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叶卿道:“先帝曾让钦天监改运,让萧施主早夭,却得不偿失,反被萧施主命星相克。先帝转而求至佛门前,萧施主每年须得入寺静修半旬,这么些年过去,萧施主心中的戾气去了多少,老衲未可知。”
方丈这番话叫叶卿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唯一能听出的一点便是萧珏命硬,她苦笑:“住持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他命该如此么?”
“非也非也,女施主若得闲,不妨去寺里的长生殿看看,他命数如此,但早些年种下的因果,到如今也有了变数。”住持说完便双手合十作揖离去。
叶卿对主持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思量片刻,还是招了墨竹她们陪自己去长生殿。
长生殿是寺里摆放长生牌位的地方,她们进了殿中,看守的小沙弥知晓是贵人,格外恭敬。
那一个个牌位看过去眼花缭乱,叶卿也弄不懂住持想告知她的是什么,耐着性子一排排看完。
墨竹机灵,问了小沙弥,萧珏可曾在殿中立长生牌。
小沙弥当即指了放在内殿一处佛龛前的鎏金牌位:“那道长生牌便是萧施主立下的。”
叶卿本是顺着小沙弥指的方向看去,抬头的瞬间,却瞧见了排在这一片长生牌靠左边的那一道。
“云珏”这个名字让叶卿多看了两眼,百姓取名,是不会跟帝王名讳相撞的,会被视为大不敬。
她视线下移,落到了长生牌的落款处,“寡母云笙立”。
“云笙造下的孽,终究还是报应在她自己的孩子身上了!”
方神医的话回响在叶卿耳际。
云笙,是巧合么?
她瞳孔倏的一颤,若这长生牌位是萧珏母亲为他立下的……
“娘娘,陛下为您立了长生牌。”墨竹看过那边佛龛处的长生牌后,有些感慨的冲叶卿道。
叶卿却顾不得这些,叫住那小沙弥问:“小师傅,云珏的长生牌位在此摆了多少年?”
小沙弥挠挠光溜溜的脑袋,“这个,凭僧不知,凭僧入寺前,这排位就摆在这里了,但摆在这里的长生牌,每年都有人来上香的。”
叶卿心口砰砰狂跳起来,如果……如果那排位真是萧珏母亲设的,那就说明萧珏母亲没死,狼荼蛊就是萧珏母亲研制出来的,她肯定知晓解蛊之法。
叶卿招呼上墨竹等人就往殿外跑,脚上的水泡破了也无暇顾及。
她寻住持,寺里的僧人言不知住持去了何处。
转而找方神医,又被告知方神医解不了萧珏的蛊毒,心中惭愧,沿着千佛龛跪拜去了。
不知是太过兴奋还是什么,叶卿手心全是汗,忙命人去寻方神医。
她在屋中等了半响,坐不住,干脆自己也往千佛龛那边去了。
王荆先她一步找到了方神医,只不过方神医拎着个酒葫芦,喝得是酩酊大醉,两个御林军抬着他走,他一边蹬腿一遍呜呜大哭:“我解不了这蛊!解不了……”
叶卿爬了一坡石梯,有些喘不上气,她冲方神医道:“神医,萧珏的母妃可能还活着!”
方神医惊住,不嚎也不踢腿了,只是他挂在身上的药箱因为方才那一番挣扎,结扣松开了,哐哐当当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瓶瓶罐罐洒得到处都是。
方神医腿一软,险些坐地上去。
他干嚎一嗓子:“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挣脱御林军的手跌跌撞撞跑去捡自己的药瓶。
他之前装蛊的那个陶罐子也摔碎了,那条胖胖的蛊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蠕动着身体飞快的往一个方向奔去。
方神医看到碎裂的陶罐更是一阵哭爹喊娘,抓回那只胖虫时发现它一个劲儿朝着一个方向跑。
方神医神色变得诡异起来。
叶卿站在这里,她身上有曼罗果的药性,这虫子应该对叶卿比较感兴趣才是,怎么倒是往山上跑。
方神医闭上眼,用力的开始在空气中嗅,他两颊上还有两团醉酒的酡红,看着倒是有几分喜感。
一阵夜风吹来,辨别出空气中那个味道,方神医一脸惊骇,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颤着嗓音道:“曼……曼罗果?这地方怎会有曼罗果?”
言罢极度狂热的朝着蛊虫逃跑的方向追去。
因跑得太急,鞋子掉了也顾不上。
叶卿等人见此,也跟了上去。
爬完千佛龛这一坡石梯,叶卿赫然发现上边就是白日里她途经的那片菜畦。
方神医矮矮胖胖,喝醉了走路还东窜西窜,这一刻身形倒是格外灵敏。
他到了小院篱笆前,瞧见坐在树下的老妪时,身形倏的一僵。
叶卿走进了些,听见方神医问:“你是云笙?”
老妪苍老的脸上浮起几丝哀恸,道了句:“师伯,好些年不见了。”
方神医难以置信一般从头到脚打量她:“你既还活着,为何不回南疆来?你……你怎老成了这般?”
老妪摸了摸盘踞在枯树上的那棵藤蔓,嗓音被夜风吹散:“我当年做了错事,总得还债的。”
她望着方神医道:“我算过日子,那孩子,大限约莫是在今年。还有十天,还有十天,这最后一颗曼罗果就成熟了。”
方神医借着月光看了看长在藤上的那颗深紫色的果子,神情从震惊到悲悯,像是终于知晓了老妪为何苍老成这般,他叹道:“以血养藤,你这又是何苦。”
老妪语调慢悠而沧桑:“曼罗藤离了南疆,活不了。我种了几百株,最终活下来的,只有这株,养了三年,才结下第一个果子,只是没能送到师兄手上。”
她的目光落到叶卿身上,带着点宿命感和笑意:“这是两个孩子的缘分罢。”
“这株藤,今年才又一次结果,恰好你们又在这时候进寺,一切都是天意。”老妪佝偻着腰身站起来,明明还没到四十,可她仿佛已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迟暮老人。
她望着方神医道:“你们回去吧,十日后来取果子。还有,别告诉那孩子关于我的任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要让皇桑知晓咩?头秃
第83章
方神医背着手在院外站了一会儿,红着眼离去,口中骂骂咧咧说着要去皇陵把老皇帝拖出来鞭尸。
叶卿愣在原地,心口有些窒。
萧珏的母妃,当年封号是云妃。
萧珏样貌都生得这般好,他母妃年轻时怎么也是个倾城绝代的美人。
云妃跟太后差不多年纪,太后而今依然美艳逼人,云妃却老成了这般。
且照云妃的说法,这藤一共只结过两个果子,那么当年那个,就是被她误食了的。若不是她误食了,萧珏也不会被蛊毒困扰这么多年。
这么一想,叶卿心口更重了些。
许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云妃朝着她招了招手。
叶卿微怔,随即抬脚上前,墨竹她们想拦,叶卿冲她们摇了摇头。
她推开竹篱笆制成的院门走了进去。
云妃知晓外边那些人担心叶卿的安危,没领着她进屋,只在院中执了她的手,借着月光打量叶卿,笑得分外慈祥:“你莫怕,这些年,我清明了些许,不会再伤人了。”
叶卿听萧珏将过那段往事,哪怕云妃没说,但她约莫能猜到,她当年约莫是受了刺激,才疯疯癫癫的。
她愧疚道:“那时我年幼贪食,吃了您种的曼罗果,才叫您和陛下苦了这么些年。”
“傻孩子,莫说胡话。”云妃拍拍她的手:“老天爷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的,我当年把事情做绝了,本是想一心求死,却没想到被一位云游的僧人从大火中救了回来。神志不清的那些年,我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后来才从一些僧人口中听说,我一直在种树藤,还为了藤果险些害了一个小姑娘……”
这些曾经不敢触及的东西,现在也能当故事一般讲出来了,云妃笑里多了几分释然的意味。
当年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心要报复皇帝,连带有皇帝血脉的自己儿子都不放过。
可是疯癫以后,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儿子,哪怕神志不清,她也记着要研制出解药来。
南疆的曼罗藤都被她烧毁,她身上仅存的那一瓶曼罗种子被她疯癫的时候全种下了,最后只活了一株。
后来神志清明,再想起往事,无不痛苦万分。她是巫医,从小学的却是治病救人的蛊术,那场疯狂的报复,杀人无数,她过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也放不下当年自己亏欠的那个孩子。
她只愿制出解药后死了一了百了,曼罗藤却经年不再结果。她求人寻过南疆曼罗藤,但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那树藤早在几年前一把大火给烧没了。
她知晓,大昭寺这株,怕是世间仅存的曼罗藤了。
民间有句古话叫“人挪活,树挪死”。大翰京都距离南疆千里之遥,她不敢冒险把这唯一的曼罗藤移回南疆去。
为了让曼罗藤再结果,只得用养蛊的法子来养这藤。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归是赶在这最后一年,叫她种出了这最后一颗曼罗果。
云妃道:“我年少无知的时候做错了事,害了许多人,得用这一生来赎罪。罪赎完了,就是我该去的时候。”
说这些的时候,她脸上的褶子全都展开,仿佛盼望那一天很多年了。
“人活成我这样,是没什么盼头的。”她眼中的沧桑比那山川沟壑还深,仿佛是一辈子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她褪下自己手上的镯子递给叶卿:“中原都讲究个见面礼,好孩子,这镯子你拿着。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便是那孩子,我把他交给你,好好的交给你了,你待我好生照料他。”
镯子是鎏金五彩的,不像是中原的样式。许是打造的年头有些久了,色泽有些暗淡,但是那精美的花纹和镂纹,以及嵌在上面的翡翠玉石,都彰显着镯子极为贵重。
叶卿只觉得手上有些沉甸甸的。
她心口也沉甸甸的。
萧珏母妃这一生,实在是太过让人唏嘘,经历了那么多,她放不下也走不出来,在她心底,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
那萧珏呢?
他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叫人看不见伤口,但并不意味着那些曾经的伤痛就不存在。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您见见陛下吧。”
云妃半响没有说话,许久,她才道:“孩子,你叫我如何见他?”
月光下,云妃苍老的脸上泪痕斑驳:“有些东西,忘了才是最好的。”
叶卿一时间也静默了下来。
回到禅房,墨竹她们送了热水过来让叶卿洗漱,叶卿先给萧珏简单擦了手脚,才收拾自己。
先前神经绷得太紧,她都没察觉到自己脚上的水泡破了,泡脚的时候,沾到热水,才痛得她直抽气。
洗漱完了,她知晓萧珏睡着了也习惯留一盏灯,就没熄烛火,蹑手蹑脚爬上床。不小心蹭到水泡破掉的地方,痛得她一张脸又皱成了包子,苦哈哈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已是午夜,禅房外能听见蛙鸣和蛐蛐的叫声,还有钟楼那边僧人撞钟的钟声,悠远而浑厚,带着些古老的韵律,听得人心情莫名就平静了下来。
方神医先前开的那碗汤药许是有安神的效果,萧珏睡得很熟。
她平躺了一会儿,侧头盯着萧珏的侧脸看了片刻,突然翻过身抱住了躺在身侧的人,把脑袋埋在他胸前,两行清泪浸入萧珏里衣。
她哑声说了一句:“萧珏,我喜欢你。”
呼吸绵长的人睫羽轻颤了一下。
待叶卿呼吸平稳之后,黑暗里传出一声轻叹,一双大手揽上她腰肢。
*
叶卿昨夜睡得很晚,第二日醒的倒是早。
寺中只有斋饭,紫竹有一手好厨艺,变着花样做斋宴,哪怕没有一点荤腥也看得人食指大动。
叶卿起身的时候萧珏还在睡,她闲来无事边去厨房那边帮忙炖了个汤。
期间旁敲侧击跟一个小沙弥打听了一下萧珏母妃在山上饮食起居。
小沙弥答以前是僧人们轮流给那疯婆婆送饭去,后来疯婆婆自己好像开始煮饭了,他们就没再送饭。只有下雪天的时候,怕疯婆婆不便做饭,才又送去。
叶卿听了,做好斋饭后,便让墨竹用食盒给萧珏母妃送了一份过去。
饭后方神医又过来给萧珏把脉,说大昭寺清净,适合养病,让他在寺中多住几日。
在安福声泪俱下的劝说下,萧珏不耐烦把每年冬至来大昭寺静修半旬的时间改成了现在。
每日他去大殿听住持讲经礼佛,叶卿便抽空去山上看看云妃。
十天一晃就过去了,叶卿不知萧珏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毕竟以他的聪明,不可能没发现她们这些人拙劣的骗局。
但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像是什么都不知晓一般,这反而让叶卿更揣揣不安。每次鼓起勇气告诉他写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在第十一天清晨的时候,叶卿特意起了个大早,却发现萧珏比她更早起身。
他负手立在院中,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峦间,不知在看些什么。
叶卿走到院中的时候,他只问了一句:“她还好吗?”
叶卿怔了片刻,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云妃。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
昨夜方神医醉了又悲恸大哭一场,说那娉娉婷婷的闺女,怎么就被岁月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一个四十不到的人苍老如同古稀老者,叶卿说不出那个“好”字。
她一双明净清冽的眸子静静望着萧珏,摇头说:“不好。”
他“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叶卿问:“陛下要去山上看看吗?”
萧珏背在身后的手倏的捏紧,语气也瞬间冷硬了下来:“不去。”
他心中这个坎儿,终是过不去的。
叶卿道:“臣妾待您去多看几眼。”
言罢她屈膝行了个礼,带上墨竹她们上山去。
叶卿到小院的时候,那颗曼罗果已经摘下来了,看样子方神医跟云妃已经说了一会儿话,两人眼眶都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