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赶往广陵郡的路上。
这当然不是他未卜先知,提前知道了殷夏的去向——他暗自离京,自然是为取太子首级。
从他自请为七皇子太傅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将瑞儿扶上皇位。
他知道三皇子段承瑾是皇帝心中的人选,正是知道这个,他才明白如果他不争的话,姐姐唯一的孩子将来定没有活路。
若是段承瑾登基称帝,对那些默默无闻不如他的皇子,他或许会手下留情,打发他们去封地。
但是七皇子段承瑞一直以来太受瞩目了。
姬和不觉得长期被他压过一头的段承瑾,到时会顾及什么兄弟情面,不对瑞儿下手。
为了杜绝那一切,他要将权柄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他借着守灵告了假,暗中前往了丘南。
在半途中,他收到了鸠七的第一封信。
那时候,殷夏还在黑水寨,刚刚经历了一场危机。
正是那场让鸠七心惊肉跳的危机,促使他下定决心向公子报信。
他将他们一路以来的经历事无巨细的写了下来。
其实那时,姬和既已知道了殷夏的位置,是能够轻易地把她抓回来的。
但是后来,他从蛛丝马迹中渐渐发现她似乎有自己的目的。
不管是匪帮,还是谢家,都与太子段承瑾有脱不开的干系。
她一个姑娘家,特意跑到丘南去掺和一脚,为的是什么?
姬和旁观她的行动轨迹与所做的事,有些惊心的发现,她西一榔头东一棒子做的让人看不出全貌的事,竟鲜少有什么是徒劳的,甚至还常常成为一个隐秘的关键。
姬和发觉,自己竟有些看不透她了。
他看不透,她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是为了帮谁,又是为了阻止谁。
姬和有一种隐隐的感觉——她未必真的那么信任鸠七。
他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若是她真的想要背叛他,他会暗中让她吃点教训,让她乖乖的回到他的阵营。
所以,他明知她可能会遭遇危险,却放任了。
于是忽然之间,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姬和无望的想,他和她好像是真的,有缘无分。
稀薄的缘是他自己强求来的,至于分,上苍从未施舍半分。
所以他从来抓不住她。
无论怎么做,都抓不住她。
……
殷夏隔着老远,就看到了祭台上的那个铡刀。
她头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殷夏再也维持不了镇定,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稀里糊涂的落到了这种境地。
殷夏咬牙道:“如果我死了……太子一定会将这里夷为平地。”
那群人只是波澜不惊的看着她,说:“外族人永远无法发现这里。”
“何况,那个该死的皇族很快就会陪你上路。”
殷夏眸光闪烁着咽了下口水:“只要你们放过我,我可以帮你们杀了他。”
“你们知道,他很爱我,这对我来说很简单。”
那些人听了只是讥笑:“果然外族人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违背誓言。”
“我们不相信你的话,但是我们相信你的头颅,一定可以激怒他。那时候不管前面是怎样的陷阱,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过来吧。”
殷夏被按在了铡刀之下,脖子下的金属又粗糙又冰冷,阴寒的舔舐着她柔嫩的肌肤。
她手脚冰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心脏,几乎要开始语无伦次了。
“等等,我不是谢轻菲,你们找错人了,杀了我没有任何用处。”
那群人没有理会,殷夏听到恐怖的,铡刀落下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冒出了无数的念头。
她一会儿想,果然,炮灰代替主角的身份,最大的用处便是替死了。
她已经可以想象,在太子见到一个面目全非的头颅之后,他会陷入怎样的悲痛狂躁之中,怎样浴血而战,大杀四方,最后荣耀而归孤寂痛苦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谢轻菲没有死。
那之后,便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了。
至于她的死,根本就没什么值得悲伤的。
一会儿又想,早知道我就不这么不自量力了,当时在珍馐馆的时候,就应该不择手段的放倒鸠七,然后毫无心理负担的逃之夭夭,随便在一个地方苟活一生。
只要她的心肠足够硬,她就可以明知姬和会一步步走上绝路,却不做理会。
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在放弃原则放弃底线像个疯子一样拼命挣扎过后,还是被正统毫不留情的踩在脚下,而后被刀刀凌迟,不得好死。
她只要足够冷漠,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些,埋头过自己的生活。
可是她在心中一品,又觉得那样的生活没滋没味的,活的像死了一样,倒不如如今铡刀下的她真实快活。
释然不甘和悔恨交织,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在最后那一刻,不甘和恐惧攥住了她的心,万千念头归成一个:
阿和……怎么还不来救我。
仿佛回应她的话似的,恍惚间,她听到了一声清越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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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殷夏挂在脖间的勾月形的黑玉不知什么时候被磨断了细绳, “叮——”的一声砸在地上,轻弹了几下。
她的目光无意识的追随着那个黑色的小物件,看着它落在脚下祭台图腾的浅槽中。
而后, 她仿佛出现了幻觉似的, 看到祭台上那走向奇怪的沟回, 突然泛出幽微的红光。
殷夏扫过那些笔画的走向,目光描摹几遍之后, 突然有一种熟悉感浮上心头。
她心中一震, 目光紧盯住了那枚黑玉。
这祭台上刻的不是图腾, 而是一个扭曲变形的“姬”字!
她心中暗恼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 那样说不定还能与他们周旋一番, 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然而现在,铡刀都要落下了, 头都快飞了!
想到这里,殷夏心中“咦”了一声,暗道,怎么回事……
她微微动了动完好的脖子, 心想,铡刀呢?我人生走马灯都走完了。
一动不动的躺尸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的抬眼瞄了一圈,发现那群人都目瞪口呆, 神情惶恐的盯着那仿佛活过来的祭台。
那个本该行刑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猛然收了力,这会儿已经将铡刀放在一遍了。
他是面色最为惊慌的一个。
殷夏慢慢的爬起来,这时候, 不知谁先扑通一声跪下了,而后众人像是被大风刮过的芦苇一样,倏地倒伏一片。
她一惊之下起身有些猛了,眼前阵阵发黑,脚下顿时有些不稳。
这时,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肩——那只手仿佛没有皮肉似的。
这下子,殷夏一个激灵彻底晕了过去。
意识彻底堕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众人齐齐的呼喊了一声:
“大巫。”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两个字的缘故,殷夏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无形无体,好像只是一双融于万物的眼睛。
她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女漂浮在暗河之上,晃晃悠悠的漂过了山门。
山川中忽然间响起声音,回荡在峭壁之间,寻不到出处。
“你想改变这一切吗?”
这个声音雌雄莫辨,听上去又阴寒又包含着恶意。
殷夏莫名的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大巫。
“怎么改变?”
这是一道清冽的女声。
殷夏看向暗河之上那个紧闭着双眼,面容安然的少女,忽然间明白,她就是谢轻菲,说话的,自然也是她。
“以你美好的品质为代价,扭转这个死局。”
女声轻轻嗤笑了一下:“好啊,拿去吧。”
美好的品质?善良,乐观,助人为乐——是她早已摒弃的东西。
“很抱歉我有一点需要说明,因为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我提前预支了一些报酬——也就是说,这个代价,我已经拿了之前数年的。”
大巫很讲究公平:“当然,如果您没有交换的意愿,我会等价的补偿您的损失。”
“不用,”那个女声漠然道,“这正是我的意愿,对手身败名裂,而我一步一步走向高处,本就……”
“比那些虚无的东西重要的多。”
“那好,我们……合作愉快。”
谢轻菲被水流温柔的送上了岸,她皱了皱眉头,茫然的睁开了眼。
那一瞬间,殷夏也蓦的睁开了眼,惊醒过来。
大量的情节涌入了她的脑海。
原书中姬和暗中勾结了丘南节度使章易,在太子刚与山匪拼杀结束,实力大减,身周只剩一群残兵败将的时候,他们枉顾道义,将太子擒了。
因他不肯交出虎符,也不愿听姬和的话写下与山匪勾结的信件,姬和当着他的面,把他心爱的女人谢轻菲,像扔垃圾一样扔下了悬崖。
太子血红着一双眼要与他拼命,却被姬和的人按跪在地上,被迫低下了头颅。
姬和拿着手持着剑,将冰冷的薄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最后问了他一遍:“写,还是不写?”
太子咧嘴一笑,回敬了他一句恶心的脏话。
姬和的目光冷了下来,扬起剑便要砍下他的头颅。
只要他死了,那一切都好说,既然他不配合,那只有先送他去见阎王,之后再慢慢筹谋了——左右结果是不会变的,不妨事。
谁知这时,陡然有一支箭凭空飞来,力度霸道,直接穿透了他的小臂。
他手上脱力,那柄剑咣当一声掉了下来。
姬和疼的额角渗出冷汗,他转过头去,看到——骑在马上,一脸失望与冷漠的魏子瑜。
而他身后,是浩荡严整的数千精骑。
自那之后,魏子瑜便知道了姬和的谋逆之心,但他顾及往昔的情面,将此事压了下去。
之后他有数次试图让姬和回心转意,但是都没有成功。
于是他与姬和渐行渐远,终至决裂。
有魏子瑜相助,太子自然平安无事,之后他们在山崖下搜寻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个山洞中找到了完好无损的谢轻菲。
太子问起此事的时候,魏子瑜说,是谢轻菲提前给他写了求援信,说山匪凶悍,希望驻扎在离丘南最近的河右的魏子瑜,能够带兵援助。
于是谢轻菲饱受赞誉,但是她却隐约记得,自己从未写过那封信。
不过她没有提,她望向了山门之后,心知那里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叫做幽云境,是境中那个大巫,实现了她的愿望。
但是她永远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幽云境……”殷夏轻声喃喃,面容由迷惑变得恍然。
她猛地坐起身,心想,原来我现在就是在幽云境,而那个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就是那个诡异的大巫。
原本躺着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坐起来,突然看到屋子的正中央,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
殷夏看着他拖到地上的袍角和盖住头脸的兜帽,以及晃晃荡荡的袖子,心想,该说是一件黑袍立在那里才更贴切。
“……大巫?”
殷夏试探着开口。
“是我。”
他的声音非常奇怪,并不是殷夏方才在梦境中感受到的那种雌雄莫辨的邪恶声音,而是那种冷淡又死板的机械音。
总之听着很不像个人。
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优雅的躬身,做了一个满含歉意的姿势。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毫无感情:“抱歉,方才迅速移动到你身边,让我失去了自己的脖子,那是我最后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
“该死,我秀美的脖颈原本可是非常迷人的呢,原本幽云境中的姑娘经常凭着我露出的那一点肌肤,猜测我是个英俊的男人——哦,当然,我本来就很英俊,只是我失去我的脸太久了。”
“说实话,”他两袖摊了摊,“我也有点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了。之后你要是见到,一定要好好瞧一瞧是不是真的很英俊。”
殷夏眼角抽了抽,原本心中那点畏惧因为他的话痨属性,变得荡然无存。
她心想,怪不得谢轻菲永远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啊,我究竟穿了一本什么书?
大巫好像能读懂他在像什么似的:“放心,这个世界是正常的,不合理的只有我而已,当然,我也受到了无数的约束,不然我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哦,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异类,还有一个明明近在眼前,我却忽略了,真是……自从没了脑子之后,我连思维都迟钝了。”
“对,还有一个,就是你。”他的兜帽动了动,面向了殷夏,“我想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殷夏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也不属于这里?”
“对,其实……我是一个系统,因为丧心病狂对自己可爱的小宿主下手了违反了条例,所以被流放到这个世界服刑,唉,已经二十多年了,不知道我的小宿主和别的野系统一起相亲相爱的穿梭了多少个世界。”
他的头耷拉下去,不过很快又兴奋的抬起来,“但是,谢天谢地,你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终于有人能接过我的权杖,而我,也终于能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