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吧。”陆湘道。
“是。”玉漱应下,也不问陆湘要去做什么就径自离开了。
先前过来的时候,慈宁花园外头还有围观的人,这会儿出来,围观者早就被东厂的人驱散了。
夜风吹来,陆湘的脖子有些凉。
她扯了扯披风,将绑带系得更紧一些。
书稿是沈平洲毕生的心血,便是沈约不开口求她,她也会设法保全书稿。
可是该如何保全?
东厂的人正在里头处置沈约和郑采女,此刻书稿还是安全的。可是陆湘若是从密道出去,未必比他们更快到达沈家,更何况,她不会翻墙入室,到了沈家,该如何把书稿拿出来呢?
心绪杂乱之间,陆湘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说,他不在乎沈约是死是活,只是觉得那些书稿可惜罢了。
眼下陆湘并不需要他去救沈约,只是为了书稿……他可以吗?
陆湘摇了摇头,他只是个身体孱弱的皇子,一个富贵闲人,还是因为病躯自暴自弃的富贵闲人,他有能耐做这件事吗?
平心而论,陆湘与沈约谈不上多深的交情,每回相遇,驱使陆湘与他闲聊的正是对沈平洲的友谊。
沈平洲的书稿太重要了,她必须保下来。
想到这里,陆湘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径直往玄武门去。
事情紧急,必须赶在东厂缓过劲来之前把书稿抢到手。
天黑了,玄武门早就已经关门落锁,陆湘仗着敬事房大姑姑的面子让值守的侍卫开了侧门。出了玄武门,去北苑就顺畅多了,只是陆湘没想到,还没走到长禧宫,便有人迎面而来。
“陆姑姑?”
陆湘微微一怔,抬眼便看到赵谟推着赵斐的轮椅,想是他们兄弟俩夜里出来散步,没想到正好遇到了陆湘。
“六爷,九爷。”陆湘依次向他们行礼。
“姑姑这么晚了还到北苑来?”赵斐问道,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
陆湘低下头,却瞧瞧给赵斐递了一个眼神,“我有件东西找不着了,从前是盼夏替我收着的,因着无事,走过来想问问她。”
“掉了什么东西?要紧吗?”赵斐问。
“不打紧的,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这才走过来问问,不巧搅了两位爷的雅兴了。”
“我们原就是要回去了。既然走到长信宫了,九弟,你不必送我,陆姑姑顺路推我回去。”
“也好。”赵谟痛快应下,转身进了长信宫。
陆湘略微有些意外,从前碰见,总是赵谟说着说那,喜言爱笑的,今日倒是换了过来,赵斐不停说话,赵谟沉默寡言。
赵斐并没有让陆湘过来推车,自己转了轮椅,便往长禧宫那边去了。
“六爷。”陆湘追了上去,轻轻喊了一声。
赵斐轻笑了一声,“姑姑今日倒是客气。”
陆湘放低声音,“沈约出事了。”
赵斐似乎并不意外,静默了一下,“去承岚亭。”
承岚亭是北苑西北角一座凉亭,位于一片梅林之中,很是风雅,也很是偏僻。不过,离长禧宫并不远。
陆湘推着赵斐从长信宫旁边的一条甬道穿过,很快就进了梅林。
时值盛夏,梅树看起来郁郁葱葱的,陆湘推着赵斐穿过梅林,慢慢朝中间的承岚亭走去。
“几时的事?”冷不丁地,赵斐轻飘飘地问道。
“半个时辰前。”尽管四下看起来没人,陆湘还是把声音压得极低。
“这么说尸体这会儿还热乎着。”
眼下没有时间再去慢慢议论沈约的事,陆湘开门见山道:“书稿都在沈约书房里,我们必须在东厂到达之前把书稿先取出来。”
“我们?”赵斐反问。
“今日冒昧过来,是因为上次六爷说过,欣赏沈家的书稿。”
赵斐沉默了。
眼看着承岚亭已到,陆湘推着他进了亭子。
站在亭中,顿时觉得夜风凉了一些。
“那部书稿的确是有大用的,可惜,我仅仅是欣赏而已。”
“六爷不想帮忙?”
赵斐转动轮椅,到石桌的另一边,面对着陆湘。
他的目光清澈,比天上高悬的月亮还清冷一些,这样的目光在陆湘身上停留,多少有些令她不适。
“怎么?在姑姑心里我是个善人?”
陆湘摇头。
“姑姑倒是直爽”,赵斐没料到陆湘这般直白,竟被逗笑了,“既如此,我能为一部不相干的书稿冒险吗?”
赵斐说的,正是陆湘从宫里往北苑走过来的时候想的。
这部书稿很重要,对沈平洲很重要,甚至可以说对黎民百姓很重要,但对于赵斐,的确不重要。
“是我冒昧了。”陆湘舒了口气,“我送六爷回长禧宫吧。”
“姑姑误会我的意思了,”赵斐淡淡一笑,“我不是不救,但我不能白救。”
第21章
不能白救?
“六爷需要我做什么?”陆湘有些诧异,没想到赵斐居然要提条件,“我虽在敬事房担着大姑姑的名头,素日有些体面,哪里能为六爷办什么事。”
“姑姑不必自谦。”
陆湘看着他,他也看着陆湘,与往常不同的是,此刻的他,脸上挂着一抹罕见的笑。
这并不是友善的笑,而是一种自信,一种示威,一种志在必得。
这一刻,陆湘终于确定,他并不皇后担忧的孱弱儿子,他从未自怨自艾。
“六爷请说。”
赵斐唇角微扬,将眸光从陆湘身上移向亭外,“姑姑放心,我只是对姑姑有些好奇,并不是想为难你。”
以前赵斐难缠,陆湘还有对策,此刻赵斐客客气气的,反倒有些发虚,猜不准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宫里一直传言,说姑姑在父皇跟前有体面,我想问问,姑姑为何会在父皇跟前有这体面?”
赵斐问的轻言细语,神色亦是风轻云淡,落在陆湘耳中却不啻惊雷。
他为什么问这个?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他的确没有对陆湘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但他关心的却是陆湘最大的秘密,也是最致命的秘密。
陆湘是第一次被人追问这件事。
宫中关于这件事历来有很多传言,但陆湘知道,在赵斐面前,若是她拿这些模棱两可的传言搪塞,必然会被他识破。
“皇上是看在另一个人的面子上,所以给我几分体面。”
“另一个人?”
“六爷说好只有一个问题的。”
赵斐只是笑,却并不说话。
陆湘知道刚才的答案并不令他满意,于是继续说道:“皇上仁慈,一诺千金,我也因着这个承诺在宫中安稳度日。”
“是谁?”赵斐追问。
“斯人已逝,不足挂齿。我只能说到这里,六爷若是不满意,也只能如此。”
赵斐看着陆湘,发现她此刻的眸光特别亮。
“看来我是惹起姑姑的伤心事了。”
伤心吗?
陆湘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偶尔想起也自觉时过境迁,但是没想到今夜赵斐的刨根问底,竟然不自觉地就掉了眼泪。
“明儿这个时候,姑姑到承岚亭来拿书稿吧。”
赵斐没有再说更多的话,转动着轮椅往亭外去。陆湘见他这般,飞快地拭了泪,上前推住轮椅。
两人一时无话,等到出了梅林,赵斐方才问:“那些书稿,你打算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陆湘没有想好。
沈约说,这些书稿交给有缘人。人好找,有缘人,难找。陆湘活了这么久,也只遇得一个沈平洲。
但若是如沈约所说,去沈平洲的坟前焚烧书稿,陆湘也做不到。
“我不知道。”陆湘答得无奈。
赵斐没有再说话,没多时就走到了长禧宫前,宫门前,有个窈窕的身影拿着杆子在挂灯笼。
听到轮椅响动,那人转过来,果然是盼夏。
“六爷。”盼夏惊讶的目光飞快从陆湘身上扫过,朝赵斐行了一礼。
赵斐并未搭理她,反是轻轻侧过头,对陆湘说了句:“明晚。”
陆湘没有吭声,将轮椅交到盼夏手里,转身离开了。
盼夏推着赵斐的轮椅往院里走,还没进殿,陈锦就从里头出来了。盼夏松了手,退到一旁,陈锦上前将赵斐推了进去。
“爷不在的时候,九爷又过来了,见爷不在,很是失落。”
“说什么事了么?”
陈锦道:“没有,不过九爷说,若是六爷回来了,要我派人去长信宫传个信。”
赵斐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陈锦安置好他,便走了出去,使唤了一个人去长信宫传话。
“盼夏,呈安神汤。”
盼夏很快端了安神汤过来,陈锦没叫她进屋,在门口接了端进去。
赵斐依旧闭着眼睛,只是微微张了嘴,由着陈锦一口一口的喂安神汤。
等到喝了一半,他抬手示意陈锦停下,坐直了起来。
“一会儿去把沈约的书稿拿过来。”
“这么晚了,爷明天再看吧。”
赵斐不冷不热地看他一眼,陈锦低头道:“知道了。”
见陈锦那模样,赵斐忽然笑了起来:“又在琢磨什么?”
“爷哪里话,奴婢都是听爷的吩咐,不敢瞎琢磨。”
“说吧。”
陈锦瞧着赵斐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方才大胆道:“爷既然喜欢这书,爱惜沈约的人才,为何不救上一救?”
“这书的价值的确不可言说,有朝一日编纂完成,当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不过,这书并不是沈约著成,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书上,书落在他手里,不知何年何月能完成,着实有些暴殄天物。”
“这书不是沈约写的?”
赵斐点头,“是他祖父沈平洲的心血。”
陈锦正要继续问,却见赵斐的眸光沉凝了下去,过了片刻,又听到赵斐说:“这事,她也知道。”
她……
陈锦又一次听到赵斐在提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想着今日赵斐心情不错,壮着胆子道:“爷说的是陆姑姑?”
赵斐正要开口,忽然听到院子外头有响动,知道在赵谟来了,没再继续说话。
果然,片刻后赵谟就进门了。
瞧他似霜打的茄子一般垂头丧气,赵斐挥手让陈锦出去,缓缓问:“出什么事了?”
“天意刚刚派人递了消息进来。”
“没找到人?”
赵谟把头放得更低了,直接走到赵斐身边坐下,嘴巴嘟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斐问过一句,没有再追问,等着他缓过劲。
果然,隔了一会儿,赵谟才道:“天意派人去衙门查探了,京城记录入簿的总共有两人叫景兰,但没有一个是她。”
“她既然有意不想让你们找到,这个名字自是假的。”
赵谟默然。
倒是赵斐有些不忍心了:“我倒是盼着你能把她找出来,好叫我瞧瞧,是个什么样的天仙。”
“不是天仙,或许旁人见了,会说她远不及沐贵妃。不过在我心里,她就是最好看的。”赵谟说着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要不是有天意在,我都担心,那天遇到她,是不是我的幻觉。”
“未必这般绝望,你一月不过出宫骑马一回,就能在大街上撞到她的轿子,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何况还有岳天意。”
“这跟天意有什么关系?”
赵斐淡笑:“你忘了岳天意这个名字的来历了吗?或许你在街上遇到她,是天意。虽然你想方设法也找不到她,指不定哪一日又遇见她了。”
“真的吗?六哥,别人都说你说话毒,我瞧着你最会哄人,”赵斐眼睛一亮,像是瞬间注入了生气,可对上赵斐的脸庞,又泄了气,“其实我知道,我很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
老天爷会给他第二次机会吗?
上一次遇见,他偏偏因为什么沐霜霜有所顾忌,他明明,明明可以死不要脸地硬将她留下。
只要先留下,什么名分什么安置,都可以从长计议。
有六哥在,必然能想出好的法子。
赵谟这般颓丧,赵谟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刚才那几句,已经是违心的在劝慰。
倒是赵谟呆了一会儿,自己又精神了起来,对赵斐道:“六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岳天意那里的人还不够你支派?”
“不是求六哥帮我找人,我是……”赵谟抿唇,似有些羞涩,“想请六哥帮我画一幅画。”
“画她?”赵斐问。
“六哥,你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赵谟顿时乐呵了起来,见赵斐望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行么?六哥。”
赵斐冷笑:“我若说不行,你这会儿能走么?”
赵谟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赵斐道:“我没见过她,你得尽量说细一些。”
“六哥,你现在画?”
赵斐看着赵谟,颇有些头疼,自嘲一笑:“我想先睡一觉,明日再画,可你今晚能睡得着吗?”
“六哥,还是你最心疼我。”赵谟说着,走到书桌前自顾自地开始拾掇,打开砚台,往里面倒了些清水,“我给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