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已经下手杀过一次亲子,哪怕再恨铁不成钢,顾砚山也下不去这个手了。
他不敢再求萧珏的恩典,眼下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交出兵权,此后带着妻儿回乡。
萧珏轻叹一声:“顾爱卿,郭将军还肯不肯出山尚未可知。而今这大翰王朝你也看到了,朕能用的人,又有多少?你若这时候离去,才真是叫朕孤立无援。”
顾砚山羞愧低下了头。
萧珏道:“如今杨相落网,安王气数已尽,只待明年科举放榜,朝堂又会有新鲜血液涌进来。大翰朝乱了这么些年,但如今一切都已经在回到正轨。”
他说这些,也是为了给顾砚山希望。
像顾砚山这样的纯臣,提出要告老还乡。出了顾砚山这事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大的原因还在于,他对于朝廷已经彻底失望。
早些年他羽翼未丰,要顾忌的太多,为了韬光养晦,不得已放任杨相一党的壮大。
如今网已收,从江南往回京城,便是大刀阔斧重兴廉政的时候。
至于顾砚山说的请郭达大将军再次出山,萧珏不是没有想过。
可他太了解那个人了,当年三个儿子战死于关外,他都没掉一滴眼泪。只在当夜喝得醉醺醺的时候,眼眶发红拍着胸脯说:“吾儿为保卫大翰而亡,生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老子以他们为荣!”
他用大半生的死忠,用三个儿子的性命,守住了大翰的门庭。三军将士奉他为战神,却只引得先帝的猜忌。
那是萧珏前往关外的第二年,雁门关外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朝廷的粮草迟了半个月还没到。
能斩杀的战马都杀了煮来吃,三军将士含泪吃马肉。到后面马肉都没得吃,扯出棉衣里的棉花裹着雪团囫囵咽下。
高高的城墙外,是野狼一般凶狠的西羌蛮人。回望关内,是拄着长.枪都快站不住的大翰将士。
郭达捏着从京城送去的奏疏,在城楼上仰天大笑。
他将手中的虎符交与传旨的太监,油头粉面的太监趾高气扬回宫。
没过多久粮草送至关外。
将士们吃饱喝足,那一战哪怕兵力悬殊,也打得西羌人节节败退。
庆功宴上,将士们围着篝火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所有人都只是大笑。
死在战场上的同袍已数不胜数,他们没有时间去悲伤和缅怀。
不去想遥远的故乡,不去想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也不去想妻儿,他们只能尽一切可能让自己活着。
萧珏知晓京中的事,他在城楼上找到郭达的时候,那身高九尺的大汉矗立在风雪中,身上落雪都积了好厚一层,几乎要成一座雕像。
他目光只是望着关内绵延起伏的黑漆漆山脉。
他说:“这大好的河山,多好看。”
暮色深沉,哪怕再出色的斥候也瞧不出哪座山是哪般模样,可是郭达大将军对着那些山峦如数家珍:“你看,那是嘎啦山,那边是长崎岭,再过一个烽火台,便是白渠沟……”
他在这关外一守就是十三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熟悉无比。
说到后面,那个在三军将士中神一般存在的男人哭了。他三个儿子相继战死他都没掉一滴泪,却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黑夜哭得不能自已。
他咧了咧嘴,像是在努力笑:“这山河,老子不守了!”
那句话像是一座山重重压在萧珏心头,这么多年他都没法忘记他说那话的语气和神情。
他那时曾问过:“将军,若是有一天我为帝,你还会回这关外来吗?”
郭达只用蒲扇一般的大手拍了拍他肩头,指着隐匿在夜色中的燕山对他道:“那座山,是用大翰忠骨堆起来的。”
“不管是否有那一天,殿下记着埋在燕山大雪下的忠骨,不曾负过大翰半分便是了。”
……
顾砚山已经离开主帐多时,回忆起这段往事,萧珏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他攥紧了手中那块玄铁虎符,这便是他之前从苏太师口中问出的,当年郭达将军被收缴的那块虎符。
当年先帝身体已经崩坏得彻底,成王常年习武,身体比其他皇子强健,狼荼蛊对他的伤害远没有其他皇子大。他联合近身伺候先帝的内侍,盗取虎符,准备逼宫称帝,再以举国之力寻找狼荼蛊解药。
后来成王兵败,这块虎符却不知所踪。
而今虎符到了萧珏手中,他此次江南之行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亲自去郭达将军的故乡,请他重返朝堂。
明知多半会被回绝,可他总得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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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死了的白月光是我》by素心锦时
梁竹音被送入东宫做司寝女官,宫人纷纷猜测她何时得到宠幸。
她本人对此相当淡定:宠幸,不存在的,她要守着心中的白月光。
那人将十二岁的她从贼人手中救出,高大英武有如神降,十个太子也比不上。
她的男神虽不曾看清模样,却有着通信三年的温柔时光。
*
太子嗤之以鼻,上百个梁竹音也不能和他当年搭救的小姑娘相比。
只可惜,她香消玉殒,留下他独守着心中的白月光。
还要时刻面对梁竹音冰冷的脸庞。
本打算相安勿扰,岁月静好,某天太子却悄咪咪把她圈在桌旁。
萧绎棠揣着半页纸问道:听闻你家表姐幼年曾经遇袭,你认认这是不是她字迹?
梁竹音:……
了不得,一直和我暗中撕逼干仗的糟心太子,居然是我的白月光。
第56章
暮色降临的时候,盘云峰河岸的大翰驻军再次升起了炊烟。
这次火头军煮的不再是肉汤,而是直接在火堆上架起了烤全羊,三军将士围着火堆而坐,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烤肉的香味顺着夜风飘过河对岸,一天一夜热水都没能喝上一口的安王大军里,响起此起彼伏咽口水的声音。
白天当逃兵逃过去的小卒们,也围坐在一起分享一只烤全羊,还对着河对岸的安王大军喊:“朝廷招安,现在投诚的,朝廷一律不予追究!”
这话一喊出,信念本就摇摇欲坠的安王大军哪还忍得住,淌水过河的小卒如同黑蚁一般密密麻麻。
安王得知了这消息,气得把厨房送去的那只烤兔仍在地上,还踩了一脚,大骂:“废物!不过一天没吃饭都忍不过去!”
亲卫看着被安王踩在地上的那只烤兔,只咽了咽口水。他们粮草已尽数被烧毁,安王手底下的亲兵带着人在山中跑了一天,才猎了几只野物。
这点野物他们不敢吃,全都是给安王留着的。
安王见自己的亲卫一直盯着那烤兔看,愈发气愤,重重一巴掌招呼到了亲卫脸上:“你也就这点出息!”
亲卫狼狈低下头,不敢答话。
“如今这情况,你责罚他又能如何?”一道宽大的屏风后面传来这空灵的女声,恍若天籁。
亲卫诚惶诚恐抬头,只见一袭白衣的女子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一张脸当真是惊为天人,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九天之仙。
苏如意身后的侍女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的也是一只烤兔,只不过少了两只兔腿。
她侧过头轻声吩咐道:“把这兔肉分给将士们。”
侍女行了礼,走至那名亲卫跟前,把托盘递与他。
侍卫半是惊惶半是惊喜,却不敢伸手去接,只拿眼看安王。
安王不悦皱眉:“你给他们作甚?”
苏如意道:“将士们为王爷出生入死,王爷心中必然是愿意同将士们同甘共苦的,只不过被皇帝的拙劣伎俩激怒才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苏如意一直在屏风后面,先前斥候兵上报大翰军队煮肉诱他们的兵卒投降的消息,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面上半是悲悯半是温柔:“大翰皇帝阴险狡诈,最擅长便是先开出条件,最后再出尔反尔。我父亲和曾经拥护成王殿下的那些大臣,也被他这般威逼利诱过。虽然我父亲刚正不屈,奈何有人信了狗皇帝的谎话,说出了狗皇帝想要的信息,狗皇帝翻脸不认人,下令把我父亲他们全部处死。那些不明就里投诚去了大翰军营的将士,怕是还不知自己已是羊入虎口……”
说到后面,苏如意眼中已含泪,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她揩了揩眼角道:“有王爷一口吃食,必然不会短了你们一口,你拿着这兔肉去分给将士们吧。”
安王若是这时候还不知苏如意说这番话是为了帮他稳定军心,那他就真是个傻子。
在亲卫再次朝自己投来目光的时候,安王点了点头。
亲卫顿时感恩戴德的拿着那少了两只兔腿的兔肉出了营帐。
安王这才眼神极具侵略性的盯着苏如意:“我还以为,顾临渊死了,你就再也不愿搭理我。”
提到顾临渊的死,苏如意面上还是露出几分隐忍的悲恸:“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
安王大笑:“我的确没杀他,是他自个儿老子动手杀的。你一开始用药迷昏他,不也是为了以他做人质,逼顾砚山那老匹夫退兵吗?”
苏如意面色一白,不再接话。
安王却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他单手挑起苏如意精美的下颚:“你在难过些什么?莫非你对他还有情?”
不知晓想到了什么,安王嗤笑一声:“顾临渊的确是个痴情种,几次三番不顾生死只为寻你。但这掩盖不了他是个孬种的事实!不顾功名、不顾家族,这样男人,连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过锦衣玉食的日子都保证不了,他有什么值得托付终生的?”
他摩挲苏如意细腻的脸庞:“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我知晓你心中对他还存有愧疚,不过这大可不必。毕竟让那一份愧疚存着,只是让你自己伤怀罢了,我说的可对?或者说,你是故意留着那一份愧疚在心中,只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点良心,再自欺欺人,你也是逼不得已?如意,你这狠心的程度,可还成不了大事。”
苏如意拂开他的手,冷漠道:“我们之间这场交易,不过是你替我父亲报仇罢了!”
安王只是嗤笑:“是么?那对我说非正室不嫁的又是谁?”
苏如意抿了抿唇:“我苏家乃百年世家,家规严明,苏家女不得与人为妾!”
安王英武的面孔上露出几分邪魅:“我还以为,你是喜欢那个象征天底下最尊贵女子的凤位,毕竟你对皇后的仇恨,不比对皇帝轻。”
苏如意脸色一变,随即冷嘲道:“谁稀罕那个位置!我在宫中拜叶家那姑侄所赐,受了多少苦?鸣翠是自幼伺候我的丫鬟,也被她们逼死,叫我如何能不恨?”
她盯着安王:“怎么,你觉得我跟了你,是为了当皇后?可笑!你既然同你那王妃伉俪情深,便回颍州寻她去吧!”
言罢就要离开帐子,却被安王一把圈住腰身,打横抱起往床榻那里去了。
安王望着她白嫩的脖颈,呼吸慢慢变得不顺畅:“好如意,我知晓你对我是一片心意,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给我吧?”
苏如意惊恐瞪大了眼:“王爷!大战在即,您说什么胡话?”
安王嗤笑:“勾着我这般久,你总得给我些好处是不是?”
苏如意脸上有慌乱,强自镇定道:“不是说了等你君临天下,我们再大婚么?现在这样没名没份的,你把我当做什么?”
安王只道:“不愧是苏太师的女儿,的确是生了一张利嘴。”
他笑:“如意,你哪里都好,就是不该把自己的野心全都写在脸上。美人都爱慕英雄,在你心目中,唯有这天下之主,才能配得上你对吧?你曾对顾临渊也是真心,因为那时候他是个盖世英雄。承认吧,你喜欢的不是他那个人,而是那个被称作英雄的他。”
苏如意掩去脸色那瞬间的苍白,嫣然一笑:“王爷说这些话,是觉得自己如今败局已定么?”
安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挥手便是一耳光煽在了苏如意脸上:“本王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苏如意还是笑:“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安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神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激将法?你不愿被我碰?”
他起身,取下挂在架子上的佩剑,剑锋直指苏如意,面上满是讽刺:“没有了这张脸,你以为自己算什么?”
刀锋划下的时候,营帐里只传出一声惨叫。
*
随着逃兵越来越多,安王的谋士也想出一计,让他们的军队乔装成逃兵,待渡了河,再杀大翰军一个措手不及。
逃兵过河,身上都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
他们这波渡河人数庞大,背后又藏着武器,不叫大翰军队发现就怪了。
箭簇如暴雨一般朝着渡河的大军射去,很快就倒下了一大片人。
安王大军愣是用尸体在水下填起了一段路,在折损了一支先锋队后,大军终于攻上了对岸。
不过他们在坡下,大翰军队已经退守到了坡地上方,一排巨石滚下去,又砸死了无数敌军。
有顾砚山这样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坐镇,安王军队士气不振,饿着肚子体力也不支,很快就露出败迹。
让大军一股脑往盘云峰下冲只是安王的障眼法。
没了粮草,如今地势上也不占便宜,他也是带兵打过仗的,当然知晓自己胜算渺茫。所以让主力军下山拖住顾砚山,自己则带着一批心腹往另一条小道遁走。
他们一直到平安渡河都没什么意外发生,跟随安王的亲卫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安王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这一路,太顺利了。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诱他往前走。
心中虽然存有疑虑,但如今也别无选择。
一行人火把都没敢点,借着朦胧夜色赶路。
途径一片密林的时候,马蹄不知被什么绊倒,接二连三有亲卫惨叫着掉下马。
安王心知自己一直担忧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他咬紧了牙,狠狠一挥鞭想冲突重围。
却不想坐下的战马也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前蹄跌地,安王随着惯性的力道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