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念絮歪头陷入沉思。
外头疾步走进来个小太监,小太监走到皇后身侧,在皇后跟前小声回禀一句话,皇后讶异回复一句,见那太监点点头,很是惊讶。
挥退小太监,皇后轻轻一笑:“看来不用本宫操心了。”
“太子方才让人告诉本宫,说心里有人儿了,让本宫备好聘礼,只还不肯说是哪家闺秀。”
“那……那选妃,还选吗?”
皇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道:“选吧,太子妃有人选,良娣还没呢,而且……也不知道她看上的是哪家姑娘,陛下未必同意呢。”
柳念絮点点头,理解皇后的担忧。应天府那地方跟京都没法比,谁知道他是不是看惯了那地界的姑娘,进京城随便看一看就惊为天人,非卿不娶,多混几日又后悔了。
老太太看向四个孙女儿,轻叹一声,道:“你们几个……”
有些遗憾。
柳念絮抿唇,安抚道:“老太太,念念心中有数。”
从一开始,老太太将她从柳家接回来,便是为宫中选妃做准备。
唐家姐妹三个资质不足,老太太将希望都搁在柳念絮身上,盼着她得了太子爷的眼,入东宫做个良娣良媛,日后提携唐家。
可如今太子心中有人,柳念絮除了脸一无所有,只怕后路艰难。
老太太摸摸她的手,“念念尽力便可。”
还有句话老太太没说出口,实在不行,嫁给三皇子四皇子做皇子妃,亦是不错的出路。
总还要奋力一搏,万一能进东宫呢?
唐家人在小声说话,身侧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渭北侯夫人这是怎么了?”
柳念絮抬眸望去,只见唐婉言捂着肚子倒在桌案上。
第10章 柳家夫人
九重宫阙,楼宇巍峨,士兵齐备,深宫当中一向戒备森严,断然不会令官宦诰命在此出事。
柳念絮手一抖,盏中茶水落了满身,沾湿了衣裙,水在大红裙子上洇开,将那如火的正红色染出更深的色泽。
柳念絮不以为意过滤掉耳侧的嘈杂声,迅速在脑海里思索着最好的应对策略。
该做什么反应,才能让人觉得我是个好姑娘呢?
几乎是片刻之间,当着无数公卿夫人的面,柳念絮战战兢兢站起身,满眼惊慌地抓住老太太的手臂,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外祖母……”
都说百善孝为先,这会儿她纵使厌恶透了唐婉言,也得逼着自己做出乖巧孝顺的模样,好让满京城的夫人们都看看,柳念絮是个德行孝悌的姑娘。
因皇后没有发话,并无人敢随意走动,老太太虽担心女儿,如今也只抬头张望着,听了柳念絮的声音,回头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念念别怕,没事的。”
唐兰嫣扶着老太太,“祖母,念念裙子湿了,别把水沾您身上了。”
这个蠢丫头!
老太太气结,这等情况下不忙着担忧姑母,心里头竟只有衣裳……
孺子不可教也!
柳念絮抹了把眼角,将眼眶揉的通红,主动从老太太怀里退出来,在宫中亦不好随意啼哭,只得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瞧着皇后。
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怎么的,心里跟着难过了片刻,那情绪只在心间绕了一圈,很快消失不见,随即声音在殿内响起来:“太医,去看看渭北侯夫人。”
宫廷饮宴,皇后身侧总会跟着太医和医女,以备不时之需,多少年都没用上过,不料头一次竟给了唐婉言。
柳念絮感激地看着皇后,抢在孟瑜孟瑶前头,软声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接着便一言不发,只忧心忡忡瞧着唐婉言,那副架势竟像是想要以身相替。
柳念絮快被自己的装模作样恶心吐了,分明巴不得她死了,还得假惺惺关心。只盼着唐婉言没有大碍,否则再演下去怕自己绷不住。
太医诊治片刻后,慢慢站起身,柳念絮的目光径直落在他身上,听他开口:“皇后娘娘,侯夫人并无大碍,只像是被人下了药……”
话音刚落,柳念絮浑身颤抖,再顾不得宫中规矩,一把扑到唐婉言身上,哭哭啼啼喊:“娘……”
一声一声哭的地动山摇,生怕有人听不见,不知道她有多么孝顺。不知道的人还当唐婉言已经死了,她作为孝女在哭丧呢。
孟瑜孟瑶两个小姐妹目瞪口呆看着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小声道:“姐姐……太医说娘并无大碍……”
你在哭什么呀?
柳念絮慢慢止住哭声,看向太医:“我……我只听见中毒,太过担忧就……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双手合十,破泣为笑,纠结道:“可既然中毒,岂会无碍……”
“姑娘别担心,我并未说过令堂是中毒,而是被人下药。”太医和颜悦色,“只是普通的七花藤,加大了剂量,吃了令人昏睡不醒,实则对身体无害。”
七花藤柳念絮都很熟悉,她在柳家时常用来催眠别人,晚饭时分放一点,一晚上都没人找麻烦。
闻言,不免有几分失望。
柳念絮身体放松下来,擦干眼泪,朝着太医福身行礼,“多谢太医。”
行完礼,柳念絮控制着身体微微僵硬,脸色刷一下变得极为难看,眼珠在眼眶当中转了转,做出惊慌的神情,霍然跪在地上,面朝上位的皇后。
“皇后娘娘,民女……民女一时情急,扰了娘娘清静,实在是大罪,请皇后娘娘责罚!”柳念絮连着砰砰砰叩了三个响头。
皇后瞧着她微微叹口气,温柔道:“罢了,你也是一片孝心,本宫明白,回去坐着吧,日后不许如此鲁莽。”
为了母亲将规矩体统全都抛诸脑后,谁看了不说一声孝顺,跟柳念絮相比,倒显得孟瑜孟瑶这两个被母亲抚养大的孩子太冷静无情了些。
柳念絮低声道:“谢皇后娘娘隆恩。”
遂慢慢走回老太太身侧,规规矩矩坐下来,情绪却不大好。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别怕,没事儿!”
柳念絮低声不语,对自己今儿唱的这场大戏,很是满意,再满意不过了。
这么多年来,世人看不起她,当她是个淫娃荡妇一样羞辱,总归脱不掉“德行”二字。
因她父母德行都不好,怀上她的时候还处在私奔状态,正儿八经一对奔淫无耻的狗男女,狗男女生的孩子,自然也不会是好东西。
你们质疑我的德行,我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们,我性情到底如何?
哪怕是演,我也能给你们演出贤良淑德的模样。
你们这群人,不分青红皂白给一个人定性,一点都不了解我,论起手段本领更是百般不及,你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你们没有资格!
柳念絮静静待着,神色落寞,一直担忧地朝着唐婉言张望。
耳边听皇后淡声开口:“给本宫查,是谁赶在宫中给人下药。”
柳念絮漆黑的眼珠慢慢转动,落在一个弱小的身影上,那小女孩霎时面色苍白,极力稳住情绪,面无表情站着。
柳珍儿啊……
柳念絮眨眨眼。
方才我对她说了什么来着?
“我娘是一品侯夫人,我外祖母舅母们也都是一品诰命……”
你是害怕她们真的为我出气吗,所以才冒险在宫中下手?柳珍儿,你那般聪慧,怎么鲁莽冲动偏偏随了你娘呢?
柳念絮冷冰冰看着她,眼中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靠在唐兰嫣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是谁做的。”
唐兰嫣诧异看她,报之以更低的声音:“皇后娘娘还在查呢,你又知道了?”
柳念絮点点头:“是柳珍儿,我很了解她,定然是她没错。”
大表姐想进东宫,进不去东宫亦想要嫁个好人家,这同样是大舅舅的心愿,既然如此,柳念絮愿意帮她一把,好歹算个报答。
柳念絮道:“大表姐,待会儿会有人搜身,搜到她的时候,你尽管指着她说,瞧见她从腰间翻了东西出来,只没看清藏到何处了。”
唐兰嫣不太信任她,下意识看向老太太,不料老太太亦点点头,“就按念念说的做。”
若念念可以确信是柳珍儿所为,兰嫣指出她,一则显露出她理家断案的才能,二则显出她当机立断,聪慧过人。
各大家族娶妻,大都看重才能,兰嫣今儿得了脸,婚事上总能更上一层。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柳念絮:“念念,你自己为何不?”
“那儿躺着的是我亲娘,哀毁为孝,我哪儿来的精力去查找凶手。”柳念絮平淡道,“何况刚大表姐说错话了,不太好,如今也算作为补救。 ”
老太太这才想起来,还有刚才兰嫣眼里头只有衣裳,没有姑母的事儿,这要传出去的话,确不大好,如念念这般安排,说不得会让人觉着她是一心查找凶手,更至诚至孝。
念念平时冷漠,在家里坑过兰嫣姐妹几个好些次,出了门倒好,分得出轻重缓急,更知姐妹友爱。
当初选择她,果真是走对了一步棋。
柳念絮瞧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慢慢摩挲,指尖沿着中间那条线,从头描画到尾,雪白娇嫩的掌心被划出鲜红的痕迹,有种诡异的冷漠。
宫女们搜身很快,半刻钟便到柳家夫人跟前,柳念絮振奋精神,冷冷瞧着那边。柳夫人面无表情站着,任由人搜了身,喊自己女儿,“珍儿,起来。”
柳珍儿笑着走上前,刚张开双手,耳边却传来一声喊叫:“我刚才看见她从腰间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只是没瞧见又藏在何处了!”
柳夫人心里一跳,柳眉倒竖,回头怒道:“谁在污蔑我儿?”
唐兰嫣才不怵她,冷哼一声站起身,“污蔑与否,仔细搜一搜便是!柳夫人怕什么呢?”
“笑话,我有什么可怕的!我们与渭北侯府无冤无仇,缘何要害侯夫人?”柳夫人恼怒道,“皇后娘娘,此女空口白舌污蔑我儿,不知该作何处置!”
“你同渭北侯府着实无冤无仇。”老太太淡声道,“只是你夫君……他跟渭北侯府的仇怨就太大了,示意你趁机下手,也并非不可能。”
“唐老夫人……”
老太太抬眸,目光如炬,直接打断她的话:“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年轻的时候做错事,得罪了柳中郎,当初无论柳中郎要杀要剐,我们浔阳侯府都认了,我这女儿在柳家祠堂挨了二十鞭,亦算是责罚。”
“事过十三载,念念都已十六岁了,当年的事情都已是旧事一桩,我浔阳侯府,从未因你们苛责虐待念念而找麻烦,只管忍气吞声,你们竟然要先下手害死我的女儿吗?”
柳念絮啧啧称奇。
老太太凛然大义,跟柳夫人的罪名已定一样,若真的能定罪,柳念絮回到浔阳侯府就能放鞭炮庆祝!
苛责虐待……
四个字一出,皇后的目光落在柳念絮脸上,又看向柳夫人,淡声道:“等查清楚真相,柳夫人去应天府衙门走一趟,说说虐待是什么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柳夫人哭诉,“臣妾冤枉啊……念念,你快跟娘娘说,快啊!”
柳念絮嘴一瘪,泪珠滚滚落下。
第11章 苛责虐待
御花园空旷,站着的宫女内监都未有响动,一片风声中,柳夫人的哭喊声中夹着柳念絮的哽咽,清晰入耳。
柳念絮眼泪滚滚落下,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如珍珠一般顺着脸颊落下去,隐入衣襟当中,战战兢兢地颤了颤,道:“皇后娘娘,母亲……母亲她……没有虐待我……”
凭着那一脸惊惶,能说服谁呢?
“柳姑娘,你所言,是实话吗?”皇后问。
柳夫人大喜,忙道:“皇后娘娘,我对念念尽心尽力,视如己出,天地可鉴。”
若真坐实了这项罪名,去了顺天府并无无碍,杀不得骂不得,只丢人现言,令人知晓她德行不好。对于一位诰命夫人来说,没有更严重的责罚了。
柳念絮咬着下唇,跪在地上:“皇后娘娘,民女……”
“念念,你得想好了,欺君大罪是要株连九族的!”唐兰嫣在一旁高声道,“皇后娘娘在上,你有话就说,不必怕那个老妖婆!”
柳念絮眼泪淌的更凶了,跪下去,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哭声顺着地面传出来。
“皇后娘娘,您饶了民女吧,百善孝为先,继母乃我父亲之妻,我……我万万不敢状告她。”
最重要的是,以子告母,需得先受杖责三十,打不死再立案。柳念絮惜命得很,才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皇后蹙眉,“本宫免了你的杖刑便是。”
柳念絮听着,方慢慢止了眼泪,抽噎道:“皇后娘娘大恩大德在上,民女再不敢隐瞒。”
“继母虐待我,的确是真。民女三岁那年,生身父母和离,家父续娶继母……”柳念絮顿了顿,一脸苦痛,“我尚记着,那时寒冬腊月,天上下了好大的雪,继母在屋中吃锅子,罚我在雪中跪了三个时辰。跪完起身,我的腿生了一个冬天的冻疮,至今一到阴天下雨都如同针扎般疼。”
老太太闻言,手微微一顿,有些惊讶。
唐婉言刚被太医施针醒过来,就听见柳念絮带着哭腔的话,更是怔住。
念念……我的女儿……
“柳念絮,我何时罚你跪了三个时辰,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柳念絮好似没听见她的话,接着道:“我在家中要和下人一同干活,浣洗下厨全看继母眼色,我若不从,动辄便是鞭打责骂,皇后娘娘,民女彼时才四五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