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漱出了门,将房门带上。
陆湘料定她不会轻易进来,并没有把门闩拉上,径自到了屏风后头,宽衣进了浴桶。
屋子里燃着茉莉熏香,被温暖的水包裹着,顿感舒适惬意,甚至有阵阵倦意袭来。
陆湘正昏昏欲睡着,外头忽然嘈杂了起来。
她微微蹙眉,以为片刻就会宁静,谁知竟然越来越嘈杂了。
“玉漱。”
“姑姑也听到吵闹声了?且等一等,我去前头问问是出什么事了。”
“好。”
陆湘依旧坐着浴桶里,刚刚的倦意却飞快退去。
不寻常,这动静太不寻常了。
她在敬事房呆了这么久,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敬事房里人少,事儿嘛也不多,虽说王德全统领天下宦官之事,其实这只是个名头,具体各处人员调派都是有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自己说了算,敬事房这一头就是走个流程,担个虚名。
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晚上,莫非后宫出了什么事?
陆湘的心怦怦跳得极快。
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是玉漱回来了。
“姑姑。”
“进来回话。”
玉漱推门进来,将门闩拉上,方走到屏风旁边,低声道:“出大事了,有人来报说后宫有嫔妃与外臣行不轨之事,王公公和罗公公正在点人过去捉拿。”
嫔妃偷人?
陆湘蹙眉,心中飞快转动着,外臣……外臣……
宫里头算得上男人的就是皇帝、皇子们,若是说外臣那就是御医、侍卫以及……陆湘突然心头猛然一跳。
外臣……沈约不就是外臣么?
以陆湘对沈约的了解,他虽然活泼,平素行事却是有章法的人,但联想到那日赵斐给陆湘特意说的话,陆湘在心底莫名其妙地认定,这个外臣就是沈约。
她猛地从浴桶里站起来。
玉漱听到水哗啦啦的动静,忙从屏风后出来查看:“姑姑,没事吧?”
陆湘见她探头,赶紧拉了衣裳裹住。
这里浴桶热气腾腾的,想来玉漱也看不分明。
“你帮我拿一下衣服,我出去看看。”
“外头的事情有王公公和罗公公在管,料想无碍的,姑姑身子不适,不若就在屋里等着,我出去瞧瞧,有什么消息过来给姑姑递话。”
沈约……陆湘与他其实只是点头之交。
但是沈约手里有沈平洲毕生的心血,在陆湘漫长的人生里,沈平洲可以算是陆湘唯一的朋友了。
若是沈约出事,沈平洲的书就毁了。
不行,陆湘必须亲自去看看,有她在,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到我柜子里拿一件披风。”
“是。”玉漱依言转身,等她拿过来披风,陆湘已经迅速擦身穿上了衣服。
接过披风,陆湘就准备出门。
“姑姑,你头发还在滴水。”玉漱担忧道。
陆湘拿梳子梳了挤下,一面走一面挽发髻,“无妨,夏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玉漱见她语气坚决,只得随她出了门。
敬事房的院子里这会儿已经没人了,只留了一个值守太监。
“姑姑,您回屋歇着吧,爷爷他们已经去了,东厂的人也在,抓两个狗男女,人手足够了。”
两个狗男女?
陆湘急问:“在哪里?”
今日过去抓奸,王德全是严令保密的,小太监们都是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才知道地方。
因着王德全他们已经出发,也无甚秘可保。
“爷爷带人去了慈宁花园。”
慈宁花园?
慈宁宫和寿康宫住的都是老太妃们,她们年纪大了睡得早,这会儿慈宁花园里头肯定没人了,如果要偷情,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们有没有说去捉拿的是谁?”
小太监为难道:“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好像听着罗公公说了嘴儿长春宫。”
长春宫……那偷人的嫔妃就是李昭仪或者郑采女。
郑采女……不可能,她一门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如今还怀有皇嗣,更不可能偷人。李昭仪……她出身不低,行事素来有章法,进宫好几年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要说她偷人,也不太可能。
陆湘迅速将她们俩都否定了,不知怎么地,脑中忽然浮现出了沈约的脸庞。
沈约在宫中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璃藻堂……璃藻堂……李昭仪出身书香世家,不时要去璃藻堂取阅典籍,郑采女自从那次在陆湘这里尝到了看书的甜头,也往璃藻堂去过几次,爬上爬下地找前朝秘录……难不成她们之中的谁在璃藻堂遇到了沈约……
心念电转之间,陆湘冲出了敬事房,径直往慈宁花园跑去。
慈宁花园是皇城西面,离敬事房不算远,陆湘出了敬事房,沿着宫墙走过西六宫就到了慈宁宫前,还走到慈宁花园前,就听到前头人声嘈杂,只见慈宁花园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围观,只是宫门前有东厂的人把守着,围在外头的人根本瞧不见里头的动静。
陆湘拨开人群,走了上前。
“陆姑姑,玉漱姑娘。”东厂番子见是她们,客客气气地行了礼。
陆湘自不必说,玉漱从前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手底下做事,与东厂的人经常见面,亦是相熟的。
“王公公在里面?”陆湘问。
“在的。”
“我进去瞧瞧。”
方才王德全和东厂首领太监进去之时,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守门的两个番子对望一眼,将路让出来,“姑姑要进,自然能进,旁人我们可不敢再放了。”
“知道你们的难处,玉漱,你在这里等着吧。”
“是。”
陆湘进了慈宁花园,里头气氛诡异地吓人。
明明外头围了那么多人,里头却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正殿和偏殿都关着门,除了在院子里把手的东厂番子,没有一个宫人的踪迹。
陆湘绕到后院,便见王德全、罗平两人正站在院子里商议着什么。
“姑姑怎么来了?”罗平眼神好,陆湘刚露出身形就认出了她。
王德全闻声看了过来,见是陆湘,长长叹了口气,“姑姑来了。”
“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平低声道:“今日有慈宁花园宫女奏报,郑采女今晚将会在慈宁花园私会外臣,干爹便请东厂的人埋伏在这里,果然将那对狗男女一网打尽。”
“是谁?”陆湘问道。
王德全轻轻吐出一个字:“郑。”
真是郑丝竹?
不,她怎么可能跟外男偷情?阖宫上下,没有谁比郑采女更用心侍寝。
然而陆湘此时已经顾不得想郑采女的事,紧接着问道:“外臣是谁?”
“这个人想必姑姑是听说过的,陛下的起居舍人,沈约。”
尽管陆湘心中早有预料,但罗平此时一锤定音,陆湘仍然是大吃一惊。
沈约,居然真的是沈约?
“王公公,审过了吗?”
王德全摇头,“捉贼拿双,一次逮了俩,哪还有什么可审的?已经命人到养心殿传信了,等着皇上处置吧。”
嫔妃偷人,这样的丑事,宫里绝不会大张旗鼓的查案。
甚至可以说,敬事房和东厂在慈宁花园抓到郑采女和沈约的那一刻,已经可以给他们定罪直接乱棍打死。
一个是皇帝的妃子,一个是起居舍人,无论他们之间有没有私情,只要他们偷摸在慈宁花园见面,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他们人呢?”陆湘问。
“都关在这里头候旨。”
候旨?
陆湘明白,郑采女也好,沈约也好,都没法活着离开慈宁花园了。此刻还在等着的,无非是养心殿的一个回话。
只要皇帝知道了,这边立即就能动手。
“沈约在哪里?”陆湘忍不住问。
王德全听出她果真是认识沈约的,劝道:“姑姑,我素知你在陛下跟前有体面,可这样的丑事,姑姑还是少插手为妙。”
陆湘自然是知道的。
她能在宫中安然过了一百年,除了有那人的庇护,也是她一直小心谨慎换来的。这一百年来,无论后宫争斗还是前朝暴乱,她从来都是像个隐形人一般选择明哲保身。
无论沈约有没有觊觎宫妃,以他的身份,擅自跑到慈宁花园来,已经是犯了死罪,他并不冤枉。
如今他的罪名是偷皇帝的女人,比死罪还重百倍。
“多谢王公公提点,我只是想过去看看,若不得便利,作罢就是。”
王德全砸吧了一下嘴,点头道:“姑姑是敬事房的人,过去瞧瞧并不逾矩,罗平,领姑姑过去。”
第20章
沈约被关在临溪亭。
临溪亭修建在水池之上,天气晴好时,太妃们或坐或站,在亭中观赏池中锦鲤,怡然成趣。然此刻亭外站着十来个东厂番子,个个凶神恶煞,往日闲适的临溪亭中呈现出一种肃杀的气氛。
罗平把陆湘领到临溪亭门口,做了个手势请陆湘进去。
陆湘进了凉亭,罗平并未跟随入内,而是守在外头。
她一向不太待见罗平,觉得他心机太深,但到此刻,又不得不说,心机深有心机深的好处,至少不必她再多说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临溪亭中没有燃烛,但两边窗户大敞,借着外头的星光,也能看得清楚。
墙角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人,陆湘走过去,扶着他翻了身,倚墙坐着。
他身上并无绳索缚着,然整个人如死鱼一般动弹不得,显然东厂的人已经狠狠用阴私办法招呼了他。
即便今日陆湘冒险去皇帝那边求情,他也已经废了。
“沈大人。”
他的头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一点混沌的声音。
“我是陆湘。”
“陆……陆姑姑。”沈约粗哑着嗓子说完,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陆湘其实有好多话想问,想知道他与谁有染,想知道他今日是不是真的过来私会宫妃,也想知道他此刻有没有后悔,但话到嘴边,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书怎么办?”
沈约闻言,本来还带着苦笑的脸庞陡然间怔住。
“我……我愧对祖父……我……实在没脸去见他老人家……”
陆湘听着他断断续续地忏悔,心中滋味杂陈。
若他当真如沈平洲一般心无杂念,专心著书,又岂会落得这般下场?
“书稿在哪里?”陆湘问。
“在我的书房里,姑姑,我……我犯下如此大错,会……会被诛灭九族吗?”
陆湘摇了头:“这样的事,宫里会悄悄处置。”
这种丑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里会大张旗鼓地诛灭九族。
但沈家其余的人将来自是捞不着好的……
“姑姑,难为您还肯来见我,我……我能不能托付你一件事?”
“你先说,我未必会办。”
沈约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祖父,祖父的书稿都在我的书房里,姑姑能不能设法把书稿找到,挪到别的地方去。”
出了这样的事,东厂的人肯定会去他家中悄悄查抄。他们一去,那些书稿肯定就毁了。
就算他们不去,家里的人一向认为他做的事没什么用,他不在了,这些书稿肯定会被扔掉。
“你要我挪到哪里去?”
沈约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姑姑,且先试试能不能挪出来,若是挪不出,也就这般了,等我到了下头,自去向祖父认罪。若是姑姑当真……当真挪出来了,请姑姑先收着,若是将来遇着合适的人,就把这些书稿托付给他完成,我做的事不值一提,只求他在书上留下我祖父的姓名。”
“若是找不到呢?”陆湘问。
人海茫茫,哪里能找到沈平洲这样的痴人?
沈约眸中清泪落出,看着却像是在笑一般。
“若是找不到,这些书稿,就请姑姑焚烧给祖父吧。左右是我不孝,到了地下,我去向祖父请罪。”
听到这里,陆湘也知道,事出突然,沈约亦是六神无主,根本拿不出什么主意来。
她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外头突然有人叩了门。
陆湘起身走到门边,罗平上前一步道:“姑姑,去养心殿的人回来了。”
“陛下是何旨意?”
罗平道,“今晚陛下临幸景阳宫,照陛下的规矩,连盛公公都不得入内打扰,盛公公说按规矩办了就行。”
郑采女只是末等嫔妃,犯了这种事即刻处死并不逾矩。
“可郑采女腹中的……”
“既是按规矩办,这孩子自是不能留了。”
陆湘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在长春宫探望郑采女的场景,郑采女摸着肚子,脸上半点脂粉也无,既憔悴又甜蜜地说自己胃口不好,每日都是强撑着在喝鸡汤。
“姑姑。”罗平见陆湘似有恍惚,伸手扶住了她,“姑姑心善,见不得这些事,不如回敬事房,把这些腌臜事留给我来办。”
陆湘点了点头,想迈步离开临溪亭,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刻她站在亭外往里瞧,只看得见黑漆漆的一片。
就这样了吗?
陆湘在心中一叹,走出了慈宁花园。
“姑姑。”玉漱一直等在外头,见陆湘走出来,忙迎了上前,刚招呼了一声,就瞧出她脸色不佳,便垂眸道,“姑姑要回敬事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