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是烧过一次!可惜他妈的没烧死章成威,也没烧死章成威的老婆!
哥拉着他的手,狠命的跑,狠命的跑。跑到大宅里,他们结结巴巴还没说几句话。他应该唤做大娘的女人甩手就给了他和哥两耳光。
“让下人看了笑话,慌什么慌!你老子又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大娘虽是那样说,但眼里也有恨意。
堂屋的烛台供着章家的祖宗。章成威已经从正门闯了进来。他裤带都没系好。
真恶心!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为娘报仇!
全是火光,红通通的,可真好看。
章成威着火了,头发上也着火了。
哥却使劲把他往门外推,还塞了很多钱给他。哥跟他说:“快跑,小九,离开哈尔滨,带着你娘离开哈尔滨!去天津去上海去巴黎!去当你的裁缝去!再也不要回来!滚!快滚呐!”
章嘉星闭了闭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个阴暗潮湿的马厩里,微弱的光闪过那女人脊背上的印章。那个朱红印章,跟娘背上的一模一样。娘是怎么说的呢?
娘一边流泪一边说:“大帅留下的,大帅说自此我就是章家的人了。”
林姣也是章家的人,她死了,也是章家的鬼。章嘉星想到这,睁眼又是狂笑出来。
一巴掌也跟着过来了。这下不那么疼。但章嘉星眼珠子都要蹦出来,却是那不要脸的婊/子打的。
“诺亚的尸体在哪儿?”赵慈行故意盯着章嘉星的眼睛看。
“她吃了!”章嘉星狰狞的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她!吃!了!”
赵慈行有点不解,看向艾登和梁曦明。梁曦明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茫然。艾登皱起眉,低沉着嗓音,缓缓道:“林姣胃里有猪肉。”
艾登刚说完,梁曦明哇的一口吐了出来。赵慈行也有些反胃。她强忍住恶心和眼泪,指着章嘉星骂道:“她究竟做了什么你要那么对她!?诺亚又究竟做了什么?!你自己的妈妈也是被强迫的啊!!你就……”
“你闭嘴,臭娘们,你闭嘴!”章嘉星吼道,唾沫星子飞了出去,“你他妈闭嘴!我跟林姣……我跟林姣本是真心相爱!她娘跟我娘都是苦命人,她遇到我,我遇到她,是老天的安排!我早就给她盖过章,跟我娘一模一样的!她是我章家的人!我们一起经营裁缝铺,她娘死的时候,我帮她娘买了坟,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她做了什么?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勾搭上了一个外国人,还让那外国人给她拍裸/照,还要那外国人带她私奔!她不是婊/子是什么?!你也是婊/子!你是她的老师,都他妈是你教坏的!早知道我就不送林/姣去念书了!!念书有个屁用,她没念书,做出来的旗袍还不是被那些女人抢来抢去!”
章嘉星一边吼一边哭了出来。他最后哇哇大哭出来。“我用她最喜欢的绸布勒死了她。她就那么死了啊!娘死了,林姣死了,哥也叫你们烧死了……我还有个弟弟,我在世上只有那个弟弟了……是不是?”他双目通红看向艾登,“艾沁东是我弟弟,是我可怜的弟弟……你们以为我会做什么?我要保护他,不叫他知道……他娘是被强/奸的!女人都是婊/子,给男人强了,还给男人生孩子……”
“不是给男人生孩子。”赵慈行默默打断了章嘉星。
“你闭嘴,婊/子!”
艾登的枪抵住了章嘉星的脑门。梁曦明吐得才缓过劲来。他见艾先生拿枪指着旭生,虽是一愣,竟没有阻拦。
“我们不是给男人生孩子。”赵慈行漠然地说,“我们想生孩子,所以生孩子,不是给男人生孩子。”她可能永远理解不了章嘉星的母亲和叶莲娜的选择,但她尊重她们的选择。尤其对于叶莲娜来说,或许艾沁东早已变作她好好活下去的意义。
“还有什么话说吗?”艾登冰冷平静地问。
章嘉星满面泪痕,这时也平静了,平静得像死水。
“……别,别让沁东变成我。”章嘉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顺,很怯懦。像是真的。而不像他一开始装出来的那样。“我想自己动手。给我一把剪刀,请给我一把剪刀。”
梁曦明看向艾登和赵慈行,二人都点了头。
“他不会的。”艾登最后说。他就没有变成章嘉岩,也没有变成章嘉星。沁东也不会的。
*
赵慈行不知道艾登跟曹署长是怎么说的,反正仅仅一天后,警署就正式宣布了林姣案的结案,也宣布了诺亚的无辜与死亡,章嘉星则是畏罪自杀。由于林姣的尸体始终未有人认领,赵慈行便和梁曦明一起认领了尸体。
下葬那天,阳光很好。只是由于还在寒假中,来的人并不多。但赵慈行、梁曦明和艾登都在,曹元荣竟然也来了。
填过土,曹元荣给艾登递了根烟,问及梁曦明时,梁曦明这回也要了。赵慈行仍是摆手。
“梁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曹元荣抽了半根烟,忽然说。
赵慈行以为曹元荣也知道了曦明是秋游子的事,哪知曦明笨拙地弹了弹烟灰,郑重其事地说道:“林姣是我堂妹。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但我三叔……没有强迫林小妹,只是没有对她负责。”
曹元荣重重点了下头,随口叹道,“若是生的是个儿子,就不一样喽……”
赵慈行望向远处的天空。也许曹元荣是对的,甚至也许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她也不会被抛弃。不过谁又知道呢?她都不一定是被抛弃的。兴许只是爱她的父母太粗心,把她丢了,没能找回来……艾登是男的,不也是孤儿吗?乱世总是有很多很多的可怜人。
好消息同样是那天传来的。艾登把车还给约书亚之后,跟赵慈行一起回到宾馆就知道了。叶莲娜收到了母兄的亲笔信和母兄这些年来的照片。
他们可以订船票了。
已经立了春,事情至今还不到三个月的功夫。
赵慈行站在四国宾馆的窗边,望着尚未长出新芽的银杏树,她却像经历了很多个春夏秋冬。艾登在她背后抱住她,过了会儿,又把她抱了起来,往卧室走。
“你又来。”
“熟能生巧。”
“就只会这一个词?”
“赵姐姐,我成语学得晚,你教我……”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奖励我才叫的?”
“我想看你的画。”
“什么画?”
“你说呢?”
“好啊,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来听听。”
“让我也给你画一幅,什么衣服都不能穿哦,少爷。”
……
……
*
那个礼拜天的早晨,艾登和赵慈行一起沿着旧运河走到了圣玛利亚教堂。
梅兰妮和托马斯依然很热情。梅兰妮说会给叶莲娜准备一些她爱吃的西式甜点带在路上,又道,去了欧洲这些都不难吃到了。托马斯则又一次邀请了艾登一家和赵慈行去他的四合院吃鲫鱼喝白葡萄酒。二人跟很多教堂里的洋人一样,一面猎奇地看着艾登和赵慈行——公开的情妇,一面也知道漂亮的叶莲娜根本不在乎。
弥撒结束后,教堂里新来的那批传教士中,最勤奋的那个叫做塞巴斯蒂安的又来找赵慈行了。
“其实你可以看看我们的国语课本,学最地道的中文这个课本可能是最好的了。”赵慈行笑着跟塞巴斯蒂安说。艾登就在她身侧,揽着她,安静地听他们闲谈。
塞巴斯蒂安一听,两眼神采奕奕,“这就像中国人如果学法语,最好看我们的法语课本。我有一回见到理查德神父就是这样教一个英国男孩法语的。赵小姐,谢谢你的建议。”
赵慈行感到自己腰间的手先是一紧,而后是一松,再又是一紧,最后紧紧揪住了她的那块布料。她侧眼去看,艾登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理查德神父?”艾登尽力控制声音和语调。
塞巴斯蒂安微微笑道,“是的,他也在中国待过一阵。好像是在哈尔滨……”
赵慈行明白过来,她一瞬有些晕,差点往后栽了过去。艾登牢牢揽住了她。
艾登也微微一笑,赵慈行看到他嘴角扯出的笑,心里疼得发慌。
“请问这位理查德神父现在在哪?”
塞巴斯蒂安一口答道:“就在巴黎近郊的一座修道院,叫做圣十字修道院。”
艾登依然微笑着,“你确定他仍然在那里吗?”
塞巴斯蒂安见这位艾先生如此感兴趣,眼里闪过疑惑,嘴里还是答道:“是的,至少半年前还在。怎么了?艾先生,你认识这位理查德神父?”
艾登的笑容变得淡了些,他看向怀里的女人,故作随意道:“我有个朋友可能认识。”
塞巴斯蒂安还是感到有点怪异,只是他不知道哪里怪异。他不好细致问询,便看向赵小姐说道:“能不能请赵小姐帮我找一本中国小学的国文课本,当然,我会付钱。”
赵慈行全身都冒冷汗,这时也学着艾登微笑的模样,虚伪道:“当然,当然,我下个礼拜就给你带来。”但她知道,下个礼拜,她不会在这里。
教堂的钟声响起,人群都已散去。
赵慈行和艾登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木椅上。艾登凝神盯着那十字架,赵慈行也是。他们在这里坐了很久,也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你想过在教堂举行婚礼吗?”艾登忽然问,声音冷静的叫人害怕。
赵慈行还真想过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继续盯着十字架,“最初去巴黎的时候想过。后来参加了一个同学的婚礼,天主教婚礼,就再也不想了。”
“为什么?”艾登偏了偏头。赵慈行触到他的目光,他仿佛穿透了她。
“婚礼结束后,我尝试想象自己是新娘,穿着白色婚纱,走向圣坛……”赵慈行闭上了眼,“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神圣,的确是有的,庄重,也有……但那种神圣和庄重是不属于我文化里的东西。我根本不相信也不希望我的婚姻由此开始。”
艾登听了静默了一会儿,笑了出来。赵慈行睁眼看他,他脸上不是假笑,是有点会心的一笑。
“我看过很多天主教婚礼。”艾登的笑渐渐没有了,声音重新变得淡漠,“我最大的感受是,宾客们老得站起来唱圣歌。挺累的。”
赵慈行也笑了,无声的,“对,我忘了说。”
艾登捉住了她的手。“我猜你也不喜欢。我第一回见你,别人唱圣歌,就你一个东张西望。”他的声音有了温度,手心也是,“放心,我们的婚礼不会在教堂举行。”
赵慈行一下红了脸。这算什么啊?求婚吗?
又听他道:“不是求婚。但你要着急,我今天就可以娶你。”
“谁着急了!你还是有妇之夫呢!”赵慈行急忙说道。
艾登捉紧了她的手,不像是询问,更像是决定。“跟我去欧洲,我们先把他们送到伦敦,然后,我们就去巴黎。”
这回,赵慈行没有拒绝。“好。”
“你怕不怕?”艾登扭头严肃地问。
“怕。”赵慈行坦诚说道,“但如果我不跟你一起,我会更怕。”
艾登倾身,亲吻她的额头。他们一起站起来,往教堂外走,艾登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巨大的十字架。
“你知道么?我跟叶莲娜一样,曾经无数次向上帝求助,但那时候,‘他’聋了。”
这是艾登第一次主动说起这件事。赵慈行与他十指相扣,屏住呼吸。
艾登却有些释然,且语带讽刺。“如果你问那些神父,我受苦时,神在哪里,那些神父多半会告诉你,神在与你一起受苦。”他说到这真就笑了出来,仿佛这是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那神不就是我,我不就是神吗?既然神跟我一起在受苦。……祁二爷有个铺子,叫八苦斋。祁二爷总爱跟我说,众生皆苦。他是想让我想开些,怕我被仇恨蒙了心。”
“嗯。”赵慈行轻声应道,“一个认为生而有罪,一个认为生而受苦。”
艾登不再看那十字架,转过头,牵着赵慈行走了出去。
“但我在天主教堂遇到了你,我想‘他’那时候可能突然睁开了眼。”
赵慈行想起自己画的那幅画。
《Him》
她的直觉是对的。
*言言
陪着艾沁东在庙会玩了一整天,赵慈行有些累。艾登送叶莲娜和沁东回宾馆了,她就直接回四合院收拾行李了。艾登晚些时候会过来她这里。
这也是他们在北平的最后一日。此去欧洲,赵慈行还不知道哪天回来。她本想着直接辞职,但曦明跟校领导商量过后愿意给她长假,工资虽不能给,职位却是可以保住。就当她是去欧洲游学了,只是也要求她出作品。这对赵慈行来说,倒不是难事。尤其这三个月的经历。
梁曦明站在赵慈行的四合院里,看着她在厢房和正房之间来来去去的整理衣物,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愣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好些年前,她去巴黎的时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他尚会借酒壮胆表白。经年过去,他仍是独身,但她……找了个有妻有子的男人?梁曦明能猜到其中必有隐情,人不说,他也不好问。总是没那么担心了。艾先生不像是会辜负慈行的样子。要有朝一日这二人安定下来,他是愿意送上祝福的。
“对了,慈行,”梁曦明说:“我会用秋游子的笔名,尽量还原林姣案,人们可以不信,但……我堂妹不该就这样被人忘了。”
赵慈行手里停了停,朝院子里看了过去。天渐渐黑了,但她正房厢房的电灯都开着,院子里倒也不暗。“好。”赵慈行回道,又一笑,“但你别再扯那什么弗洛伊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