道我受不了。恰好白无常那会儿不在,所以我就从酒馆出来找你。结果街上太挤了,我根本喘不上气,所以才停在街边歇了会儿。”
确实。
她生来就嗅觉有异,没办法独自长时间待在生灵混杂且众多的地方,那感觉就跟溺水差不多。
所以到底来说,她其实也是离不开自己的。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心口间忽然蔓开一阵有些病态的满足感,眼睫轻垂着沉默几秒,松开她的手,转而将她抱进怀里:“那现在好些了么?”
“嗯……已经没事了。”就是太冷了。
察觉到她还是有些颤抖,哪吒偏头贴在她耳侧轻声道:“抱歉,刚刚是我不好,不该那么对你。你别恼我,也别害怕。”
“我没害怕。”叶挽秋困难地活动着手指,捏住他的发尾象征性地扯了扯,试图拉开两个人的距离,“是你身上太冷了,我冻得发抖。”
哪吒,“……”
只须臾间,叶挽秋就感觉他的体温开始逐渐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却依旧没放开她。
还好自己没真的去灵渊。她一边伸手轻轻抚着哪吒的后背一边想,不然到时候浑身是嘴也编不出理由,更不知道哪吒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换做是自己来近乎绝望地等他十年,然后转眼又不见,估计自己也得暴躁到发疯想咬人。
等等,从时间线上来讲,她本来就是要再次消失的,这不就……
叶挽秋想到这里,抚在他背上的手立刻僵硬住,嗖地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她好像明白自己在成为神使那天,太乙说的那句“只要你不突然不见,你就是在造福众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太让人头秃了,为了大家的可持续发展与绿色循环运用,她必须要渡人渡己地漂白一下哪吒目前完全无法读取的黑化值。
于是她斟酌了几秒,主动解释道:“是我不好,我以为你们可能没那么快结束,所以就跟白无常一起出去玩了,不过我真的没走远,就在街对面。你别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哪吒松开她,捧起她的脸,和她额头相贴在一起。
他是害怕。
害怕她会像十年前一样,忽然就消失不见,怎么找都找不到。而他除了一年年地等下去,毫无办法。
也是在那时候,他才明白女娲曾经说过的,若是无望,神灵即使身躯不会衰老,心也会跟着死去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起生气。”叶挽秋看着从他袖口处露了半截出来的佩囊细绳,将它一下子取出来,表情很不好地看着他,“我还没生气你收了那个公主送你的这东西呢!”
哪吒愣了下:“这是你给我做的。”
“???”
“汝临关外,灭杀九婴那次。”哪吒耐心提醒,“你把它和那时新做的衣服一起给我的。”
叶挽秋将它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确实看得出有自己手艺的痕迹,只是已经被磨损了许多,而那朵自己绣的红莲花旁还被加上了新的纹样,一尾灵鱼。
鱼伴红莲。
是虞娴的名字和哪吒。
她皱起眉尖,伸手贴上对方的胸口,将他朝外推了推,依旧不悦:“可它已经被别人弄坏了,根本不是我给你的那个。”
光线昏暗着,叶挽秋的眼睛却依旧明亮,长睫扑闪如沾满阳光的蝶翅,让人想去捕捉:“而且她手艺没我好,绣的东西我也不喜欢。”
哪吒根本不想去管那上面被重新缝制了些什么,只看着她的眉眼:“你说得对。”
“那就别要了吧?”叶挽秋一脸计划得逞的灿烂笑意,“我再做个新的给你。”
“好。”
“至于这个……”她用食指勾着那枚佩囊上的细绳晃了晃,开玩笑地说到,“烧了它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哪吒想都没想就直接将它从叶挽秋手里扔开,金红火焰从细绳顶端蹿腾而起,还没落地就已经被烧得连灰都不剩。
叶挽秋愣了愣,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都不带考虑的。
望着那些凋零在尘埃里的火星,她忽然笑起来,踮起脚凑近对方,在他浅红的薄唇上印一下,眼睛里的光点愈发细碎闪亮:“奖励!”
这对他来说,甚至算不上吻,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触碰,唇角残留的余温却几乎慰烫他的心脏。
明明莲花化身是不受任何幻惑蛊毒影响的,可当哪吒注视着面前少女带着笑容的脸庞时,他真的有种被摄魂术控制住,再往前一步就会万劫不复的感觉。
然而,等在前面的人是叶挽秋。
所以,执迷不悟又怎么样。
第63章 贺礼
外面的往生祭依旧在声势浩大地进行着,墨琰站在孟婆府邸门口等了半晌也依旧没看到人,有点无奈地摇晃着手里的烟杆,淡淡烟雾与各种清绵香气袅娜地散发出来,逐渐消弭在空气里。
他回想起哪吒今日的状态,和过去十年里完全判若两人。
那时哪吒连封神祭都没参加,甚至在之后的一连数月内都不曾现身过,整个神界却都是这位即将统领天军的中坛元帅的传说。
当然不管是那株上古灵种的涅火红莲化身也好,还是当年闹海屠龙到让整个东海的生灵到今天都还会对红绸和金环一类的东西过敏也好,又或者是在封神之战上以一挡千也好。收归到最后,总还是会津津乐道于他的样貌。
“男生女相”这个词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虽然可以肯定其初衷是用来揶揄甚至嘲讽这位未曾谋面的三太子容颜长相过于漂亮,但墨琰倒是觉得相当贴切。
直到最后,哪吒终于被太乙真人带着来到神界领命受职,大家才发现,那句话并不是什么以讹传讹,完全就是最朴实的客观陈述。
少年一身红衣从云海尽头踏焰而来,跟在太乙身后走进碧寰宝殿,确是生得身长玉立,清艳灼华,连眼角眉梢间都尽是那种偏激到放肆的惊艳。
当真应了那句“行停进退已然自成风月万千,端立无声亦是动人”。
可很快,就有不少仙神发现对方苍白的脸孔上死气沉沉,连眼神都是空洞无神的,整个人看起来与其说是个活物,倒不如说更像个精致的吊线木偶,只会听着太乙的话而有所动作,和传闻中的那位红莲杀神简直大相径庭。
正在大家都在猜测这位看起来名不副实的新任元帅,到底能不能担当其职的时候,他倒已经带领着还没彻底组建好的五营神将,一连剿灭了神界五大结域附近的所有残余妖魔。
都说哪吒如此好战怕是野心太大,对神界安稳不利,可偏偏他又对邀功领赏毫无兴趣。如果天帝不主动提起来,他能把自己的胜绩忘得比谁都快,像是只纯粹热爱着那种在战场上一搏生死的感觉。
因此每每一提到这位军功赫赫的三太子,许多以人类信仰为食的仙灵都会评他一句“杀伐欲太重,绝非仁神”。
然而墨琰却觉得,他并不是真的热爱这些,只是在麻木不仁地消耗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到底两人在封神之战时,是有“一起打过仗,一起睡过炕”的同盟交情,虽然不算多深厚,但也比旁的仙灵要来得近许多。因此这十年里,墨琰也去看过哪吒很多次。
他常居毗邻冥府的云梦泽,只每次去神界的时候都会顺道去找一趟哪吒。不过自从叶挽秋在灭世消失后,哪吒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每次去都差不多。
明明被莲花化身保存下来的是他的灵魂,可墨琰却觉得他现在剩下的完全是一副鲜艳昳丽的躯壳,内里早就枯死了,看起来又美又古怪,甚至有些瘆人。
直到如今叶挽秋又忽然回来。
那些从他身上消失了十年之久的生气也才跟着重新苏醒过来。
多有意思。
墨琰执着烟杆,负手立于朱红大门外,看着面前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携手而来,不由得心下笑叹。都说三太子是整个神界最冷心冷情的神,所以才会对虞娴公主的十年爱慕视而不见。
但依墨琰来看的话,哪吒其实是刚好相反,只要认定一个人,死心眼得哪怕知道前路是不见光的黑还要一门心思闯下去。
见墨琰等在孟婆府邸门口,叶挽秋走到他面前,神色带着歉意地说到:“不好意思,刚刚在街边看他们过往生祭,结果一下子忘了时间。”
“没事,我也是刚出来而已,没怎么等。”说着,他又表情不变地看向哪吒,“找回来就好。”
哪吒似乎没听到他的调侃,只淡淡说到:“那我们先回去了,过两日神界的召令应该就会来。”
“过两日即使没有神界召令,我也得来啊。”墨琰轻笑着,见对方似有不解,不由得摇摇头,提醒,“三太子真是从不记这些。过两日是你册封三坛海会大神的日子,你竟也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