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事房悠闲日常——沈青鲤
时间:2020-03-18 09:12:02

  赵斐心里全是嫌弃,什么打下手,说得自己跟厨子似的。
  见赵谟似乎要开始研墨,赵斐道:“停手,别糟蹋了我的延圭墨。”
  赵谟吐吐舌头,转身到门口,轻快地喊道:“来个人,给六爷伺候笔墨。”
  盼夏很快就进来了。
  自从她来了长禧宫,研墨这活儿一直都是给她做的。
  行过礼之后,盼夏走到桌旁,拿起墨块认真的研墨,等到墨磨得差不多了,方才替赵斐铺好纸。
  “多去取些纸来,裁小一些,今夜可得费些功夫。”
  盼夏领命默默退下。
  赵斐取了一支笔,笔尖略略蘸了点墨,悬腕于纸上。
  “说吧,她什么模样?”
  赵谟将旁边沉重的红木灵芝纹扶手椅拉到赵斐的画案旁,托着下巴仔细回想“景兰”的容貌。
  想了许久,方才蹦出一句:“颜若朝华,面如白玉。”
  “好好说。”
  “是好好说的呀,她就是颜若朝华,面如白玉,跟六哥你一样。”
  赵斐把笔往赵谟跟前一扔:“画不了。”
  “六哥。”赵谟把笔拾起来,递到赵斐跟前,哀求起来,“六哥,我真没胡说。”
  赵斐收回笔,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脸,是圆是尖,眉,是粗是细,唇,是厚是薄,一样一样,都说清楚。”
  “好,我照你说的说。”赵谟捏了捏下巴,眼睛动来动去,仔细回想起来,“嗯……她是,她是圆脸,不,是鹅蛋脸,额头很饱满很光洁,一点瑕疵都没有,眉毛……不细也不长,眉峰不太明显,只有一点点的弧度,看起来很温柔的模样。不对,六哥,比你这画的这道眉毛还要粗一点点,眉尾也没有那么长……”
  赵斐依着赵谟的叙述作画,有一点错误的地方便将纸作废。
  盼夏捧着新裁的澄心堂纸进来的时候,底下已经落了好几张废纸了。她放下手中新裁的那一叠,蹲下身收拾地上废纸。
  “先收起来,一会儿烧了。”
  盼夏抬起头,赵斐正在认真的作画,连一丝余光也没有给她。
  但他肯定是看了自己,才知道自己在捡纸的,盼夏的心底欢喜起来。
  “六哥,你画的眼睛不对。”赵谟端详着纸上的人,摇了摇头。
  “哪里不对?”
  “嗯,眼角,她的眼睛不是平的,眼角,这里,还有这里,有一点点往下垂。”
  赵谟提笔在原有的画像上改了两笔:“这样?”
  “差不多。”
  赵谟看了一眼修改后的画像,重新取了纸,将赵谟已经确认过的部分画上去。
  鹅蛋脸,双螺髻,打好轮廓之后,往里添上眉毛和眼睛。
  “如何?”
  赵谟看着还未完成的画像,盯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眼热。
  “就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的眉眼。六哥,你真是神了!”
  “别急着感谢,还没画完呢。鼻子?”
  “她的鼻子很小巧,鼻尖有一点点上翘。”
  赵斐飞快地画好鼻子,将纸往赵谟身边推。
  赵谟眯着眼睛看了看,“再稍稍画大一些,鼻翼没这么宽,要再窄一点。”
  如此反复试了七八幅,总算是画好了。
  “她不是薄唇,不多不少,刚刚好。”
  赵斐看着赵谟花痴的模样,想把笔扔给他自己画,终是于心不忍,依着自己的眼光往画上添了一双唇。
  “看看。”
  赵谟看着完成的画像,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散去,只深深看着那画像。
  向来爱说话的他一下沉静了下来。
  他拿起画像,仍旧痴痴看着。
  赵斐不愿见他这模样,喊了一声:“陈锦。”
  陈锦很快进来,将狼藉的书桌收拾一通,散落一地的废弃画稿也全都收拢到一个篓子里。
  “六哥,谢谢你。”
  “一幅画而已。”赵斐不以为然。
  “不,这可是我从六哥这里拿到的最好的东西。”赵谟终于又笑了,将画卷成一个轴,“很晚了,六哥快歇息吧。”
  陈锦捧着水盆进来的时候,赵谟正出门,差点把他撞翻。
  “九爷当心。”
  赵谟咧嘴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轻轻一跃便过了门槛,一路蹦跳着出去了。
  陈锦进屋放下铜盆,推了赵斐到榻边,将赵斐扶着坐下,脱靴脱袜,为他洗脚。
  “水里放了什么?”
  “爷当真灵敏,”陈锦一边洗一边道,“盼夏想着爷今日出门许久,往水里加了柏子仁和灵芝,安神去疲的。”
  “蠢货。在里头在外头,哪里不是坐着,有什么分别?”
  陈锦知道他向来敏感,本想闭嘴不谈,想了想,还是道:“蠢是蠢些,奴婢瞧着,她倒是用心为爷办事的。”
  赵斐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九爷也真是,为着一个姑娘折腾爷这么久,”陈锦拿着一柄玉锤敲着赵斐的小腿,一面道,“爷不知道,方才在院里烧画稿的时候,盼夏特别疑惑地问我,爷和九爷为何那么着急地画陆姑姑的像吗?”
  赵斐本来心不在焉的,听到陈锦这言语,忽地眸光一震。
  “你说什么?”
  “我……”陈锦不知道哪里没有说对,想了想,照实道,“方才我把爷废弃的画稿拿出去烧,盼夏过来帮忙,烧着烧着就看到了一些画稿,就问我为什么两位主子要画陆姑姑的像。我听着真是好笑,爷明明画的是九爷的心上人,她怎么会说是在画陆姑姑。眼拙也不是这么个拙法。”
  赵斐听着陈锦的话,愣了一会儿,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陆湘?
  不,他画的当然不是陆湘。
  他画的是赵谟在大街上偶遇的妙龄少女,颜若朝华,面如白玉。陆湘?她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宫女,蜡黄的面色,细密的皱纹……
  今日他的画稿十分粗略,只是依着赵谟的描述勾勒了一下五官。他心里想的是一个颜若朝华面如白玉的少女,当然不会有分毫的误解和遐想。
  可是陈锦这么一说……
  若只论画中的五官轮廓,像,的确有点像。
  那个盼夏在敬事房跟随陆湘多年,早已熟知她的相貌,是以可以忽略发髻,只看眉眼轮廓认为这是陆湘。
  换做陈锦、赵斐还有赵谟,绝对不会将画上的妙龄少女景兰与敬事房的老宫女陆湘联系在一起。
  老九在大街上撞倒的人会是陆湘吗?
  不,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陆湘在宫里伺候帝后十几年了,陈锦进宫的时候她就在敬事房了,赵斐也见过年轻时的陆湘,她确确实实是个老宫女。
  陆湘年轻时长什么样……赵斐没什么印象。
  难道只是巧合,赵谟偶然间在大街上遇到了一个长相肖似陆湘的少女?
  不,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
  那个少女必然跟陆湘有着什么关联,或许,是亲戚?
  赵斐重新拿起了一张白纸,之前一直是赵谟说,他画,笔下人物并无精神,此刻心中有所参照,纯白的纸上很快便有一位佳人跃然纸上。
  “的确……很美。”陈锦忍不住道,“这张要给九爷送去么?”
  赵斐答非所问:“去悦宾楼查探的人递消息了吗?”
  “递了,还没来得及回禀。”陈锦道,“打探的消息跟九爷说的差不多,那姑娘的的确确是进了悦宾楼,也的的确确从悦宾楼消失了。见过她的人,都只见到她进去,没见到她出来。”
  赵斐并不意外,镇国公府的人不是废物,他们探回来的消息必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见赵斐很在意这事,陈锦又道:“还有一桩事,与这姑娘没什么关联,不知道爷要不要听。”
  “说。”
  “这悦宾楼是宫里的产业。”
  “宫里的产业?母后新添的铺子?”
  陈锦摇头:“不是娘娘的,是主子万岁爷的。”
  “父皇?还开客栈?”
  “是呀,这悦宾楼有些稀奇,店里的招牌说是延庆三年开的,这么算那可是高祖皇帝那时候就有了。这一代一代的都在天子手里呢!”
  高祖皇帝是本朝第一位皇帝,赵家的老祖宗,征战南北打下了天下,只可惜晚年醉心长生之道,最后在丹药房里驾崩。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特意在京城开一家客栈。
  “这事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爷,小的们往后该怎么查?”
  “守株待兔。”
  陈锦没大听明白,“爷是说守在悦宾楼?”
  “总算没有笨死。”赵斐横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打探清楚最后一个见到那姑娘的人是谁,守在那个地方。她会去悦宾楼绝不是偶然,一定还会在那里出现。把这张画像拿给他们,就说找的是这个人。”
  “奴婢即刻就去安排。”
  ……
  陆湘回到敬事房的时候,王德全和罗平都已经回来了,点着灯,敞着门,像是在商量什么事。
  “姑姑回来了。”罗平眼睛尖,见着陆湘就招呼起来。
  陆湘只好往班房这边走。
  “那边的事都处置好了?”
  王德全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驴唇不对马嘴的回道:“皇上今晚歇在景阳宫,中途有点事,把盛福全喊进去了。”
  景阳宫是沐贵妃一人独居,皇上在景阳宫的时候一向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今日偶然间传了盛福全进去……
  陆湘抬眼:“公公的意思?”
  “盛福全回禀了慈宁花园的事,那对狗男女保住了性命。”
  沈约和郑采女都还活着?
  陆湘的心情顿时松快一些:“皇上如何发落的?”
  王德全努了努嘴,罗平会意,开口说道:“今日他们两人是撞了大运了,盛公公进去禀告的时候,皇上本是有些薄怒,要盛公公即刻按宫规办,是贵妃娘娘开了金口,说郑采女看着一向老实,最是尽心伺候皇上,怎么会好端端地私会外男,必有蹊跷。皇上因此改了旨意,叫敬事房查清此事。”
  陆湘看向王德全,王德全笑道:“正是等着姑姑回来一起商议个办法!”
  查清此事?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先前去抓人的时候,王德全和罗平都没知会自己,这会儿上头说要审了,倒找上来了。
  陆湘知道,他们俩是瞧着自己很在意沈约,特意来探自己的口风。
  “我这阵子病着,精神不大济,王公公什么风雨没见过,这点小事,看着办就行了。”
  “这……”
  王德全和罗平对视一眼过后,干咳了一声:“沈约是外男,自然是我和罗平来审,但郑采女那边不得不劳烦姑姑,她是嫔妃,又怀着龙嗣,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太监,若是去审,实在是怕吓到郑采女。”
  这话不无道理,后宫小主一向是由陆湘伺候。
  陆湘面上不愿意做这事,心里当然是乐意的。
  如果有转圜的余地,她想把郑丝竹和沈约都保下来。
  “那我就问一问,若是问不出什么东西,还是得劳王公公去请旨让慎刑司来查办。”
  王德全见陆湘松口,忙点头道:“这是应当的。”
  “人现在何处?”
  “沈约下了诏狱,郑采女如今安置在善岚苑。”
  已经送进了冷宫?
  “如今皇上既下旨彻查,郑采女未必就会定罪,她有身孕,王公公且叮嘱底下人不要轻慢。”
  罗平道:“姑姑放心,我遣了秋棠在那边伺候,她知道轻重。”
  “皇上有说什么时候复命吗?”
  王德全瞧出陆湘面有倦意,便道:“郑采女精神不大好,喝了安神药汤,想必今晚问不出什么,姑姑明日再去。”
  陆湘确实累了,先前一路冲到慈宁花园,又一路从慈宁花园冲到北苑,这路程跟在皇城绕了个圈差不多。这就罢了,还在承岚亭跟赵斐打机锋,当真是心力俱疲。
  既然王德全说明日也成,还是先回屋歇一晚再说。
  陆湘出了正厅往屋里走,不一会儿就看见玉漱坐在自己门口。
  “去歇着吧,明日还有得忙。”
  玉漱问:“明儿还有事?”
  “皇上有旨,要彻查慈宁花园的事。”
  “不用连夜查吗?”玉漱脱口道,语毕忙垂眸道,“从前在司礼监做事,多少听东厂太监们说过些查案的事,兵贵神速,一晚上的时间,不知道要横生多少枝节。”
  陆湘看着玉漱,猛然被她点醒。
  郑丝竹与沈约在慈宁花园被抓,必然是有人把消息递了出来,如果是他们俩却有私情还好说,如果他们是被陷害……幕后黑手要的就是将他们即刻处死。
  甚至算到了今晚皇帝歇在沐贵妃那里,这样底下人可以行便宜之权处置二人,但没有人想到,皇帝会有事传了盛福全,没有人想到沐贵妃会开口求情。
  如果他们俩当真是遭人陷害,幕后黑手今晚必定会有动作。
  可是这事又透着一点不寻常。
  玉漱能想明白的事,王德全不可能想不明白,东厂的人也不可能想不明白。
  那他们今晚为何不连夜审案?就算是把郑采女留到明日审,为何东厂不连夜审沈约,也要留到明日?
  陆湘略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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