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燕琅叹口气,悲天悯人道:“舅母她,她或许也有自己的难处吧。”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唏嘘,再寒暄几句,便纷纷告辞,准备回家去,向亲朋好友讲一讲这桩骇人听闻的丑事。
林氏唯恐高陵侯府的人在沈家出什么幺蛾子,一边吩咐人给高陵侯府上送信,叫来个主事的将人接走,另一头却也叫了丫鬟婆子过去,亲力亲为的守着,才肯安心。
燕琅注视着那群宾客身影远去,脸上的笑意方才消失不见,她转过身,径直往内院去了。
老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低声道:“姑娘,那管事畏罪自杀了。”
“唔,”燕琅应了一声,又谨慎道:“他的家人不会怀疑吧?”
“不会的,”老管家低声道:“那人原本就爱沾花惹草,常往青楼妓馆玩乐,做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他又与妻室不睦,早就分居了……”
老管家做事,燕琅是放心的,她点点头,再没有追问此事,一路静默着进了内院,遣退仆婢之后,方才道:“父亲的死,朝堂上是否有个交代?”
老管家脸上倏然闪现一抹痛色,颓然道:“老爷的几位至交先后上表,请求彻查此事,奏疏递了上去,陛下却都留中不发……”
“我打算离开金陵了,沈伯,”燕琅发出一声短促冷笑,看着他,道:“父亲一生忠义,最后马革裹尸,以身殉国,这样的人,不该连个公道都得不到!”
老管家是亲眼看着沈平佑长大的,视他如子侄,眼见他受人所害,战死沙场,皇帝与朝廷却并无追查之意,心下又如何不悲痛愤慨。
而沈家在出事之后,仅存的这位小姐似乎一夜之间成长起来,这大抵便是仅有的安慰了。
“姑娘,您心里若是有了打算,便只管同我讲,”老管家长久的注视着燕琅,像是通过她在寻找她父亲的影子,他温暖的手覆盖上燕琅右手手背,带着深深的支持与抚慰:“赴汤蹈火,老奴绝无二话!”
“您别说这样的话。”燕琅听罢,也止不住落下泪来,她抬手擦了,道:“高陵侯府之事,从头到尾您都是知道的,我原本也曾打算将陆家谋算沈家家财的事情暴露出来,搅浑这一湾水,再顺水推舟,把有人延误军机暗害父亲的事情抖出来。但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有什么用呢,”她语气中裹挟着淡淡嘲讽:“陛下既然决心要保晋王与皇后,我们再三搅局,反倒是不识抬举,即便跪在宫门口把头磕破,磕到死,顶多也就是拿高陵侯府抵罪,三言两语打发了咱们,心里还要骂几句混账。”
“可是沈伯啊,这公道原就是他们欠沈家、欠父亲的,哪有受害的反而要磕破头,去求人施恩的道理?父亲是为大夏的江山与百姓而死,可这大夏的江山与百姓,难道都是沈家的吗?!何其不公!”
燕琅双眸蕴泪,目光却是坚定而锋锐的:“朝廷不愿给,我又何尝愿意跪下讨要!别人居高临下施舍的公道,哪里比得上自己亲手去讨?!”
老管家听到最后,目露诧色,几番踌躇之后,终于道:“姑娘,你是说——”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燕琅断然道:“既然这天不愿与人公道,何妨将其颠覆,再换新天!”
老管家怔怔的看着她,半晌没有做声,燕琅正以为他会拒绝时,却见老管家摇摇头,叹息道:“这或许就是命吧。”
燕琅微觉不解:“命?”
“沈家老太爷最开始追随慕容家打天下时,也曾动过做皇帝的念头,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到底没成,”
老管家回忆起旧事,神情中闪现出一抹追思,伸手摸了摸她长发,慈爱道:“可是姑娘啊,昌源的事情过去快一个月了,大少爷都没有消息,我估摸着……怕是凶多吉少。”
燕琅低下头,黯然道:“哥哥说,如若得以脱险,必然会送信告知于我,这么久了都没消息,只怕是……”
她知道沈胤之已经死了,死在北境的漫天黄沙之中,尸体也已经沉入流沙,若干年之后,旅人们在沙漠中遇见那具枯骨,只怕已经猜不到那曾经是金陵城最为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
老管家叹口气,道:“姑娘若是咽不下这口气,想争一争,我倒有个法子——左右大少爷凶多吉少,您不妨换为男装,以大少爷的名义前往北境,借助沈家在军中的威望与老爷留下的政治遗产,先把控边军,掌控实权,再徐徐图之。若是大少爷吉人自有天命,得以生返,咱们自家人,万事也好转圜……”
系统听到这儿,忍不住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
燕琅此前也是如此打算的,听老管家如此筹谋,微笑之余,又觉得有些感叹:能在沈家屹立不倒几十年,经过见过的事情不知凡几,老管家只怕已经成了精,难怪原世界里边陆家不杀林氏这个正经主母,也要先除掉他。
她笑了一下,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老管家也笑了:“我见姑娘日日苦练沈家枪法,风雨无阻,就猜到了几分。”
“可是姑娘,有些话咱们得说在前边,”他又叹口气,脸上的皱纹显现出厚重的担忧:“当您被人簇拥着走到山顶的时候,就没法回头了,即便想掉头往回走,身后的人也会推着您继续前进。您毕竟是女儿家,不同于世间儿郎,可以广纳后宫,儿孙无数,沈家只剩下您这一根独苗了,后继者该当如何,二代之后该当如何,都应该考虑到。”
燕琅自若一笑,道:“您放心吧,我明白的。”
“好,好好好,”老管家见她如此,心下微安,欣慰之余,又有些欢欣,谆谆叹道:“老爷没了,家里又没有主事的男丁,您和夫人坐拥万贯家财,难免会招人眼红,徒生是非。陆家那事闹完之后,我便吩咐人收缩生意规模,那些扎眼的店铺也先后卖掉,只留下些不为人知的充作耳目,探听消息……”
燕琅听他如此细述,显然早就为自己和林氏准备了后路,心下实在感动,禁不住道:“如若我不生出这念头来,您也打算带我们走吗?”
“老爷没了,少爷多半也不在了,本该互为抵柱的高陵侯府,又暗怀虎狼之心,金陵实在不宜久居,”老管家的笑容有些伤感,低声道:“沈家祖籍河西,老爷与甘州都督又有八拜之交,情谊深厚,我原是打算带您和夫人去投奔他的。”
“再深的情谊,也耐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磨耗。”燕琅并非信不过沈平佑的至交兄弟,只是孤寡母女寄人篱下,一月两月也就罢了,天长日久下去,终究不是那么回事。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终究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老管家惨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赞许道:“好在姑娘有志气,立得起来。”
沈家的家业都是前后几代人挣下的,除去金陵的田庄店铺之外,河西那儿还有马场、祖田,在沈平佑手底下甚至还有一支河西子弟兵,这都是祖辈留下的余荫。
燕琅既有了坐天下的心思,免不得仔细统筹规划,有老管家这么个万事得当的人在侧匡扶,一能免去被人识破身份的困境,二来,繁杂琐碎的事情上,也能有人襄助。
“金陵的私产,能卖的都卖掉吧,就像您之前所说的那样,留下些不为人知的当做耳目也便是了,”她略一思忖,道:“至于府上的人,知根知底、信得过的带上,那些父亲死后心思浮动,跟府外人有所勾结的,统统处置掉!”
她此去北境,自然要以沈胤之的身份存在,沈家内部这些熟悉他们兄妹俩的人,未必不会发现什么端倪,与其来日生祸,倒不如一开始就处理干净。
老管家也是这个意思:“我会办妥的,姑娘放心。”
“家里边儿人口少也有好事,说走就能走,”燕琅笑的有些自嘲:“咱们家就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高陵侯府那边无需理会,母亲的娘家人也已经辞世,真是干净利索。”
老管家闻言笑了笑,没有做声。
燕琅并非一味沉溺于过去之人,方才那感伤,也不过是情绪偶然一至,释然而笑,道:“去准备着吧,母亲那儿,自有我去讲。”
老管家应了一声,施礼离去。
……
林氏的母亲与继父皆已辞世,世间至亲之人,便是沈静秋这个继女了。
沈平佑死了,沈家的支柱也倒了,沈家家财何止万贯,她们两个握在手里,如小儿持金招摇过市,早晚都会出事的,故而一听燕琅要说变卖家产,远离京师,林氏自无不应的道理。
燕琅既打算替换掉沈胤之,那林氏这个继母,是决计瞒不过去的,一来是为了叫她帮着掩人耳目,二来,则是为了防范高陵侯府。
林氏是沈平佑明媒正娶的继妻、沈家的主母,也是沈静秋与沈胤之的母亲,在礼法上,她完全可以对抗高陵侯府,日后陆家人若是想借用外祖家这个身份生事,拿捏“沈胤之”,林氏轻飘飘一句话,就能给顶回去。
燕琅想得清这个道理,便也没有瞒她,先将皇帝与朝廷并不打算为沈平佑伸冤之事讲了,激起林氏愤慨不平之心,又将先前与老管家所说的那些话拿出来,细细讲与她听。
林氏先是垂泪,最后又笑了。
“静秋,我明白你的心思,想做什么,就放心的去做吧,我不会反对,也不会拖你的后腿。”
她眼睫低垂,目光温柔而静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你父亲他……他很好。”
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林氏便抬起头来,道:“我是个最没用的人了,素日里也帮不上你什么,现下见你立得起来,心里又有主意,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说的直白些,即便立时死了,也没什么。”
“不要胡说。”燕琅轻声训斥她一句,道:“您还没有看见父亲大仇得报,不能说这种话。”
“也是,”林氏听得微笑起来,搭住她的手,道:“放手去做你想做的,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便尽管开口。”
燕琅笑着谢过她,应了声:“是。”
……
沈家自是一派祥和,高陵侯府却炸了锅。
高陵侯世子今日当值,并不在府上,倒是世子夫人在家,听人说陆老太君与高陵侯夫妇都晕过去了,情况不甚好后,也惊得险些晕厥。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出事了?
高陵侯夫人在沈家做下的好事,世子夫人也是知道的,不仅不觉得婆婆可怜,还觉得爽歪歪,只是不曾在丈夫面前表露出来罢了。
这也不怪她,自从陆明珠被人捉奸在床之后,高陵侯府就成了满金陵的笑柄,她回门的时候听家中姐妹说起,都觉得臊得慌。
本来呢,等陆明珠嫁出去,这事儿也就算是了了,偏生高陵侯夫人怕外人因为先前那事心怀芥蒂,恶待她的宝贝女儿,便坚持招赘,搞了个上门女婿,从公中出钱养着。
陆明珠蛮横惯了,压根儿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出事之后,脾气更是坏的吓人,常与世子夫人这个嫂嫂争执,用度上也是多吃多占,要这要那,偏生有高陵侯夫人护着,再怎么霸道,世子夫人也得忍着,一来二去的,婆媳关系能好就怪了。
关系不好归不好,这种时候却容不得人拖延,世子夫人匆忙出门,在路上才听说了今日这场闹剧的原委,简而言之就是——
四十婆母出轨旧识管事,赠肚兜以馈离情;绿头公公识破妻子奸情,怒殴打而泻私恨。
横批:完犊子了!
她都不敢想象以后高陵侯府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先是府上姑娘被人捉奸在床,这回又变成了当家主母与人偷情,府上剩下的那几位姑娘,这辈子都别想往外嫁了。
世子夫人满心绝望,摇摇晃晃着下马车时,已经盘算着干脆和离算了,免得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拖累到自己身上。
——这显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她会用下半辈子来感谢今天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
世子夫人心头一冒出这想法来,便再也刹不住了,婆婆刁难,小姑蛮横,丈夫也就那样,房里还有几个小贱货整天搔首弄姿,现在名声又臭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或许是因这想法,进沈家的门时,世子夫人脸上的迫切与担忧也淡了,沈家还有未曾离去的宾客,瞧见她时的目光与神情,叫她脚底板都觉得发臊。
身边的侍婢轻轻碰了碰她衣袖,世子夫人回头去看,便听那侍婢低声道:“夫人在看您呢。”
世子夫人微微一怔,顺势看过去,便见自己母亲站在不远处,目光担忧,神情复杂的看着自己。
她心头骤然一酸,近前去请个安,便听母亲低声道:“我回去同你祖母、父亲商量此事,还是,还是早些抽身吧,你还年轻,下半辈子还长着呢……”
世子夫人哽咽道:“是,叫阿娘为我挂心了。”
……
世子夫人怎么接了太婆婆与公婆回去,这暂且不提,燕琅手头上也有一堆事要处置,接连两日,都忙的脚不沾地。
沈家的根基在河西,族地也在河西,沈平佑死后自然也要安葬在那儿,落叶归根,林氏与燕琅扶棺北上,没人能挑的出毛病来。
第三天清晨,燕琅与林氏一道用早膳时,才听林氏道:“高陵侯府的世子夫人,与丈夫和离了。”
“啊?”燕琅给惊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昨天,”林氏道:“她父亲往陆家走了一遭,叫人见证着写了和离书,当天就把嫁妆带走,一刀两断了。”
“……”燕琅对世子夫人印象不坏,顿了顿,道:“也好,及时止损吧。”
“陆老太君原就受了刺激,经此一事,更是卧床不起,高陵侯也上表称病,辞去了身上职务,”林氏叹口气,道:“你若是担心陆老太君,不妨去瞧一瞧……”
“没什么好看的。”燕琅淡淡道:“既然撕破了脸,再去也没意思,再则,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您以为我舅舅还会继续瞒下去吗?为防万一,他必然会对外祖母和盘托出。到那时,您觉得外祖母是看重我,还是看重陆家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