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湘秀眉一挑,对这尹才人高看一眼。
宫里人都传尹才人不知深浅,得罪人浑不知,眼下这么一分说,显然人家并不是来敬事房无理取闹,一是一二是二说得有理有据。
王德全在敬事房掌了十年的舵,自是不会在一个才人跟前露怯,意味深长道:“圣心难测,主子万岁爷要翻谁的牌子,不是奴婢们能干涉的。”
这话一出,便有小太监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起来:“失宠了怪到咱敬事房头上,什么玩意儿?”
“侍过几天寝就到敬事房撒野来了。”
“可不是么?冷宫里住的哪些哪个不是侍过寝的?”
“谁在说话?给我站出来!”一听到人说失宠,尹才人气得身子发抖,目光在院里的太监宫女扫过,方才窃窃私语的人顿时噤了声。
王德全依旧看着客客气气的,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道:“若是才人觉得敬事房办砸了差事,大可去皇后娘娘跟前分说,是非曲直自有娘娘圣裁。”
“你少拿皇后娘娘压我!”尹才人毫不示弱,目光转向陆湘,“满宫的人都说敬事房的陆姑姑处事最公道,我倒想听听,姑姑怎么看?”
尹才人既点了陆湘的名,陆湘自是要说两句。
“敬事房一向按规矩做事,谁的牌子翻得多,谁的牌子翻得少,这都是主子的心意,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三道四的。才人若觉得有问题,拿上真凭实据到皇后娘娘跟前一分说就清楚了。”
“伺候翻牌的是你们敬事房的人,你们手脚不干净,我如何拿得出证据?”尹才人口齿伶俐,咄咄逼人。
陆湘轻轻一笑:“既如此,才人也知道自己是在红口白牙说空话了?”
“你!”尹才人得这一句话,白皙的小脸登时涨红了,憋了半晌,狠狠回道,“证据都在你们手里,我怎么给?”
陆湘见她这般不识趣,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那就把绿头牌拿出来给尹才人瞧瞧,看看有什么问题?”
“这不合规矩!”王德全皱了皱眉,一口回绝道,“便是皇后娘娘也从没捡看过咱家的绿头牌。”
尹才人娇俏的小脸冷冷一笑:“做贼心虚。”
这话一出,彻底磨掉了王德全的耐心。
“才人想看绿头牌,那就去皇后娘娘那里请旨吧。”
王德全如此强硬,尹才人知道自己讨不着什么好了,撂下一句“走着瞧”便离开了。
她一走,王德全脸上笑溢了出来,“还是姑姑会说话。”
陆湘懒得理他:“你们惹出来的事,倒叫我出来得罪人。”
“姑姑这话说得偏心,”王德全讪讪,“我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招惹上这位了。”
“哪里是爷爷惹的事,就是她自己失了宠,怪到咱头上了。”小顺子讨好地凑过来,小声嘀咕几句,“等主子万岁爷再冷她俩月,看她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宫里一向都是拜高踩低,尹才人只不过刚刚露出些失势的苗头,敬事房一帮小太监就敢躲在后头嚼舌根,若是尹才人连着几月都不侍寝,再到敬事房来,别说王德全不会出面,就连小顺子都能当面踩她几脚。
而这正是尹才人今日如此气急败坏的缘由。
她位份太低,若是没有宠爱,在宫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陆湘看了小顺子一眼,“这阵子都是你去伺候翻牌的?”
“姑姑明鉴,这么要紧的差事哪能轮到我啊?”小顺子挠了挠头,“都是我师父去的,我就是夜里把主子娘娘们送过去又接出来。”
倒也是。
翻牌是在御前当差,这活儿从前都是王德全亲自伺候的,如今他有意培养罗平,便安排罗平去伺候翻牌。
“把绿头牌拿到我屋里来。”
丢下这句话,陆湘径直回了屋。
绿头牌很快就端过来了,小顺子送到门口,盼夏拿进来的。
仍是如平常一般,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
宫里的绿头牌都是以顶级楠竹制成的竹片,削成两指宽,过油之后点一片绿,再写上名字,便是每位嫔妃都有的绿头牌。
敬事房每年都会重做一次绿头牌,平常若是添新人了亦或是晋位份了,亦会随时增减。
陆湘淡淡一扫,并未看出哪一块绿头牌多么显眼。
这是自然。
皇帝不是傻子,谁敢在绿头牌上明目张胆的做手脚?
陆湘翻捡出尹才人的牌子,打量了片刻,便察觉出问题所在了。
今上酷爱书法,即便每日政事繁重,也要留出一个时辰练字。因此敬事房所有的绿头牌,都是去请司礼监的人写的。司礼监的太监都是从小在内书馆学习,其中的佼佼者学问媲美翰林进士,更因着圣上的喜好个个勤练书法——有小道消息传说,当今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封勇礼就是因为一手龙飞凤舞的行书得圣上青眼的。
贵妃娘娘的绿头牌正是封勇礼亲笔所写,贵妃隆宠,虽不因这小小一块竹牌而起,但在宫里从来都爱锦上添花。
陆湘不知道今年的绿头牌是出自司礼监何人之手,但尹才人这块牌子明显有问题。
这块牌子写的非常巧妙,应当是有人对照着“尹芷兰”三个字的楷书一点一点描摹上去的。因此乍看上去并不显得突兀,然而翻牌子的人不是常人,而是酷爱书法的皇帝。
他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出这块绿头牌用笔滞涩,并非一气呵成。
以尹才人在皇帝那边的薄宠,这一块绿头牌足以断送她的前程。
在敬事房之中,能有这份心思做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五个。有这份心思还能把事情办成的人,只有三个。
不是王德全,就是罗平。
“盼夏。”
盼夏应声进来。
“端出去吧。”
“是。”盼夏做事从不多问。
小顺子在门外探脑袋,看见陆湘单捡了一块牌子出来,料想是尹才人的,赶忙问:“姑姑可是瞧出什么不妥了?”
“没什么不妥,你既闲着无事做,去给我取一块空牌子过来。”
小顺子知道陆湘不高兴自己守在这里,不敢再说话,飞快折身离开了。
一会儿功夫,盼夏回来了,小顺子回来了,王德全也来了。
“既没什么问题,何必换什么牌子,若是传出去,旁人以为咱们真给她做了什么手脚。”王德全显然是从小顺子那里得知陆湘要给尹才人换牌子,一脸的不忿。
王德全这人,说不上好人,也不上坏人,只不过他在敬事房呆了十几年,做掌事太监也七八年了,早把自己跟敬事房划了等号。
不管尹才人的牌子有没有问题,尹才人敢站在院里叫骂,那就是不把敬事房放在眼里,不把他放在眼里。
陆湘听着他这般说,心里倒把他的嫌疑排除了。
以王德全的老谋深算,若真是他动了手脚,此时定然一言不发地作壁上观。
陆湘把那块偷梁换柱的牌子扔给小顺子:“拿去烧了。”便坐回桌子前。
王德全见陆湘不理自己,只好带着小顺子离开。
盼夏给陆湘研了墨,看着陆湘提笔在那空头牌上写下娟秀有力的“尹芷兰”三个字,微笑道:“尹才人当真有福气,能得姑姑亲笔给她写牌子。”
陆湘笑了笑。
她于书法其实没什么天赋,只是写了这么多年的字,再没天赋也能练出笔力来。
“拿出去晾着。”
等竹牌上的墨迹晾干,还得刷一层无色的漆,通常情况得放个三五日再呈给皇帝。
不过今日只有尹才人这一块牌子是新制的,不会有什么味道。
盼夏领着新牌子出去了,雪瑶捧着一大本册子进来。
“如何?”
“梅贤妃身子不适,这个月都要用药,韩德妃月事仍未过,李昭仪身怀龙胎,这三位主子今日都要撤牌子。”
夜里的活多是王德全和罗平出去跑,白天的活多数都是陆湘在张罗。
其中每日都要做的,便是前往各宫娘娘那边问安,身子不适的、来了月事的以及怀有身孕的,都需要撤下牌子。
陆湘接过雪瑶手里的簿册翻看片刻,问道:“前两个月郑采女都跟韩德妃、莫采女前后差一两日来月事,怎么她们两位月事都快过了,郑采女那边还没动静?”
这郑采女进宫时日虽短,但太医日常请脉都说她身子康健,往常月事十分准时,左右不差两三日,这一回前后差了七八日了。
“你问了吗?”
雪瑶点头,“问了,郑采女说她也不知道是为何。”
“去太医院请太医看看吧。”
雪瑶垂下头:“我也说了,可郑采女不肯,说她好着呢,用不着惊动太医院。”
“你再去一趟长春宫,把此事禀告李昭仪。”
“李昭仪性子和软,她……”雪瑶有些担心。
“只是请太医看看,李昭仪身为一宫主位,该怎么处置心里应当有数。”
“是。”
“还有别的吗?”陆湘问。
“翊坤宫的胡美人说上次那套《闺中良策》的上卷看完了,让我把下卷给她送过去。”
“下卷是在莫采女那里?”
“是,我过去请安的时候问过了,莫采女说她还没看完。”
陆湘无奈地挑了挑眉。
小主们都很努力啊!可惜这套《闺中良策》,并不是谁都适合。
郑采女身型高挑,纤腰长腿,又会跳舞,身体极为柔软,是以这套书中秘技她学得极快,很快就得了皇上的喜欢。
胡美人和莫采女两个人一心想走郑采女的路子,可她们以前没跳过舞,身材也不如郑采女,哪能行得通?
“莫采女怎么说,你就怎么回胡美人。”
“是。”
“旁的呢?”
“还有,胡美人听说那套《闺中良策》是姑姑推荐给郑采女的,她想问问姑姑,有没有比《闺中策》更好的。”
胡美人生得小巧玲珑,似《闺中良策》这般动静太大的狐媚伎俩并不适合她。
陆湘沉思片刻,“你去书房找一本《莲花记》给她送过去吧。”
盼夏正好过来回话,闻言便笑:“如今后宫各位主子可都是好学极了。昨日遇到宋淑妃,她还问起《闺中良策》的事,我瞧着也是想看的。”
宋淑妃贵为四妃,端着架子不好明说,底下的小主们可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这事还是郑采女起的头。
她本来是乐府的舞伎,有一回宴饮过后,皇上幸了她,皇后赐了她采女之位。郑采女是个心思活泛的人,有一回遇到陆湘,便说她总觉得每回皇上都不太尽兴的模样,很是苦恼。陆湘便从敬事房取了《闺中良策》给她。她学得认真,很快就有所得,一月能被翻三回牌子,这个月更是连着侍寝了好几天。
想到刚才雪瑶提起的月事一事,陆湘很怕郑采女的聪明用错了地方。
希望敲打一下能够有所领悟吧。
陆湘正欲开口,外头小顺子急匆匆跑来了。
见他的前脚跨了进来,不等陆湘黑脸,盼夏便推他一下:“谁让你进来了?”
小顺子赶忙退出去,脖子伸得老长。
“姑姑,皇后娘娘有请,想是很急,让崔太监来过来请的。”
第3章
崔直是坤宁宫的总管太监,他过来请,显然皇后是有重要的事。
陆湘蹙眉。
难不成是因为尹才人的事?区区一个无子的才人,哪怕在宫里撒泼儿打滚儿皇后也未必会动一下眼皮子,哪里用得着叫自己过去回话。
“请崔公公稍等,我就去。”
盼夏和雪瑶退了出去,陆湘换了一件隆重些的宫装,将眼角的细纹重新描摹一点,又把手背上都摸了一层黄乎乎的膏脂,这才往外走。
正如小顺子所说,坤宁宫的崔大总管亲自过来了。
王德全正跟崔直寒暄着,见陆湘出来,忙道:“姑姑来了。”
崔直跟陆湘认识十多年的老交情了,也不多说话,点了点头便领着陆湘往外走了。
待出了敬事房,陆湘方问:“娘娘有何吩咐?”
崔直加快了步伐,一面低声道:“娘娘头风犯了,正等着姑姑排忧解难呢!”
“又是哪位小主惹了祸?”
“有姑姑在敬事房坐镇,哪位小主能让娘娘费心?”崔直笑得无奈,声音压得更低,“娘娘这阵子正为着六爷和九爷的婚事烦着。”
崔直口中的六爷和九爷,是皇后养在名下的六皇子和九皇子。
皇后早年生育大皇子时亏损了身体,大皇子未足月就夭折,皇后更加遭受重创伤及根本,此后再没有生育。因着中宫膝下空悬,便将生母早夭的六皇子养在坤宁宫,六皇子生得好,也聪慧,可惜七岁那年跟着皇帝去冬猎时,不慎坠入冰湖,自此缠绵病榻,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出入常常坐着轮椅,与废人无异。皇后自不能扶一位这样的皇子为储,便又收养了九皇子。
虽说如此,皇后对两位皇子一向是一视同仁,吃穿用度也好,诗书教养也罢,都是一碗水端平的。
这几年皇子陆陆续续成婚离宫,七皇子、八皇子都订了婚,十九岁的六皇子却一直没消息,想来皇后是为此烦心。
陆湘有些疑惑。
她对宫外那些世家豪门并不了解,去了也说不上什么话,皇后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特意让崔直来叫自己过去只为着谈心呢?
不过人家是后宫之主,饶是陆湘心里有疑问,也得跟过去应应场面。
因有崔直带路,无需通传,径直入殿。
皇后坐在偏殿的茶室,见陆湘到了,满面愁容方散了一些:“坐下,陪我喝几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