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太医笑道:“姑姑此言差矣,脏器是否强健这是说不准的,有些人看起来牛高马大,一个庭杖下去脏器就碎了,有的人要打上二十几个庭杖才会烟气。”见陆湘不语,杭太医又道:“这就好比人的寿数,有些人一辈子不得病,未必活得久,有些人一辈子药罐里泡着也能长寿。”
“原来如此。”陆湘并不是真的好奇,只是担心盼夏熬住了庭杖会惹人注意,听着杭太医这里有说法,遂安了心。
“我开两个方子,等会儿姑姑差人去御药房抓药,按方服用。这药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也得服着。”杭太医一面说着,一面从药箱里拿出纸笔,给盼夏开药。
“太医稍等。”
杭太医还没落笔,听到陆湘喊,顿住,“姑姑,怎么了?”
“以防万一,太医说方子便是,我记下来。”
杭太医来的路上已经听玉漱说了,今日这宫女是挨了沐贵妃的罚,见陆湘如此谨慎如此为他着想,自然是放松了许多。
“太医请说。”陆湘另从玉漱的桌子上拿了纸,杭太医说一句,陆湘写一句,如此将一张药方抄了下来。
玉漱等她写好,取了药方便往御药房取药去了。
“杭太医,依你之见,盼夏什么时候能醒?”
“这就不好说,反正只要醒了,就算是熬过去没事了。”
还得等盼夏自己醒来吗?
杭太医见陆湘露出担忧之色,笑道:“姑姑不必担忧,以我给盼夏姑娘把的脉象推断,至多明后日她就会醒。”
“明日?有太医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
杭太医想了想,欲言又止道:“姑姑,盼夏姑娘这性命是无碍了,只是……”
“太医有话不妨直言。”
“她这腿,往后……”
陆湘心中一沉。
却并不觉得意外,挨了实心板子的人,十个有十个活不了,盼夏若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多谢杭太医,我知道了。”
杭太医亦是叹了口气,收拾了药箱便推开门,一开门就看见外头站着个人。
“你是……”
陆湘上前,见是雪瑶,便道:“别傻站着,给太医让路。”
雪瑶懵然点了点头,让到一边,等杭太医出了门,方才抬眼看向陆湘:“姑姑。”
“进来吧。”
雪瑶依言进了屋,陆湘将房门带上。
玉漱住的这间屋子,从前是雪瑶和盼夏住的,上回雪瑶在长禧宫挨了一板子,也是这么趴在榻上,一边让盼夏给她上药,一边还跟盼夏吵嘴。
这一回,盼夏挨了板子,却趴在这里一动不动的,跟死人无异。
“盼夏,盼夏,”雪瑶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你醒醒啊,别睡了。”
陆湘道:“方才太医说了,她性命无碍。”
“真的?”雪瑶闻言,惊喜地回过头,却又难以置信,“姑姑,我听人说她被沐贵妃打了十几个板子,在御花园里瞧着跟血人似的,当真性命无碍?”
“是真的,我请了太医过来诊了脉,说是至多两三日就能醒。”
“那就好,那就好。”雪瑶抹了抹脸上的泪,又问,“姑姑,盼夏那种老实人怎么会惹上沐贵妃啊?”
从前雪瑶和盼夏行走于各宫主子之间,也曾跟沐贵妃打过交道,虽然沐贵妃不会像其他嫔妃那样好说话,但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们。
“是盼夏带的小宫女冲撞的,盼夏上前去求情,被沐贵妃迁怒了。”
“就算是她带的人,哪里就至于打成这样了?这个打法,我看她是跟盼夏有仇!”雪瑶愤愤道。
“你小声一点。”
雪瑶闻言,只低下头。
“姑姑,如今盼夏不是敬事房的人,王公公他们会不会……”
“他们是不想把盼夏留在这里。”
“那要把盼夏带回北苑么?住我那里也成,我可以照顾她。”
陆湘微微诧异,“住你那里?”
雪瑶点头,“我在长信宫自己有个屋,比大宫女的屋子还宽敞些,姑姑不如把盼夏挪到我那里去。从前是盼夏照料我,如今换我照料她。她这模样,若是交到别人手里,我真的放心不下。”
这间屋子是玉漱的,先前事情紧急,陆湘怕在路上就把盼夏的命折腾掉了,只能先把盼夏安置在这里。
原想着等盼夏醒了再做打算,且委屈玉漱跟别人挤一处,如今雪瑶说要照顾盼夏……她们俩感情深厚,的确使得。
盼夏虽是长禧宫领头的宫女,可她腿废了,往后定然是不能长留宫中的,别人照料一两日使得,照料久了,恐怕就没那个耐心了。
“你在长信宫,别人肯听你的么?”
雪瑶点头:“我是伺候过九爷的人,他们待我都挺客气的,姑姑放心。我照料盼夏,也不耽搁我当差,又不是不做事了。”
王德全根本不想把盼夏这个祸水留在敬事房,未必会给盼夏行方便,倒不如真安置到雪瑶那边去。
更何况,陆湘自己是照顾不来人的,又不能把照顾盼夏的活儿一股脑的扔给玉漱。
雪瑶既愿意照料盼夏,那是最好不过了。
陆湘拿了主意,便推开门,果真见小顺子在不远处晃悠。
“过来!”
小顺子本来想溜,听到陆湘语气不善,只好讪笑着走了过来。
“姑姑,盼夏姐姐怎么样了?”
“放心吧,暂且无事,你叫几个人抬个担架来,把她送回北苑。”
小顺子闻言大喜:“盼夏姐姐真没事了?”
他倒不是虚伪,盼夏是个老好人,跟敬事房上上下下都处得来。今日小顺子并非是想赶她,只是王德全下了死令叫他盯着动静,他这才做这些讨人厌的事。
“太医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陆湘见他这般,心里倒是没气了,叮嘱道:“太医过来的事,千万别走漏风声,否则,沐贵妃可能会迁怒敬事房。”
“姑姑放心,我晓得轻重。”
小顺子说着,飞快地跑出去张罗人手,没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小太监抬了付担架过来,手脚麻利地将盼夏从屋里的榻上挪到外头担架上。
雪瑶见陆湘也要过去,便道:“姑姑不必跟着,今日已经奔波劳累,照顾盼夏的事就交给我吧。”
“不,我跟着一路过去。若是主子问起,我也好回话。”不把盼夏送到北苑,陆湘实在无法安心。
雪瑶见劝不住她,只好点了头一同往北苑去。
皇城前往北苑的路,陆湘这两个月来走了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沉重。
今日的阳光很好,也很晒,陆湘的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了细微的汗。
一行人来到长信宫,雪瑶先上前说话,值守的人倒是很好通融,很快就放他们进去了。
两个抬担架的小太监倒是懂得轻手轻脚地,跟着雪瑶往后头的耳房走去。
陆湘站在前院,没有看见洪安,便问:“九爷不在么?”
值守黄门道:“主子下学回来就往长禧宫去了。”
陆湘不想去长禧宫。
“那我就在这里等九爷吧。”
黄门笑道:“可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咱主子跟六爷亲着呢,用了膳不说,时常还要在长禧宫那边午睡,下午跟着六爷一块儿下棋说话,用了晚膳可才能回来。”
“那……”
“姑姑去长禧宫瞧瞧吧。”黄门道。
第52章
陆湘知道黄门不是在诳自己。
盼夏安置在长信宫,就算不当面向赵谟说,至少也得跟长信宫的总管洪安说一声。
洪安是赵谟近身伺候的人,赵谟在哪儿,洪安自然也在哪儿。
要把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需得赵斐和赵谟两人的同意。眼下长信宫的人给了她几分薄面先把盼夏搬进了雪瑶屋子,但她必得去得赵斐和赵谟的同意不可。
赵谟也在长禧宫,一道跟他们俩禀明,倒省了她单独去见赵斐。
在心念飞转之间,她已然有了决断。
若是宫里容不下盼夏了,这几日她便带着盼夏和书稿离开。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救了,就得一定救下来。
陆湘朝黄门说了一声多谢,转身就出了长信宫。
顶着太阳,没走多远,便觉得鼻尖上有了汗。
不行,她脸上涂的膏脂,遇水不化,遇油则会化开,出了汗可不好,陆湘心里一凛,赶忙加快了脚步,一面拿帕子将发丝和鼻尖的汗略擦了下。
长禧宫的宫门开着,却没有值守的人。
陆湘在宫门口站了片刻,便往院里走去,这回倒是遇着洒扫的宫女了。
“姑姑。”长禧宫的宫女们都是陆湘认得陆湘的。
“主子呢?”陆湘问。
“主子去湖边散步了。”
又去了雁池么?也是,北苑说着大,其实也就这么几个地方可去。
“方才长信宫的宫人说九爷在这边?九爷这会儿还在吗?”
宫女道:“九爷过来的时候主子已经出门了,九爷便说去湖边找,只是奴婢们都不晓得找着了没有。”
原来是这样。
先前到了敬事房,徐医女给兰喜涂过药之后便叫人把她送回来了,这些小宫女都见了兰喜的惨状,听说盼夏挨了板子,都是真心实意地替盼夏担忧。
“盼夏没有性命之忧,如今我让她在长信宫雪瑶姐姐那边歇着。”
“没事就好。”小宫女们纷纷如释重负。
陆湘心里有些宽慰,盼夏素日待人实诚,到底结了这么多的善缘。
既然赵斐和赵谟都在雁池边,陆湘过去碰碰运气,遇着哪个就先说一声。
今日已是跑得口干舌燥,陆湘向长信宫的宫人讨了碗水,路过长信宫时又去奴婢房那边看了一眼盼夏,雪瑶的屋子果真比玉漱的宽敞些。盼夏依旧闭着眼睛趴在榻上,但陆湘看得出,她比先前已经好了许多,正如杭太医所言,脉相趋于平稳,脸上的神色变得恬静了。
陆湘心里稍安,无论如何,自己这一番动静总算没有白费。
她对雪瑶叮嘱了一番,这才出了长信宫。
北苑宫室不多,雁池和树林占地极广,陆湘匆匆走到雁池,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赵斐或是赵谟的踪影,她只好漫无目的地沿着湖边栈道走着。
日头很大,有些地方树荫遮挡着还好,有些栈道修到池中,太阳直剌剌的晒着,陆湘觉得自己又开始冒汗了。
“姑姑。”
有小太监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陆湘转过身,见是长禧宫的人,便问:“六爷在哪儿?”
“天儿太热了,主子在林子里呢,见着姑姑在这边,特意叫小的过来请姑姑。”
赵斐看见她了,还叫身边人过来喊她。
看来,起先在长禧宫冲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没往心里去。
“陈锦不在么?”
“陈公公在宫里腾地方呢,”小太监说着说着放低了声音,“说是盼夏姑娘挨了板子,给她腾一间通风好一些的屋子出来。”
倒是陈锦细心,病卧在榻的人不能翻身,时常会生褥疮加重病情。
“你回去跟陈锦说,叫他不必忙碌了,我已经将盼夏安置在长信宫雪瑶屋子里。”
小太监愣了一下,顺从的点了点头。
“姑姑,主子在那边。”
陆湘顺着小太监指的方向看去,见赵斐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座小小的凉亭里。
这凉亭修得极为简易,里头亦是十分狭小,连赵斐的轮椅都放不下,只能放在亭外。
赵斐坐在凉亭中,静静望着湖面。
小太监领着陆湘走过去,“六爷,陆姑姑过来的。”
赵斐听到声音,这才将目光移过来,先是看向陆湘,陆湘别过目光,他似乎扬了下唇角,这才看向那太监:“你回去吧,叫他们午膳添一道鱼羹。”
“六爷。”陆湘喊了一声。
赵斐没有回头,只道:“进来坐吧。”
陆湘依言进了凉亭,坐到了另一个空位上。
“有什么急事么?”赵斐问。
“是关于盼夏的事,要回禀六爷。”
“死了?”
按赵斐素日的性子,问这样的话,她并不意外。
上回沈约出事的时候,他也说过,他只在意书稿,并不在意沈约的死活。
但是盼夏……
盼夏一心为他痴迷,到头来竟捞得了一句不分轻重。
陆湘忽然觉得有点难受。
“没死?”赵斐又问,见陆湘一直没有回答,他轻笑了一下,“你这个人,看向稳重,实则是个不知轻重的。”
轻重?
“在六爷眼里,盼夏的命是轻还是重?”陆湘仰起头,看向亭外的柳树,“她自然是轻,便是我自己也是这么看。”
盼夏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这宫中成百上千的宫女,少一个盼夏,着实微不足道。
“那你还明知故犯?”
听着赵斐淡淡的语气,陆湘心中越来越不舒服,笑道:“这些小事就不说与六爷听了。今日过来,只是因为盼夏受了重伤,需要人照料,长信宫的雪瑶与她情同姐妹,我特来向六爷请个恩德,想将盼夏安置在长信宫。”
“你是请恩德,还是来知会我?”赵斐问。
陆湘没有说话,抬眼静静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