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过去了,方神医借口炼药离开了。
这段时间相处,叶卿知晓老头儿是个别扭性子,昨夜大哭一场他觉得已经丢尽了面子,更不愿在云妃面前泪眼婆娑。
真像个别扭的老父亲。
叶卿在心底轻叹,不知怎的想起叶尚书,又有些自嘲。
云妃跟往日一样,拉着她说许多话,叶卿想起云妃之前说的赎完罪就想寻解脱,心中有些担忧,她私心里是希望云妃能一直活着的。
或许萧珏永远都放不下,但是知晓亲娘还在这世间,心中或多或少都能有几分慰藉。
“马上就要到中秋了,届时我和陛下还来看您。”叶卿想给云妃一个念想,故意这般说。
那一刻云妃眼中似乎有几分期许的,她笑着应了声好。
叶卿瞧着小院落败得很,想让云妃换个地方住,云妃说什么都不肯,她说人习惯了一个地方,就不愿意挪窝的。
考虑到云妃一条腿不方便走路,她想给她找个伺候的人也被回绝。
“我知晓你是个好孩子,但我这一生,就是要在佛前赎罪的,这样我心里才能安稳。”云妃如是道。
叶卿离开的时候,云妃又叮嘱了一句:“孩子,你待我好生照顾他。”
叶卿郑重点头,这才继续往山下去。
转过一片菜畦时,却发现萧珏站在那里。
她回头望了望,发现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云妃院中。
不管如何,他终是来见了云妃一面。
萧珏神情依旧淡淡的,无论悲喜,都藏在那副冰冷的面具背后。
谁都没有说话,萧珏牵住了叶卿的手,带着她往山下走。
颇着足追出来送叶卿的云妃恰好看到这一幕,只一眼,她便认出了萧珏。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中泪落连珠。
*
万物都有个克星,服下解药后,萧珏体内的蛊毒已得到很好的控制。
他身上有了药性,狼荼蛊待在他身上就是寻死,都在疯狂的找突破口。萧珏手臂上当年被种下蛊虫的那条疤周围,蛊虫异动明显。
方神医瞅准时机,割开那层皮肉,用一碗生血引出了萧珏体内所有的蛊虫。
叶卿没瞧见,不过光是听人转述就头皮发麻。那碗蛊虫被方神医扔进火堆里烧死。
威胁了萧氏皇族十多年的蛊毒,就这么解了。
萧珏离朝已久,再不回去,朝中怕是得大乱。
离开大昭寺那天,叶卿去萧珏给自己立的长生牌位前看了看。
回宫的路上,她在马车里问萧珏:“为何要给我立这长生牌?”
萧珏手捧一卷书,眼都没抬的道:“我克妻克子,怕你不测,在佛前许愿立下的。”
马车空间格外小,只容得下两人,墨竹她们在后一辆马车上,叶卿胆子便大起来,她蹭过去,把下巴搁在萧珏膝上:“你那时候不是不喜欢我么?”
“不喜欢,但也不想你死。”他终于把目光从书卷上离开,落到了叶卿身上,目光沉沉,带着太多不可言说。
叶卿心中一触。
萧珏道:“我欠了你许多。”
她厚着脸皮道:“你知道就好。”
萧珏默了一秒,继续说:“我会慢慢补给你的。”
叶卿继续破坏气氛:“一次性全补给我也行啊。”
萧珏迟疑片刻后道:“怕你受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叶卿:???
这话题走向似乎不太对?
第84章
叶卿仰着脑袋跟他大眼瞪小眼互瞪了几秒,觉出他这话不太对味儿。
她讪讪挪回了原位。
萧珏似笑非笑望着她:“不要了?”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叶卿涨红了脸,正想回话,马车外却突然异动起来。
王荆驾马前来扣窗:“陛下!大昭寺山上起了浓烟!”
萧珏面色一变,一把掀起车帘,山峦之巅果然浓烟滚滚,那个位置……正是云妃的小院!
叶卿瞳孔一颤。
萧珏面皮绷紧,他抓在车窗木板上的手因力道太大而骨节泛白。
“备马。”他咬字极重的道。
王荆很快就牵了一匹青骢马过来,萧珏拨开车帘便往车下走去。
叶卿眼见他跨上了战马,忙唤了一声:“陛下,臣妾跟您一道去。”
萧珏扭头看她一眼,他面上依旧全无悲喜,只是明显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那双锐利的凤眸永远也叫人看不透,黑漆漆的尽头,却透着一股怆然感。
他没有拒绝,只朝着叶卿伸出了一只手。
叶卿见此,忙跳下马车。
他俯身拦腰一勾,叶卿便落到了马背上,再狠狠一甩马鞭,青骢马撒开四蹄就沿原路跑了回去。
王荆不敢耽搁,点了一队骑兵跟上去。
墨竹和文竹会武功,也寻了两匹战马驾马跟上。紫竹和安福不会骑马,同车队跟在后边。
山路曲折环绕,明明能直接看到大昭寺所在的山峦,策马许久却依然没到山脚。
叶卿用力抱紧了萧珏的腰身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甩出去,她头贴在萧珏后背,还是能感觉到疾风划面,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踏踏的马蹄声,以及萧珏不断甩马鞭的声音。
到了大昭寺山门前,萧珏弃了马,一把把叶卿裹进怀里,运起轻功越过那九百九十九级石阶,直往后山而去。
越往山上走,浓烟越浓。
待到了云妃所居的小院前,火舌已经卷落了屋上的横梁,整个小院轰然坍塌。
院外站了不少拎着水桶的僧人,个个灰头土脸,皆是一脸挫败。
住持一脸悲悯,捻动佛珠念着往生咒。
烈日灼人,山上的荒草枯叶几乎要被晒得燃起来。
萧珏瞳孔里倒映出那熊熊燃烧的屋舍,喉咙里发出一声怆吼,干涩,钝痛,最后都归于喑哑。
帝王带着他完美的冷漠面具,倔强的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唯有那殷红的眼角出卖了他的悲伤。
这场大火一直燃到了日落西山才算彻底熄灭。
房屋点燃前,应该是浇了松油,才烧得这般干净,除了灰烬,什么都不剩。
仿佛云笙这一生里的所有罪错和不幸也被这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一个矮胖的影子踏着残阳走来,手中捧着一个南疆特有的花鸟彩釉瓷瓮,是方神医。
他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南方:“闺女,师伯带你回家。”
方神医说,把骨灰带回南疆葬在她师父坟旁是云笙的遗愿,不用立碑,不用垒坟,在她埋骨灰的地方种一棵桑树就好。
她盼着回家盼了好多年,早些年,她因为爱,因为恨,被困在了这里。
幡然悔悟时,一切已经迟了,她已背了一身的罪孽,被愧疚和悔恨囚在了这方寸之地。再后来,她老了,回到千里之遥的南疆,更成了奢望。
桑梓之地,父母之邦。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她一身皮囊化作余烬,终于能回到生养她的那片土地。
大昭寺的僧人当夜为云笙做了法事。
两日后方神医收拾行囊,带上云笙的骨灰踏上了回南疆的行程。
此去山远路遥,方神医跟着一个跑商的商队共行。
十里坡外,一辆马车停在高坡处,这里视角正好,坡下的官道能尽收眼底。
天阴阴的,坡上杂草丛生,萧珏一身素净白衣站坡前,呼啸而过的山风扬起他的衣角,在苍茫的天地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却更显寂寥。
白色的冥币被风吹得四下飘零。
不远处立着一辆青蓬马车和几十名身着黑衣的亲卫,恍若一堵黑墙。
风声喑哑得有些压抑。
枯枝上传来几声鸦啼,阑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萧珏心头。
阴沉沉的天越压越低,淅沥小雨落在萧珏衣襟上,那些冷宫里的谩骂声和殴打似乎也渐渐远了,模糊不清起来。
当年那个满心恐惧泪流不止只为求一丝垂怜的少年,而今心已冷若硬铁,哪怕痛裂碎骨也不会掉一滴泪,冷厉的凤眸下似乎已忘掉所有过往。
叶卿坐在青蓬马车内,听见细雨敲打车顶的声音。
她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看,雨势渐大,天地苍茫,枯草被雨水打得伏地不起。萧瑟寒风里,天地间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起来。
“拿伞来。”叶卿吩咐了声。
墨竹将一柄油纸伞递到叶卿手中,叶卿撑开伞走下马车。
她今日亦是一身素白。
冷风撩起她的衣裙,凉意入骨了几分。
是了,不知不觉,已入秋了。
叶卿望着远处那个这一世仿佛谁也越不过的身影,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不急不缓,步履坚定。
雨中泥泞的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她从第一世懵懂无知被送进宫的那一刻,一直走到历经三世又与他并肩的这场风雨中。
细雨迷蒙,她看到少年时的他于案前埋头苦读,眉宇深皱恍若山川沟壑。她看到他银枪白马出征关外,眼中神采飞扬。她看到他皇袍加身受着百官朝拜,从此面上却不见半分笑颜。
她还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绸,他一身喜服,用直接分明的手指掀开她的喜帕,那双淡漠又带着锋芒与冷厉的凤眸中似乎闪过惊艳。她看到红绸都化作了粘稠鲜血,她中箭倒在他怀中,她看到他眼底的惊愕和慌乱,她听见了悲切的哭声,那哭声和新婚时宾客的笑声混在一起,清晰又遥远。
“珏哥哥,若……若有来生,你喜欢……喜欢我,可好?”
“好。”
三生两世,她们终归还是在彼此心口上留下了烙印。
错开时空,遗失记忆,宿命还是让她们又羁绊到了一起,哭过,痛过,笑过,爱过。尘封的记忆撕开伤疤,明知是痛明知鲜血淋漓还是放不下,或许命中早已注定。
油纸伞撑在萧珏头顶,为他隔开了了寒凉秋雨。
商队在远处的官道已成为一个蚂蚁般的小影。
他回过身来,大手落在她撑伞的手背上,将她的手完全包住:“回去吧。”
他身上的冷厉在与她手接触那一瞬间慢慢化开,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叶卿望了一眼再也看不见的商队,含笑点了一下头:“嗯。”
他把人裹进怀里,单手撑着油纸伞,带着她往回走,泥泞雨地里脚印相交,仿佛是把她这三世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
*
云笙的事或多或少都让叶卿心中触动了几分,想起叶尚书中风在家,她还是决定回叶府探望一二。
因为叶建松一事太后跟叶尚书闹翻,又听说他中风,到底是同胞兄妹,太后心中也记挂着。听闻叶卿要回叶家探亲,让叶卿带了许多大补的药材回去。
如今叶尚书倒了,叶家没个入仕的,太后比谁都急,明里暗里示意过叶卿许多次了,让她给萧珏吹吹枕边风,把叶建南扶持起来。
叶卿记着叶建南在江南时同她说的那番话,她不知叶建南主意有没有变,也想趁着此次回叶家,跟叶建南探个底。
皇后回娘家省亲,那排场便是叶卿想往小了去,也小不了。
凡是在京城的叶家宗亲都来了府上,下轿后,叶卿望着堵在大门口那穿红戴绿的一群人,除了叶夫人和叶老太君,其余的愣是一个也叫不出名来。
好在她身份尊贵,只有别人同她行礼的份,她也不用再费心去记这是哪房的夫人,那是哪家的姨母,这又是哪个表亲家的姑婶。
叶卿端着皇后的架子,在叶家待客的前厅让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亲眷见了礼,勉强客套几句。叶老太君也知晓那些人今个儿巴巴的上门来不过是想占点光,说了会子话,就把不是本家的那些人请去别处招待了。
等屋中只剩下叶卿、叶夫人和老太君三人,叶夫人便执了女儿的手上下打量,又哭了一场。
叶卿原本因着上次叶夫人进宫对她心存几分芥蒂,可现在瞧着叶夫人,更多的又是心酸。
“娘娘在宫中一切可还好?听说从江南回来受了伤,如今伤可好利落了?”叶夫人一边用手绢抹泪一边问。
“不过是些磕伤,早好了的,母亲不必挂心。”叶卿道。
“那就好,那就好。”叶夫人连声道。
老太君笑斥她:“娘娘回家是喜事,你哭什么?”
叶夫人鼻子一酸,哽咽出声:“母亲,我这是高兴。”
她揩了揩眼泪,想起叶建南说的叶卿在为叶尚书这事上出了不少力,又有些忧心:“娘娘,老爷的事,是不是牵连到你了?朝堂上没个能帮衬你的了,你在后宫没被那些贱蹄子给气受吧?”
“罗衣,你怎么说话还是这般口无遮拦?”老太君斥道。
叶夫人见到女儿,一回想叶尚书做的那些事就又是气又是委屈,她道:“若不是周氏那个贱人和她那宝贝儿子干出这些好事,老爷能被气得中风么?我……我真恨不得拿刀剐了她!”
叶老太君只暗自摇了摇头,她对叶夫人道:“好了,罗衣,娘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一直这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不是说要亲手给娘娘烧菜吃么?”
叶夫人虽不聪慧,但也听出老太君是想支开自己,单独跟叶卿说话,她抹干眼泪笑着对叶卿道:“那娘娘先坐会儿,我去厨房那边看看。”
待叶夫人出去后,叶老太君才对叶卿道:“娘娘,叶家如今的状况,相比你也清楚了。”
叶卿不知叶老太君说这话是何意,只点了一下头。
叶老太君继续道:“曾经亭修还在朝为官,叶家在外人眼中,便是靠裙带关系。而今亭修虽没被革职,但叶家的脸面,已丢了好几层。日后圣上回如何对叶家,还不敢妄测。你兄长为了进军营,前些日子才跟你母亲大闹了一场,叶家嫡出的,就他一根独苗。”
叶卿道:“兄长先前同我说过,志在疆场,若劝,孙女也不知怎么劝说大兄。”
叶老太君叹息一声:“我老了,是不希望子孙在沙场去搏命的,但那孩子犟得很……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看着叶家横遭劫难,心中也惶然得紧。叶家是你祖父大半辈子打下的基业,如今却成了这般。叶家若是真落魄了,我将来去了地下,也没脸见你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