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的女人该死。
其实, 这贪婪的女人跟六年前他和小九在马厩里见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有些相像的。虽然, 他和小九都没看到马厩里那女人的眼睛, 因为被布蒙住了。
章嘉岩收起支票, 慢条斯理点了根烟。车窗外寒风朔朔。
那个时候, 他跟小九都只有十六岁。
娘从小就不让他和嘉蕊跟其他女人生的孩子玩,不过后来那些女人孩子都被娘赶出了章家大宅。娘是很厉害的女人, 看着貌不惊人, 性格温顺,实际玩枪比他玩得都好。说起来, 最开始教他开枪的不是那个也曾风光几年的第二代章帅, 而是娘。
小九是三姨太的儿子, 比他矮,长得有点像女孩子, 从小就爱跟着他,哪怕后来有了嘉蕊, 他跟小九玩得都更亲近。当然是不能让娘知道的。
章嘉岩一直以为自己注定要成为第三代章帅。至于小九,小九说他想去真正的巴黎读服装设计。什么服装设计,不就是裁缝么?一个男人,想当裁缝, 怎么听都觉得没出息。章嘉岩只是没想到他的第三代章帅的梦,那么快就碎了。又尽管他爹的失势并非一朝一夕,且他爹不是一个人。很多东北的军阀都像他爹一样。昔日的叱咤风云,一去不返。
那个傍晚,他跟小九心里都不痛快。他是因为被娘发现跟小九玩。娘痛斥了他一顿不说,还给了他两耳光。小九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怎么问,小九都不说。后来逼急了,他给了小九一拳,小九才咬牙骂道,章成威是个孬种!
小九从来不喊章成威爹,要么喊章帅,要么喊名字。章嘉岩也习惯了,不喊更好,那爹就只是他和嘉蕊的。
“你凭什么说爹是孬种?你还不是孬种生的?”
章嘉岩跟小九骂着骂着扭打起来,小九比他小一圈,哪里打得过他。小九被他压在地上揍。
小九哭了,吼道:“你娘是明媒正娶,我娘是被强/奸的!”
章嘉岩听了揍得更狠。
“章嘉星,你放屁!是你娘想攀龙附凤,想当章大帅的太太!你娘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朝鲜小帮派头子的妾生的女儿罢了,我爹用得着强/奸?你他妈能姓章,还不得谢谢我爹?”
“你爹就是强/奸犯!不仅你爹是强/奸犯,你爷爷还不是土匪吗!你爷爷占山为王的时候没做过强抢民女的事?你章家坏一窝!你他妈还欺负我!”小九越说越哭,越哭越说,“你娘把我们赶出来后,你们问过我们母子死活吗?你以为我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娘都要饿死了!章成威没本事管好自家后院就算了,现在还没本事养活自己的女人孩子,不是孬种是什么……”
章嘉岩一屁股坐到了硬邦邦的冻土上。小九跟个好哭的女人一样哭得停不下来,烦得要死。“你他妈别哭了!你他妈别哭了!我回头给你和你娘送点钱去!”他说。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家里开始吃紧了,虽是靠着爷爷在生时的关系保住了大部分家产,但章家花销大,要养的人多,一年比一年艰难。
章嘉岩站起来往老马厩走,他想去骑骑马,痛快痛快。
小九一骨碌也爬了起来,还是跟在他后面。
“哥,我跟你说的话……”小九带着哭腔支支吾吾说。
“知道了。”章嘉岩不耐烦地打断小九,“我还能跟我娘说吗?”他顿了顿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娘说的?”他觉得有点恶心,娘跟儿子说自己是被强/奸的。能不恶心吗?
小九沉默了会儿才道:“哥,爷爷当年在山上当土匪的时候用的是不是朱红大旗?”
“嗯。怎么了?”
“爷爷当土匪的时候是不是不识字?”
“你怎么老问废话?”
章陵顺二十岁以前并不叫章陵顺,叫章光头。章光头当土匪时连自己的章字都不会写,遇着要签名的时候,只能画个朱红色的立早皆不像的“鬼画符”。不过都是很早年的事情,章光头后来被“招安”,跟着几位先生读了些书,还研习了点兵法,章光头摇身一变就成了章陵顺。
小九拉了拉章嘉岩的手,犹犹豫豫的。“没事。哥,我没撒谎,你信我不?”
“不信。”章嘉岩说完甩开小九的手,往马厩的方向跑。
马厩离章家大宅有一里路,那时候章家的马厩里还有不少好马,章嘉岩隔三差五就会带着嘉蕊和小九去骑马,只是带小九的话得小心,不能让娘发现了。那阵子,爹说马厩里的马发瘟了,不让人去。但章嘉岩不怕发瘟的马——他就怕他娘,比怕他爹还怕。
平日里照顾马厩的下人有好几个,那天傍晚,章嘉岩却一个都没见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暂时没去牵马,而是去了离马厩很近的那个木屋。那个木屋是放各样工具的,秋夏时节,偶尔有下人睡在那里。冬春自然没有,实在是太冷了。
走得近了,章嘉岩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他十六岁,知道那可能是什么声音。他朝小九嘿嘿一乐,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去瞅一瞅。
当他跟小九目瞪口呆站在木门外之时,那个趴在金发女人身上的男人也回过了头。
他脑子一片空白,拉着小九就跑,拼命地跑,往大宅子跑。
那是章嘉岩人生当中最漫长的一段路。此后,他走过的路再难再黑再曲折,都没有那时候让他心惊胆战。
车里越来越冷了。章嘉岩摇开车窗,扔了烟头。又拉上了裤子拉链,系好了裤子。他打算往前开几里路,把女人扔到个僻静点的沟里去。雪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再加上,这女人本就是个洋妓/女,谁又会在乎她的死活?
尸体被发现之时,也许章家已经迁到上海了。那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而那个夜晚过后,小九又去了哪里呢?他会不会真的去到了巴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裁缝?本来应该问问那个赵小姐的。
章嘉岩想起另一件事,叫他不安。这白俄妓/女说,Eden会俄语。
不,不会那么巧。
他后来是在白俄人的圈子里打探过马厩里那个金发女人的下落,打探到的结果是,那几日的确有个白俄少女失踪了,她的名字叫阿尔卡吉耶夫娜。但他打探之时,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阿尔卡吉耶夫娜那时早已离开了哈尔滨,被她遣散的家仆中有说她是跟一个中国男人走的也有说她是跟一个日本男人走的。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章嘉岩得知这个结果,却是松了口气,既然离开哈尔滨了,那事情就结束了。
难道事情没有结束?
章嘉岩发动汽车之前,又确认了一回红宝石和支票皆在。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等到章嘉岩把车停在章家大宅前,他发现了一件怪事,那辆马车停在大宅和马厩中间。雪地里好像躺着两个黑影。
章嘉岩摸出了枪,看来他妈的这个夜晚不得安生。
*
罗亚哲对章家所知甚少,他的全部消息来源几乎都出自刘易斯。刘易斯私下里又是个碎嘴子,有时候就是罗亚哲不想听,魏公子也说个不停。赵慈行这么问来,他得想一想,才好说清楚。“第一代章帅是土匪起家的,你们都知道吧?”
赵慈行点了头,艾登不搭声。
“章嘉岩的爷爷年轻时抢过民女,多年前我爹在酒桌上还听人调侃过,所谓‘夜夜当新郎’。这自然不算多匪夷所思,土匪嘛,压寨夫人……但到了章成威这一代,好像他的姨太太里,还有抢来的。刘易斯说,章嘉岩有回喝多了,说漏了嘴,像是个朝鲜女人。”罗亚哲轻蔑地笑了笑,“家风优良啊。”
艾登听到朝鲜二字时,抬了抬头。
林姣、海/洛/因、朝鲜黑帮。
“你想到什么了?”赵慈行看向艾登柔声问道。她的手腕仍被他钳在手里。他手上的粘稠和她手上的粘稠都干了,糅合在一起变成了很温暖的感觉。
艾登皱着眉,看着赵慈行的眼睛,发出沙哑的声音。“你……还好么?”
这是他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赵慈行使劲点了点头。
艾登松了钳住她手腕的手,转而去碰她的脸,她自然用脸去贴他的手掌。他的拇指轻轻划过了她干燥的嘴唇。
“这种时候,你们还要卿卿我我还是怎么样?”罗亚哲猛地往地毯上戳了戳烟头,直直站了起来。
那二人却没理他。
“你呢?这些血……”赵慈行也用手去碰艾登的脸,她还没碰到,他又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碰。她很想哭,也后怕。怕很多事情,怕不是罗密欧会怎么样,怕艾登受伤甚至丢了性命……
艾登抓着她的手,低头放在唇边亲了亲。“不是我的。我没事。”他说罢不再犹豫,站了起来。赵慈行起来还有些费劲,借了艾登的力才站直了站稳了。
“罗亚哲。”艾登叫道。
罗亚哲板着脸看向浑身是血的男人。
“你会用枪?”艾登问。
罗亚哲努着嘴点了头。
艾登就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枪,扔给了罗亚哲。
罗亚哲连忙接住,但差点掉了。他一时脸红,在喜欢的女人面前这样真是丢脸。不过他又一想他刚都被艾登踹了,还有什么比那更丢脸……好在自己也打了回去。
“章嘉岩不在宅子里。我没看到章夫人。你去楼下打电话给刘易斯,不管刘易斯那边有没有人接电话,我们都坐马车走。马车离这里不远,你一出大门就能看到。慈行动不了,我不会离开她,你得去把那马车赶过来。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艾登明显完全恢复理智了。罗亚哲细细听来,最后发现这养马的是在支使他。他很不乐意说道:“……给刘易斯打电话是我的主意。你怎么不说其他人,你不会都杀了吧?”
赵慈行也看向了艾登。
艾登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搂紧了怀里的女人,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他们死没死。”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赵慈行,补了句,“没有女人,没有小孩,都是带家伙的。”
即便这是罗亚哲早已猜到的事情,他心里还是一惊。难怪这人进来时一身的血水,这到底是撂倒了几个?章家的仆从可不少。
“别耽误时间,罗亚哲。”艾登冷声催促道。
艾登这话把罗亚哲给气到了。“你不是我少爷,别使唤我!而且,是你俩耽误时间。我不在你们也不许亲。我不管,就是不许!”他说着拿了他的白西装外套给赵慈行。
艾登扯了过去,帮赵慈行披上了。
罗亚哲盯着女人舔了舔嘴唇,她能看懂他眼里的难过吗?算了,她看得懂也不在乎。今夜不亲,还有以后。玛丽说得对,他管得了今夜,管得了以后吗?如果真的只是见色起意就好了。他握紧了艾登给的枪,转身往门外去了。
门从外面轻轻关上后,艾登说我去洗把脸,然后放开了赵慈行。赵慈行走至窗边,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一片漆黑,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窗户,那种寒气把她往后推了推。她知道了他们是在章家大宅的楼上,好像是在三楼。她去到洗手间门外,靠着洗手间的门问正在洗脸的男人:“我们在章家的哪一层?”
“第四层,三层上面还有一层,从外面看不太明显。这一层除了这个房间另有两个房间,一个是放杂物的,还有一个我没有看,在走廊尽头,我先来了这个。”艾登盯着镜子里的男人,他脸洗净以后,颧骨的破皮显现出来,那是罗亚哲刚揍的。他的脸也有些肿,但没有罗亚哲肿的那么厉害。他拿起枪,刚才发生的种种徐徐回到了他脑中。
赵慈行走到艾登身侧,她刚才就看到了这个伤口,她想去碰的也是那里。她再一次抬手,想要去触碰,艾登也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这回没了外人在,她偏不从,一边往他怀里钻一边就是要碰。艾登看她执着得很,随了她。他垂了眼,低低道:“我刚才……吓到你了么?”
“嗯。”赵慈行的手指羽毛般刮过艾登脸上的伤口。之后,她忽地踮起脚,很轻很轻地亲吻了他的脸。
艾登整个人一激灵,往后退了一步,也不敢看她。握枪的手紧了又紧。
赵慈行怔怔看着艾登,而后盯着白瓷砖,轻声的,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躲着我。以后也不许躲。不许睡沙发。不许……”她抬起头,认真看他扭曲的雕刻的脸,他也看了过来。她像是埋怨又像是游说,“我是你的啊。你怕什么呢?我都不怕。”
艾登缓缓朝她走了过去。赵慈行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拦腰把她抱了起来。
走出洗手间,艾登才道:“罗亚哲应该打完电话了,我们先下去。”
他们往门口走时,二人都听到了楼下的汽车声。艾登手臂一紧,马上把赵慈行放了下来。然后他闪身到了窗边,掀起窗帘的边角。
是章嘉岩回来了。
与此同时,门锁扭动。
艾登握紧了枪把赵慈行挡在了身后。
进来的是罗亚哲,他手里也握着枪。
“他回来了。”罗亚哲用小臂抹了把汗,“刘易斯现在开车过来接我们,我跟他说了带枪。”
艾登点了下头。章嘉岩应该已经看到了停在中间的马车,他肯定能猜到事情不对劲。章家的仆从最多只剩一个,就是看守大门的。艾登心里算计着。
他们已经听到了非常铿锵有力的上楼声。
罗亚哲连忙把门锁了。但这没什么用,章嘉岩肯定有钥匙。
罗亚哲神情严肃,跟二人小声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你们不要做声。”
上楼声消失的时候,章嘉岩的声音传了过来。
“二公子,睡了么?还是在兴头上?”
罗亚哲看着赵慈行和艾登,过了片刻才故作懒洋洋地应声:“没睡,正忙呢。”
外面静了会儿,传来敲门声,章嘉岩又道:“Eden没找过来吗?”
罗亚哲故作惊讶道:“什么?”
外面再一次没了声音。
赵慈行、艾登和罗亚哲三人对视一眼。
灯突然灭了。
章嘉岩有帮手,章嘉岩也在拖延时间,章嘉岩的帮手拉了电闸。
“罗公子,你知道你跟我是一条船上的吧?”黑暗中传来章嘉岩阴森的声音。手电筒的光从门下传来。“老实说,Eden本来我就只打算留到明天支票兑现。赵小姐你可以留着,带去上海南京,或者你玩腻了,扔了都成。今晚发生的事,除了我们,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罗公子,你别忘了,是你说去抢亲的,我才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