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会——顾几
时间:2020-03-20 08:10:35

  赵慈行的脸说红就红了,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见着艾登了,还是因为艾登看到她画的他了。或者哪样都是。
  “吃过午饭了?”她到了面前,艾登问。
  连梁曦明都在这普通的一句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温柔。
  “嗯。你呢?”赵慈行问回去,又问梁曦明,“曦明吃了吗?”
  艾登点了点头,梁曦明说:“我也吃过了。”
  三人好像都觉得有些尴尬,不约而同转向那幅画。
  艾登又问了回画者本人。“当真不卖?你随便开价。”
  赵慈行就白了艾登一眼,“不卖。你不许……”她说到这住了嘴,总不是只有他们二人在,这样说话不太好。
  梁曦明好意打圆场,“慈行另有一副卖的。再者,艾先生若是想做慈善,我们也有捐赠箱。”
  艾登便往另一幅画走,他也看到那一副了,只是《Him》实在太特别,他看的久一些。赵慈行和梁曦明都跟了过去。
  今年的新春义展,赵慈行展出的画就两幅,一副《Him》,一幅《阳光下的女人》。这幅《阳光下的女人》是赵慈行离开法国前的最后一副作品。这幅画她画了很久,期间还专门寄了草图给赵德瑞寻求意见,画完后又费尽心思从法国运回了中国。赵慈行带回来的画作不多,大部分在她看来都毫无价值。但她带回来和展出《阳光下的女人》,并不是因为她认为这幅画画得好。
  “我在五区的一家咖啡馆碰到她,她叫米兰达,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法国人,她广东话说得很好,但我不会,所以我们都用法语聊。我觉得她非常漂亮,也有人认为她其貌不扬。之所以想画她,不仅因为她的美很特殊,更因为她身上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悲伤。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恋人刚刚离开了她,她还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悲伤但不绝望。巴黎那阵的阳光特别好,她站在那家咖啡馆门口冲着我笑。那是我很久以来见过的最美的画面。对了,她也是学画画的,算是我的师姐……生活所迫,平日在咖啡馆做工。洋人管这种人叫……”
  “Artiste affamé.”艾登接道,“Starving artist, 挨饿的艺术家。”
  梁曦明第一回听赵慈行说这幅画的创作由来,他也知道慈行多半是说给艾先生听的。他没言声,只静静听这二人交谈。
  “对。”赵慈行笑着看了一眼艾登,眼里有兴奋,也有失落,“只是我画得不好。构图我父亲就不喜欢,成品我父亲没看到,曦明看了以后说缺点什么,是不是,曦明?”
  梁曦明诚实点头。尽管他没有具体说到底是缺点什么,但的确就是缺点什么。尤其与《Him》相比,缺陷明显。且更多的不是技法上的。
  艾登则问:“米兰达自己怎么看?”
  赵慈行有些遗憾地摆了摆头,“我画好想请她来看,但她那时正好去伦敦了。我又急着回国,所以都没见上最后一面。你觉得呢?说实话,不许哄我。”
  艾登道:“我很喜欢……”
  赵慈行嗔道:“说了不许哄我……”
  “我没说完。”艾登看着那幅画,声音表情都很郑重,“我很喜欢,但你画的确实有点瑕疵。”
  赵慈行听了第一反应是不太舒服的,难怪人们说忠言逆耳。不过她也知道这是事实。她追问道:“那你为什么喜欢?”
  “米兰达的悲伤,也就是吸引你的点,你并没画出来。”艾登说。就像慈行最初画叶莲娜,没有画出叶莲娜的苦痛一样。当然那不能怪她。
  梁曦明叹了口气,他本以为自己是在心里叹了口气,都没意识到自己叹的赵慈行和艾登都看了过来。他连连摆手,意思是别管他。梁曦明这叹的是,艾先生比自己还榆木脑袋。男人说话太老实,是要被女人打的。
  艾登继续看向画作,继续说:“我喜欢是因为你画的是你理想中女子的模样。”还有一点,艾登没说。
  梁曦明却说了,“赵先生只怕也会这么想,他断然不希望你理解那种痛苦,你若能理解,得是自己有类似经历。”
  赵慈行沉默了片刻,有些郁郁寡欢道:“难怪父亲总说我当个教画画的老师就好,不要去当艺术家。可也不是必然……”
  “怕是必然。”梁曦明道,“好比大多数的伟大诗人,人生经历都过于坎坷了。”
  说到这,三人又都有一会儿没话。
  还是梁曦明先开的口,“如何?艾先生买是不买?”
  艾登轻轻笑着道:“自然是买的。”
  赵慈行改了主意,“不卖了不卖了,画的太差,我留着自省,也当是对米兰达的记忆,若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她,我想送与她。”
  梁曦明不干了。“慈行不要任性,哪能说改就改,这些义款都是为了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她说不卖就不卖了。”艾登本想伸手揉揉赵慈行的头,想到这是在学校,展厅虽然人少,毕竟是有人,便作罢。“我还按照这幅画的标价给,一会儿麻烦梁先生把画取下来。”
  梁曦明琢磨着道,“也行,就当是艾先生买来送给慈行的。”他说着笑了出来,“买了画家的画送给画家自己,艾先生倒是个浪漫的人。也成全了这浪漫主义的画作。”只是他这笑,多少有点苦涩。
  赵慈行低着头,心里又骂了一回艾登你混蛋。
  艾登最后往捐赠箱投的钱实际多于那幅画的标价,梁曦明看得又是乐呵又是心酸,心中道是自己也算公私分明了。他吩咐展厅帮忙的学生取下《阳光下的女人》,追上了正往外走的二人。那二人正说着话。
  “今天换药了?”
  “嗯。”
  “还疼不疼?”
  “早就没事了。”
  “那你也不能大意。”
  “知道。”
  “什么时候去瑞雪?”
  “现在去,你有时间么?”
  赵慈行还没答话,梁曦明抢着道:“有时间有时间,我也去。”
  赵慈行和艾登又一起看向梁曦明。
  梁曦明憨憨一笑,“这回说什么都得捎上我,我也想做件新衣裳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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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
  赵慈行和梁曦明一起坐在后座。
  临近小年, 北平的街道上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 有些店铺和人家的大门口早早挂上了红灯笼,还有穿着暖和的小孩子三五成群出来放炮。街道上的人人车车也都多了起来。
  车里,梁曦明忽地没头没脑来了句, “这哪里坐不下, 明明坐得下。”
  赵慈行用手背挡了挡嘴唇, 望着窗外笑了出来。她想起曦明上回要坐艾登的车, 艾登拒绝的那么干脆果断, 今日却是看了她一眼直接答应了。不过赵慈行万万是不相信梁曦明是真的打算去瑞雪做件新衣裳过年的。四季要不更迭, 梁曦明可以两件衣服打换着穿,过一辈子。说起来曦明还是九江的大户人家出身, 从小吃穿不愁的。有些人吃穿不愁, 反倒越不讲究。而艾登是另一类人,就赵慈行已经知道的, 他从小到大经历了很多事, 吃了很多苦。艾登自己说的, 他想要钱想要枪。想要钱,不难理解;但想要枪, 可以有很多解释,就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 赵慈行觉得只有一个解释是最合理的。
  梁曦明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听宿琴说,考完试那天你们一起去了学校附近那家瑞雪,她说你看中了其中的一样颜色款式,怎么我们今日去的不是同一家吗?”
  “我们去樱桃照相馆附近那家。”艾登在前面说。
  赵慈行侧脸去看梁曦明。曦明一有事瞒着她就紧张, 此时梁曦明两只手的手掌都贴着他自己的膝盖。她盯着梁曦明那两只手,莫名问道:“你是不是溜进了林姣的四合院,发现了她的瑞雪旗袍?”
  梁曦明震惊地看向赵慈行,又连忙故作镇定,掩饰紧张。“慈行何出此言?”
  “做新衣裳过年?”赵慈行忍着不笑,一脸严肃,“曦明,我们认识十年,你这十年做了几件新衣裳?别再胡扯,赶紧说实话。”
  梁曦明看了看赵慈行又去看前座开车的男人,心知这是瞒不过了,他们都知道他是秋游子。“是,是,”梁曦明掌心离开膝盖,紧张好像也随之离他而去了,“我有天夜里溜进去的。四合院还封着,翻墙进去可不容易。我本也不认得,只觉得其中一件跟宿琴有回穿得有些像,便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就看到内里缝着瑞雪二字。蹊跷得很,一来林姣似乎从未穿过这些旗袍去学校,二来她在瑞雪做了好几件旗袍,按理瑞雪的裁缝伙计该认识她才是,且无论是樱桃照相馆附近还是学校附近,又都有店铺……却不曾听警署的人说起过瑞雪方面的线索。艾先生也从未提过。”
  梁曦明娓娓道来,他的怀疑与此前艾登和赵慈行的怀疑如出一辙。
  “所以一会儿到了瑞雪,你打算如何?”赵慈行试探着问。
  梁曦明道:“先看看……”又有些不满道,“慈行,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虽不是警察,但也晓得探案需要隐蔽,就算有什么怀疑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问出来说出来。”他说着又看了看这前后的二人,“我知道你们跟我是一样的打算,兴许比我走的更远一些。”他心里觉得慈行有些不地道,瞒了他多少事。
  “梁先生……”艾登忽地叫道,“你怎么看凶手没有拿走那些旗袍?”
  “我的愚见是,他忘了,后来想起来再去取走的话,反倒让警察怀疑。”梁曦明说着看向赵慈行,是问她的意思。
  赵慈行皱着眉点了下头,“你说的是一种可能性。也有可能凶手就是不想拿走,那对他来说很重要或者一点也不重要。如果是很重要,那一定代表了什么……”她说到这里原想提那个印章,但考虑到涉及叶莲娜,不好说出来,她想的是凶手似乎喜欢“故弄玄虚”,喜欢“仪式”。
  “如果不重要呢?”梁曦明见赵慈行忽然不说了,急忙问。
  艾登答了梁曦明。“那我们这趟就白跑了。”
  “我看不会。”赵慈行道,“瑞雪古怪得很。”
  梁曦明一个人查探此事久了,好不容易有同路人,他也不用隐藏自己的秋游子身份,忙不迭地问:“此话怎讲?”
  赵慈行便把那天跟宿琴去瑞雪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梁曦明听的时候一言不发,听罢说道:“的确是古怪,的确是古怪。不过慈行,有一点我想说道说道。”
  “你说呀。”
  “我虽是觉得宿琴的想法有些可悲,但也是人之常情……换个角度想,未尝不是一种进步,你要知道,还有些女子裹着小脚活着。她们有什么错呢?错在没有生在一个更好的家庭,接受新思想吗?”
  赵慈行一笑,没有辩驳。曦明是真正教书育人的人,有原则,有胸襟,多一些像他这样的人,就多一些希望。
  “反倒是她说你和赵先生的那些话让我难以释怀。”梁曦明兀自说着,“只是既然你都原谅她了……”
  “她说什么了?”艾登回了下头。
  “有天晚上你来找慈行不是见着她哭了么……”梁曦明傻愣愣解释起来。
  赵慈行赶紧拿膝盖撞了一下梁曦明的膝盖。
  梁曦明慌慌张张道:“没什么,没什么。”他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果然男人说话太老实,要被女人打的。
  艾登竟也没有再追问。他们已经到了哈德门大街了。
  *
  那三人走进店铺的时候,旭生正在缝纫机旁跟一个新来的学徒说话。这个新来的学徒手有些笨,裁布不是裁多了些,就是裁少了些,偏偏还是个又闷又女气的性子。有个老伙计刚把他狠狠骂了一顿,旭生看新学徒都快哭了,安慰了几句。
  赵慈行一眼就看到了旭生,她回头看了看艾登,艾登的目光跟她的碰到,她知道那就是旭生。她没觉出古怪,反倒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她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旭生那黑框眼镜的背后藏着点女相。她本能地觉得这种长相的男人没有攻击性,好比她第一回见到马尔科觉得他有攻击性一样。
  旭生微笑着不紧不慢走到他们跟前。他朝三人都欠了欠身,然后抬头,对着艾登很是恭敬地叫了声“少爷”,又谦卑道:“这两位贵客是少爷的朋友吧?”
  艾登没搭理旭生,却是突然搂住了赵慈行的腰,贴着她的耳朵不高不低地说:“不让我量,一会儿看你怎么跑。”
  梁曦明又惊又怒,心道这也太亲近了。很不妥当,也很不像艾先生。
  旭生垂着眼,像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赵慈行很配合,她在艾登怀里又羞又推,欲拒还迎似的小声道,“少爷,不要这样。”
  艾登的手紧了紧,旁若无人,七分认真三分轻浮,“不要什么?”
  赵慈行娇嗔着白了艾登一眼,从他怀里出来了,跟旭生说:“我前几天在你家别的店铺看中了一款淡紫色的织锦缎旗袍,长款的,开叉有点高……”
  旭生缓缓抬起眼,眼镜后面的那双眼透出精细,“有的有的,我这就引小姐去看。小姐,这边请。”
  赵慈行左右看了看两位男士,跟着旭生走了过去。梁曦明心里有了数,知道这二人是在演戏,可也不全像是演戏。那样亲密的感觉,对于二人,好似并不陌生。
  旭生把赵慈行带到一假人模特面前,确是赵慈行说的那款,开叉处位于大腿中段。于有些女人算极其大胆的,于有些女人只道是平平常常。赵慈行少有这种旗袍,如果不是这瑞雪有鬼,她倒真想做这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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