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奢入俭难,富小景自从做了助教之后,就不太想去做给校内停车场贴罚单、站在柜台前卖咖啡之类的校内工作了,而且现在是留学申请淡季,外快也难赚,光靠贴罚单的钱也很难维持生活。最理想的就是去做助教或者助研。
富文玉经常嘱咐富小景要和教授们搞好关系,为此邮了一堆具有中华特色的纪念品让她用于礼尚往来,熊猫书签、剪纸、刺绣……这些东西在圣诞节都派上了用场。富小景在每份礼物里都放了贺卡,每张贺卡祝词都精准定制,绝无雷同,深刻表达了富小景对收信人绵延不绝的敬重和爱戴之情,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圣诞节前,富小景捧着礼物一个个去敲教授们办公室的门,那天她收获了一堆巧克力和糖果。
送完礼物她又发电子邮件再次祝福,把她的敬爱之情换了一种描述,但中心还是一样的,信的末尾,她委婉表示自己需要一份工作,并附上了自己的简历。她甚至给东亚系发邮件,问他们需不需要一位中文助教。比较文学系也收到了她的邮件,并且给了她回复,回复说暂时不需要一位希伯来语助教。
她本科是学希伯来语的,高考为了能进A大,报了小语种提前批,希伯来语四年一招,那年省里恰好有一个招生指标。后来高考分下来,她超常发挥,分数甚至能去读经济,但档案已被提走,只好认命。上学时,她对社工萌生了兴趣,便去读了个双学位。她本来想本科毕业后读社工的,C大半年的交换经历让她改变了想法。
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选择得对不对,以她的家境,她应该去读法律读医学读CS读任何能赚钱的专业,唯独不是人类学。
从圣诞到元旦再到今天,她发出的邮件都陆陆续续有了回复,但回复好像出自统一模板,感谢她,肯定她,但暂时没工作给她。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陌生号码来电。
声音出乎意料地熟悉。
她的号码说得极快,根本没想他会记下来。
“你到家了吗?”
“到了。你的糖很好。”
“你喜欢就好。玫瑰味的最好吃,橘子味的也不错,就是那个榛子的,如果你细嚼的话,也特别好。”
“你明晚有空吗?”
“哦,明晚我和别人约好了。”
“最近两周你什么时候有空?”
富小景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都没有。”
鲁迅他老人家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但富小景现在不想挤。
“那好吧,晚安。”
“晚安。”
等顾垣挂了,手机屏还贴在富小景的脸上。
她想,今后他恐怕不会再联系她了。
可也只能这样。她再也付不起下一杯酒钱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听肯尼基的《回家》。越听越清醒,跳坐到书桌上去看星星,玻璃窗上最清楚的不是星星,而是她的脸。她去翻铁盒找糖,里面已空无一物。于是只好拿起边上的黑牌伏特加,就着手边一块钱一加仑的橙汁,给自己调了一杯螺丝刀。
宿舍会有的,全奖也会有的。
至于爱人,爱有没有吧……
这么想着,富小景又喝了一口酒。
第6章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富小景被闹钟吵醒,她头疼得要炸了,想都没想就把闹钟摁掉,继续赖在床上打滚。一分钟后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趿着拖鞋去洗漱。
洗漱完第一时间坐在电脑前查看邮箱。
最新的邮件是罗拉教授发来的。
罗拉是C大人类学系的终身教授,也是业界大刊的主编,她邀富小景给期刊投稿写评审意见。
富小景曾被这家期刊拒过稿,被拒的稿件最终发在另一家影响力稍逊的期刊上。
罗拉教授约她上午十点在系里办公室见面。
富小景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不少。为了这次见面,她特意搽了口红遮了黑眼圈,最里面的衬衫和裤子都重新烫过,连马丁靴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但当罗拉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过时,富小景立刻底气不足。她的青春并没给她带来自信,反而让她心虚。
岁月在罗拉脸上留下的痕迹,反而更增添了她的韵味。以亚洲人的眼光来看,她的五官并不算美,单眼皮,眼睛狭长,鼻子不够挺,脸太过平面,但她有一种气场让人忽略她五官的瑕疵。她越老越美。
富小景开始以为这美是岁月带给她的,后来发现那太片面。她的美是岁月累积的成功和金钱支撑的。没了成功和金钱,岁月带来的多是皱纹和下垂。
罗拉是一个成功的女人。
不同于理工科,文科的科研经费少得可怜,人类学系也不例外。但罗拉是人类学系的例外,她手握大把基金,财大气粗,门下的博士生要比别家阔气得多。
在资本主导的社会,钱是通行证和护身符,学界也不例外。谁有大把经费,谁就有底气。申不到经费,在自己学生面前都牛气不起来。没拿到终身教职,经费一断,随时可能走人。
罗拉是中越混血,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但她开口却是一股牛津腔。
“你之前学过四年希伯来语,怎么想到中途去读人类学?”
富小景把当初申请材料上的标准答案又用口语复述了一遍。
“《旧约》原典你一定系统读过吧。”
富小景点点头,就是因为读不下去了才转的人类学。
“你最近在做哪方面的课题?”
富小景如实讲了自己的困惑,“研究对象一旦知情,我就变成了一面镜子,再诚实的人面对镜子,也会不自觉地美化自己,刻意挑选最好的姿态,真实度就会大打折扣。”
“你或许可以换个思路。”罗拉的点拨到此为止。
即使她是罗拉的亲学生,罗拉也不可能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去隐藏身份,那里面的学术风险实在太大。一旦录音爆出,罗拉多年声誉可能毁于一旦。
罗拉早年做的课题是最庸俗的美国人也关注的,那是一条快速成名的路径。在获得终身教职前,她多次在学术伦理边缘疯狂试探,不止一个研究对象把她告上过法庭,但最终有惊无险。她的丈夫是曼哈顿中城某个“白鞋”律所的资深合伙人,这实在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而功成名就后,罗拉不再触碰任何有争议的课题。
罗拉的成名经历不可复制,至少对富小景如此,她并没有一个做律师的丈夫可以帮她打官司。
而且,大所律师意味着高收入,罗拉即使学术生涯断了也可回家做全职太太。富小景可没人托底。
在短暂寒暄后,罗拉转到正题上来。她把面前的文件夹推到富小景面前,“鉴于你的学术背景,我相信你能胜任这份工作。”
两篇期刊投稿一篇是关于美国犹太社区的,另一篇是关于中国东北犹太人的研究。
富小景并不是第一次写评审意见,她的硕士老板是多家期刊的审稿人,但审稿是一份十分繁杂的工作,受人之禄,忠人之事,富小景做助教的一大任务就是为老板草拟审稿意见。她自己也收到过一些小稿的审稿邀约,但因为没时间没审稿费,大部分都拒了。
但这次不一样,做大刊的审稿人对她的学术生涯很有裨益,更何况罗拉亲自邀她面谈。
临走前,罗拉对她说,“谢谢你的礼物。”
富小景带了一小罐茶叶作为伴手礼,作为回礼,罗拉送给了她一盒巧克力。
告别罗拉后,除了中途抽出五分钟吃了一个黑面包,富小景一直在看她需要审稿的论文。
她本来是打算整理访谈录音材料的,录音笔坏了,幸亏电脑里还有备份。可买新录音笔也要花钱。
一想到钱她就头疼。
现在做的工作对未来当然是有帮助的,可审稿费为零。她早上升腾出的那股喜悦像一股烟似地跑了。
她需要实质性的金钱刺激,缺钱令她短视。
直到五点,她才想起答应许薇煎牛排的事情来,忙把东西塞到包里,匆匆回了住处。
一进门,许薇就冲她微笑,“小景,就等你煎牛排了!”
回到家,她才知道今天聚会的缘由,原来今天是许薇的农历生日。前些天许薇过新历生日,富小景躲了大型聚会,私下送了她一瓶爱马仕淡香水当生日礼物。
今天又过生日……好在还有巧克力,拿彩纸一包便能充礼物。
富小景一直呆在厨房里,煎完牛排装好盘又做沙拉,她做了好几玻璃盆沙拉,才在许薇的呼唤中解了围裙。
长桌足够长,挤一挤足以坐十几人。
只有孟潇潇和林越中间的椅子空着。林越是圈子里有名的纨绔,他在国内女伴成打成打地换,乍来纽约,脱了家长的束缚,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他拿名牌包名牌衣服去诱惑女孩儿,末了又嫌弃女孩爱上了他的钱,遂理直气壮分手转投其他目标。
香槟砰地一声打开。
富小景夹在这两人中间,举起细长高脚杯和大家一起举杯祝贺罗扬和许薇相恋两个月。
“薇薇,之前都是别的女孩子围着罗扬转,只有你,他是下了狠心追的。”
许薇翘起嘴,用她含嗔带甜的声音对着林越说,“都有哪些女孩子追他?你可不能瞒我。”
“罗扬,我可说了?”林越对着罗扬发出意味深长地笑。
富小景埋头吃自己煎的牛排,今天的牛排不错,很有嚼劲。她吃得很快,碟子里的牛排差不多已被她吃光。
“你们女孩子都该学学小景,想吃就吃,一天到晚减肥多没意思。”
富小景手上的刀叉停顿了一秒,不过很快就把目标瞄准了最后一小块牛排。
林越招惹的对象都十分明确:长得不错;家里没钱。总而言之,他最中意那种易勾引、好脱手的女孩子。
孟潇潇开了口,“你们男人,一边说喜欢吃货,一边又嫌女朋友胖,我算是看透你们了。小景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了,我得告别单身才能学小景这么随心所欲。”
“小景又有男朋友了?不知道我认识不认识?”
“你恐怕不认识,我也是昨天才看见的。我这一见就忘不了了,你都不知道小景男朋友的车有多酷。”
“你什么豪车没见过,什么车还能惊着你?”
孟潇潇扑哧一乐,忙用纸巾掩住嘴,愣了愣才说,“我敢保证曼哈顿找不出第二辆来。”说着她拿出手机去翻相册,“小景,你介不介意我把照片给大家看一看?”
富小景擦了擦嘴,抬起头,“首先,人家不是我男朋友;第二,我确实觉得他人挺酷的,开辆豪车就能让某些势利的人高看一眼,可他偏不这么做。你尽管让大家看,既然你把大家好奇心吊起来了,不满足多不厚道。”
客厅暖气温度很高,孟潇潇的手冻在那里,连脸上的笑也给冻住了。
“潇潇,到底是什么车?”
孟潇潇已没了刚才的心气儿,随手把手机丢给林越,林越把照片向同桌的人展示,要是富小景不说那句话,大家也乐得拿那车找几句乐子,但她那么一说,笑点低的也只好憋着。
车如果出现在美中大农村,也算不上多罕见,但在曼哈顿,确实有值得讨论的价值。
孟潇潇此时已找到了反击富小景的话:他哪里是不想买,分明是买不起。就像你背个几美刀的包,却说自己不爱爱马仕,鬼才信。
只是她这番话已经错过了发表的最好时机,只能等待下一次出击。
富小景和她的绯闻男友只是小小插曲,聚会的中心还是在许薇和罗扬这一对壁人身上,整体气氛十分欢乐祥和。
席间,不知谁把话题转到了华尔街的顾姓风云人物身上。
2008年的那场危机成全了Ewan,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基金经理,管理着一个资产规模不到一亿美金的对冲基金,固执地住在史丹顿,为追求高收益,主要投资不良资产,到曼哈顿谈生意要乘免费轮渡,华尔街的实习生都未必把他当成个人物看待。但和几大投行对赌成功后,他很快声名鹊起,资产管理规模已经翻了上百倍,这和AUM动辄上千亿美金的大基金比起来虽然算不上什么,但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异乡人来说,实在算得上惊艳。
“我看官网上他们基金投研人员才13个人,人均AUM超过7个亿。”
“他的基金只招数学系博士,可他自己还是本科肄业……”
孟潇潇对此人毫无了解,但忍不住凑热闹,“帅不帅?”
“据说长得还行,不过只是据说,连张清晰照片都没有。”
“可能是怕自己哪天被干掉吧……华尔街比他牛的多了去了,像他这么狂的可没几个。而且,基金都这个规模了,还主做不良资产投资,早晚有一天,他得毁在自己制定的策略上。”
孟潇潇反对道,“连张照片都不露,叫狂?”
林越冲她笑,“你们学艺术的看待事物可真有意思。你可以看看他最近有多少官司要打,和他打官司的都是什么人,律师团是什么阵容,他大概率要败诉……要是他愿意出庭的话,你可以申请去旁听,或许可以一睹真容,看他到底是不是你梦中的那匹白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危机,有人破产清零,也有人功成名就。
富小景不恰当地联想到了自己破产的母亲,顿时对他们这些动辄几十亿的谈话毫无兴致,再次祝许薇生日快乐后,起身离席。
她从匣子里取出包装纸,把罗拉送她的巧克力包好,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又写了一张生日贺片转身回客厅送给许薇。
坐到书桌前打印材料,过了一分钟,喷墨打印机才缓缓吐出一张纸,纸上三分之二的字有重影。
林越发来短信,夸她越来越漂亮了。
她内心呸了一声,没再回。
而后林越又发来一条信息:小景,你本科是不是学希伯来语?我最近也想学,你能不能不吝赐教下?
富小景马上回道:我学艺不精,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大概过了十秒,林越那边又蹦出了一条信息:一小时一百五怎么样?别误会,不是人民币,是美刀。
尽管明知道那不过是林越的鱼饵,但富小景看到一小时一百五十美刀这个数字,心确实为之激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