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他们去火车站的那辆小汽车恰巧是送他们到魏晋宾馆的那辆小汽车。司机变聪明了,他依然看到先生和夫人牵着手。他们依然不说话,这回,他也没说话。只是他面上有微笑,他知道他会得到不少的小账。
赵慈行最后一次扭头看向圣索菲亚教堂时,差点落了泪。她心中一直隐隐期待艾登能带她去那个教堂,那个他长大的天主教堂。但那对于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也许这才是对的,她又为什么要去看他心里最暗最痛的地方?揭开他的疮疤吗?她握紧他的手,看向他的侧脸。
艾登扭过头,突兀又温柔地说了一句话。他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Je t\'aime.”
I LOVE YOU
我爱你
还有俄语的,还有德语的,还有日语的,还有西班牙语的,还有许许多多语言的。
“你确定吗?”赵慈行一字一顿地问。她上一次问的时候,他说他不确定。
“当然。”这次,艾登笃定地说。他没有笑,他的眼睛是打火石,闪着光。
赵慈行的眼睛也含着光,但她是笑着说的。“我也爱你,艾登,我也爱你。”
司机听了瞠目结舌,这先生夫人不说话则罢了,一说竟是如此直白的情话。也罢也罢,他最终是得到了可观的小账。
登上火车之时,赵慈行没有任何留恋,但她有别的情绪。艾登却是连头都没有回,她在他背后细声问道:“我们,还会回来吗?”不像是问艾登,更像是问命运。
艾登转头,遇见她柔软又渺茫的眉眼,短暂迟疑,说道,“也许吧。不重要,慈行,无论我们回不回来,都不重要。”
赵慈行抓住了艾登的手,她知道他是对的。不重要才是对的。
*
这回程的两天一夜,因为恋人的相伴,听上去也不觉得漫长。
但那个夜晚却是漫长的。在封闭的火车包厢里,在略显狭窄的床铺上,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艾登仍然压抑着他心里的怪物,但他也放了一部分真实的自己出来。赵慈行接受的很坦然,甚至,那似乎正是她心里孜孜以求的,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
宁静的车厢,震动的铁轨声。
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火车头的灯光隐隐传来。
温暖热烈的床铺渐渐归为平定。
“慈行。”艾登搂着赵慈行突然唤她名字。
赵慈行在他怀里动了动,慵懒哼出声来,“嗯?”
“不许扭。”艾登凶道,“听我说……想不想回巴黎看看?”
赵慈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笑了笑,细想片刻,说道:“你问了就行。我想啊,但我有课。我在北平等你回来。无论你是送他们回欧洲,还是去欧洲念书。我都等你。”
“不行。”艾登做了决定,“我不想离开你。”他顿了下,埋入她香软的颈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离不开你了。”
“我也是。”赵慈行轻声叹息着。这一次真的在他怀里扭了起来。
夜仍漫长。又总会天明。
*
火车抵达北平,正值年三十,傍晚时分。
叶莲娜和艾沁东都来接站了,送他们来的人自然是杨三。
叶莲娜蹦到了艾登身上,看到赵慈行才惊觉不妥,很是尴尬的连忙放开了艾登。赵慈行笑着摆了下手。她明里暗里吃了很多叶莲娜的醋,但她也很喜欢这个女人。叶莲娜放开艾登就来抱赵慈行了。艾登则把艾沁东给抱了起来。
艾沁东天真咕哝道:“爸爸你带赵姐姐去哈尔滨玩,却不带我和妈妈……”
赵慈行的笑容一点点僵在脸上,一来是赵姐姐这个称呼,二来……艾沁东会恨她吗,当他渐渐长大?如果是一个礼拜以前,赵慈行还有点虚伪的想把艾登“还”给他们母子,但现在,她想,即便艾沁东恨她,她也不会放手。除非艾登不要她了。
“赵姐姐……”艾登特别正经地看了一眼赵慈行,跟他儿子说道,“赵姐姐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跟你和妈妈一样重要。”
叶莲娜也特别正经地跟艾沁东说:“妈咪也是这么想的哦……”
艾沁东脸上出现了迷茫。或许有一天他会懂,他会理解。但赵慈行希望不要以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代价。
艾登到宾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曹元荣打电话,警署轮班的警员接了电话,说曹署长回家过年了。艾登问旭生的事情,那警员一无所知。艾登挂了电话,眼里有担忧之色。赵慈行连忙道:“别想太多,我们今天先一起过年。明日总有消息。”
艾登不应声,赵慈行又道:“我们今晚都在宾馆,我会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艾登这才勉为其难点了头。
这个年夜饭,他们是一起吃的。大抵也是艾登跟艾沁东和叶莲娜短期之内吃的最后一次中国年夜饭了。之后,三个成年人又陪艾沁东一起守了岁,尽管小朋友早已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将艾沁东安顿好以后,艾登和赵慈行把事情的大概跟叶莲娜说了。
叶莲娜听着的时候,一言不发,听完泪如雨下。
“所以都结束了?”
“是,他死了,永远不会再来伤害你。我亲手开的枪。”艾登说。这也是事实。对于叶莲娜来说,这件事是终结了。
接着,艾登拿出了红宝石项链。
叶莲娜盯着那项链愣了愣神,然后她非但没有去接,还躲开了。
“我不要。”叶莲娜果断地说,又看向赵慈行,“赵小姐,如果你想要,你就拿去。但是我认为它被诅咒了……不如换钱。”
赵慈行听得微微一笑,心有戚戚。“我同意,不如换钱。”
叶莲娜突然想起件紧要事,连忙跟赵慈行说:“梁先生来找过你一回。我没说你们去哈尔滨了,我只说了你跟艾登在一起。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很好笑,大概是想不通我为什么那么若无其事。”
赵慈行抿嘴忍住极强的笑意,她都能想象曦明纠结的脸。
艾登则是说完了正事就要拉赵慈行走。赵慈行一阵难堪,叶莲娜挤眉弄眼,“享受新年的夜晚。”
赵慈行是知道艾登嫌火车上的床小,隔壁左右又有人,好几次都没完全尽兴的。
这一晚,他是尽兴了些,她却又怕了他了。
*
连着两晚被艾登折腾,赵慈行大年初一早上根本爬不起来。她似乎也不用爬起来,过生日的人显然对于“熟能生巧”和“勤能补拙”非常执着。她再醒来就是中午了。那时艾登不仅已经陪儿子出去买了很多花炮和灯笼,还去了一趟警署。
赵慈行从床上坐起来,本想说两句情话,但见艾登进房间以后都在凝神想事,心里咯噔了下。把调情的话吞了回去。
“曹署长没扣押旭生?”她猜测着问道,下了床。
“曹元荣去找旭生的时候,旭生已经不知去向了。”艾登说,他皱着眉,手上的烟头不断明灭。他没看赵慈行,盯着地板思索着。
“应该是我们在火车上那两日,报纸登载了章家火灾的新闻。旭生提早意识到不对劲,跑了。本来我们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肯定查过我们。因着他母亲那边的关系,他跟朝鲜黑帮有联系,所以他不用通过马尔科就能弄到海/洛/因,所以他想打探消息也会比普通人容易。”
这是能想到的。赵慈行想。她心里也不踏实起来。杀害林姣的真凶旭生,也就是章嘉星,不知游荡在这城里的哪个角落,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她还在琢磨,艾登拿了帽子又准备出去了。“你去哪儿?”赵慈行急忙问道。
艾登回身匆促吻了吻她的唇,说道:“这事我得找五哥帮个忙。你跟叶莲娜都不要出宾馆。杨三还是会跟着你们。明白么?”
“这是大年初一。”赵慈行没来得及说的是她想陪他过生日。哪怕是个假生日。
艾登严肃道:“我知道,事有非常。你要听话,别让我担心。”他边说边已出了门。
*
天擦黑了,艾登都没有回到宾馆。这就轮到赵慈行担心了。
叶莲娜不太清楚状况,仍是拉着赵慈行说着画报上的时装,艾沁东则有点责怪艾登答应了陪他放炮却还不回来。
赵慈行虽满心担忧,但她又没法去找艾登,干脆自告奋勇陪艾沁东放爆竹了。艾沁东一下就高兴起来,只是嘴里还嘲笑赵姐姐根本不会放炮。赵慈行想不就是点火引子吗,有什么不会的。
事实证明,她是不太会,因为她总怕炸着自己。不过,为了小孩子,她还是豁出去了。她总算点燃一小型礼炮,烟火在四国宾馆前升了空。
艾沁东高兴地不得了,穿着传统的中国服装,拿着灯笼又蹦又跳的。突然,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于是沁东向四国宾馆旁的一个拐角快速跑去。
赵慈行和叶莲娜用两种不同的语言唤他回来。杨三也赶紧追了过去,想要跟住沁东。
就在这个当口,从沁东几步开外,一个朱红影子这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并用一只手搭住了沁东的肩膀。
赵慈行睁着眼,就要叫喊出来,但恐惧仿佛噎住了她的喉咙。叶莲娜如同发疯的母狼一般冲了上去。
强壮的杨三快速接近那人,准备阻拦。但那人袖子里一闪,一把剪刀直接插在了杨三的前臂。杨三大叫一声,血流了出来。
沁东的哭声传来,那朱红色的身影已经拽住孩子,向拐角跑去。
赵慈行跟着叶莲娜一起猛追不舍。二人嘴里都在狂呼。叶莲娜的声音尤其绝望尖利。
忽然,一个还算高大的身影侧向扑倒了掳劫沁东的人。
叶莲娜和赵慈行已经赶了过去,沁东也得以挣脱。杨三拔掉了手臂上的剪刀,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把沁东抱了过来,交到了叶莲娜怀里。
叶莲娜惊惶失措抱了抱儿子,忙拽着艾沁东的手向宾馆疯跑,或许是拽疼了沁东,沁东的哭叫声又大了些。赵慈行扭头见叶莲娜已经把艾沁东拽到了宾馆门口,门口的门童又是那奥古斯特,放了心。
那个跑出来救了沁东的人,现在还在用尽力气压着朱红色衣服的家伙,两人都有点歇斯底里,上面的人拼命用头撞,甚至用牙咬,想要控制住下边的人。
杨三拉开了上面的人,然后狠狠钳制住下面的人。他左手揪起朱红大褂的衣领,挥起流着血的右臂,狠狠一拳又把他揍趴在地上。
“曦明,曦明,怎么是你?”赵慈行惊呼出声的同时,一脚猛力踩在了地上朱红大褂的手上。
身穿朱红、仰面朝天已经昏倒的人,不是旭生是谁?
章嘉星,小九,旭生。既然主动送上了门,那就不可能再跑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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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章嘉星坐在樱桃照相馆的白色拍照幕布前。
白炽灯光晃眼得很, 很像审讯室。章嘉星一恍惚想起了林姣的脸, 还有,他娘的脸。他没进过审讯室,但他听说过审讯室是什么样。这样的灯光就是让他睁不开眼更睡不着, 让他焦躁让他惧怕让他慌。章嘉星没有那些感觉, 短暂的目眩之后, 他盯住了他面前的三个人, 也明晰了自己的处境。他整个上半身和他的双手双脚皆被缚, 而他面前这三个人都去过他店里。现在, 他已经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站着的是艾登。
坐着的是赵慈行
梁曦明站在赵慈行的另一旁。
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和两个被她玩弄于鼓掌的臭男人。对林姣案紧追不舍的三个人。章嘉星多看了一眼艾登。艾登还有另一个身份。艾登是艾沁东名义上的父亲。艾沁东……则应该是章嘉星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世界上真正与小九同病相怜的人。
“你们是谁?你们这样……用私刑,是犯法的!噢……我认得你们, 你们都去过我店里!”章嘉星战战巍巍又义正言辞地说道, 他的嗓门不大,他的声音也容易被人忽视。他从小就是这样。
梁曦明清了清嗓子。他先看了艾登和赵慈行一眼, 然后才道:“旭生师傅, 我跟了你好几天。先不管别的, 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抢艾先生的儿子。”
呸!那是他儿子吗!章嘉星茫然无辜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路过,我看到那个小孩儿要摔倒了, 扶一把。”
赵慈行把椅凳往前挪了挪,双目紧盯章嘉星的眼睛。章嘉星的黑框眼睛已经被摘下了, 他实际并不近视。章嘉星长得秀气,这么看来,赵慈行觉得他跟章嘉蕊也是有些像的。
章嘉星见这不要脸的女人靠近自己,内心一阵恶心, 他眼中露出轻蔑,一口痰就要吐到赵慈行的脸上……艾登一巴掌挥了过来。章嘉星那口痰卡在了他的喉咙处。
“别装了。我们就问几个问题。”艾登说了话,声音冷漠。
“然后就把我杀了?”章嘉星转过脸瞪向艾登。
“对。”艾登没有骗他,这人有脑子,骗也骗不了。“你这样的,进牢里死的会更惨。你自己知道。”
章嘉星沉默良久,猛地发笑。这笑声,让赵慈行想起了章成威的笑声。
章嘉星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一改唯唯诺诺的裁缝师傅做派,表情狂妄,两眼有凶光。赵慈行能感觉到,章嘉星每每看向她,都带着鄙视,甚至是杀意。他恨女人。
“一刀捅死我吧。”章嘉星嘶吼出来,“我不想活了。是你们放火烧了我家!我知道是你们!我哥被你们弄死了,对不对?那个孬种和那个婊/子,你们也搞死了吧?”
“是关于林姣的问题。”赵慈行说,“我们想问的是林姣的问题。”她说完皱了下眉,她讽刺道:“我们烧的是你家吗?你不是也烧过?”
又一个自以为是的婊/子!女人都他妈是婊/子!章嘉星脑中来来回回只有这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