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笑着应了一声:“好。”
……
那内侍被刀锋逼出沈家门口之后,冒了满头的冷汗,既是畏惧沈家这群命都敢不要的疯子,又不敢想象回去复旨之后,皇帝会作何反应。
一滴冷汗从额头低落,也将这内侍从混沌中惊醒,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他不觉打个冷战。
老管家带着十来人从里边儿出来,见到的便是这幕,客气的停下来,道:“虽说已经出了沈家的门,可这儿毕竟也是我们家门口,还请这位中官挪个地方,到别处去发愣吧。”
那内侍这会儿是真怕了沈家人,木然的往路边走了走,却听身边的禁卫问老管家:“您这是要去哪儿?”
“夫人吩咐我去置办些酒菜,今日与府中人共饮,”老管家坦然道:“人之将死,总得畅快一回,不是吗?”
那禁卫听得默然,脸上却显露出敬慕之色,向老管家颔首致礼,目送他离去后,道:“咱们也回宫去复命吧。”
……
柔然国书上所提的赔偿要求,皇帝都可应允,唯有那条兄弟之称,决计不肯点头。
银钱这种东西赔也就赔了,虽然都说真金白银,但于他而言,却只是数目,但向“称兄”这种丧权辱国的事情,却是会被史官几下,钉在耻辱柱上的,但凡有些羞耻心的君主,就不会答允。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这也是少数朝臣认同皇帝这般选择的原因所在——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皇帝想这么做,又怕百姓非议,边军反对,苏皇后看出他心思,便主动进言道:“镇国公忠烈,他的女儿想必也该有父亲那样大公无私的觉悟,知晓为国、为君分忧才是。”
“梓潼说的很是。”这话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他欣慰的笑了笑,便顺水推舟,吩咐内侍往沈家去走一遭,将这意思告知那位荣安郡主。
最初的时候,苏皇后与晋王其实并不打算害死沈平佑,毕竟柔然此次来势汹汹,沈平佑若是死了,昌源失守,柔然大军便可长驱直入,一举冲进大夏腹地,如此一来,谁也无法预料结局如何。
晋王对付沈平佑,是为了抗衡楚王慕容晟,而抗衡楚王慕容晟,无非是为了皇位,总不能为了打压自己的竞争对手,直接把大夏江山葬送了吧?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原本设置成的“战败”变成了“战死”,连昌源也失守了,以至于柔然在这场和谈中,一开始就占据了有利地位。
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再弥补,苏皇后与晋王肯定也不会因此而对沈家心生愧疚,现下有这么个机会,能把沈平佑的女儿送走,斩草除根,真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隐约猜到了苏皇后的心思,却也懒得同她计较,毕竟此时此刻,他们的利益诉求一致。
内侍满头冷汗的回宫报信时,大夏最尊贵的这双夫妻正相对用膳,虽然各自心怀鬼胎,场面上倒十分温馨静好。
“你也是宫中老人了,怎么这般毛躁?”
皇帝看着进殿之后,便瘫软在地上的内侍,“啪”的搁下筷子,含怒道:“沈家人是怎么说的?”
林氏说了那么多,每一句都是大逆不道,内侍身子抖得像在筛糠,嘴唇动了几动,却都不敢开口。
皇帝见状,便知此行不顺,面色阴郁起来,暴喝道:“讲!”
内侍听得一个哆嗦,却也不敢再瞒,颤声将自己往沈家去之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便跪伏于地,不敢作声。
不只是他,殿中的宫人内侍们都如同哑巴了一般,垂着手噤若寒蝉,寂寂不闻一声,连苏皇后都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停了手上动作。
因为此时此刻,皇帝脸色红涨的吓人,目光凶戾,宛如一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暴虐野兽。
“贱妇敢尔!”伴随着一声怒喝,皇帝猛地躲过御前侍卫佩刀,拔出鞘后,顺势横劈,力道之大,竟叫那内侍人首分离,横死当场。
那颗头颅滚了几下,停在了富丽柔软的地毯上,鲜血喷溅,打湿了一侧宫人的裙摆。
苏皇后养尊处优久了,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声惊呼刚刚溢出嘴边,她便反应过来,颤抖着捂住了嘴。
“传朕旨意,林氏言行无状,大逆不道,即刻溢杀!”
皇帝怒意不消,咆哮道:“死后将其枭首,不得全尸安葬!”
苏皇后听得胆寒,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有内侍颤声应了,小心翼翼的后退几步,到了门槛处,方才转身快步离去。
皇帝的旨意到了门下省,正逢侍中董绍在,看过之后,当即便皱眉道:“哪有君主降旨,只为赐死命妇的道理?更不必说不得全尸这样的恶刑了。林氏乃是镇国公的遗孀,镇国公尸骨未寒,陛下便下这样的旨意,实在是叫天下人齿冷!”
另有给事中忍不住道:“镇国公为国捐躯,朝廷却叫他的孤女再去和亲,着实……也难怪沈夫人不忿。”
董绍听得冷笑,又有些失望的道:“昨日刚刚开始与柔然和谈,今日便要赐死镇国公的遗孀,陛下唯恐天下人不非议此事吗?这旨意断不可行!”
那内侍想起之前殿中咕噜噜打转的那颗人头,当场便跪下了,哭求道:“侍中若是要驳斥这旨意,还请自去与陛下分辨,奴婢实在不敢回去回禀……”
董绍原就反对和谈,更加反对和亲,又见这内侍可怜,便道:“也好。”
殿内的宫人内侍正忙活着收拾,将那无头尸首搬运出去,皇帝坐回原处,摩挲着拇指上的那枚扳指,神情阴晴不定。
苏皇后见他如此,心下颇觉畏惧,柔声劝道:“林氏悖逆,胡言乱语罢了,陛下何必在意这等无知妇人。”
皇帝没有理会她,只靠在椅背上,细细思量此事,半晌过去,方才唤了人来:“去将前边那个内侍追回来吧。”
苏皇后见他这般反复无常,应对之间愈发小心:“陛下宽宏大量。”
“这都是谁惹出来的事?”皇帝冷冷瞥她一眼,不满道:“为着沈平佑的死,武将们一个劲儿的上表,请求查处真凶,还沈平佑一个公道,现下柔然大军压境,若再杀了沈平佑的遗孀,军队怕就要乱起来了!”
苏皇后心知他是在对晋王暗害沈平佑一事表达不满,实在不敢多言,只低下头,谦卑道:“是臣妾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皇帝敲打了她一句,又给了枣吃:“几个孩子年纪大了,也该娶个王妃收收心,再过些时日,便吩咐选秀,你也好生张罗着,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苏皇后应了一声,就听外边儿宫人前来回禀,道是侍中董绍求见,皇帝一听,便知道是为何,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起身往前殿去了。
……
老管家尚且不知宫中变故,自去酒肆之中置办酒肉,叫人抬了,送到镇国公府去。
沈平佑既死,沈家自该服丧,忽然大肆购置荤腥烈酒,自然叫人好奇。
老管家也不瞒着,自若道:“陛下降旨,叫我家姑娘去柔然和亲,夫人抵死不肯,把传旨的内侍打出去了,用不了多久,想必陛下便会传旨抄家,人都要死了,吃个断头饭,还避讳个什么?”
“老人家,你可别胡说!”
酒肆之中不乏游侠浪客,闻言纷纷道:“大将军战死,只留了这一个孤女,陛下怎么可能叫她去和亲?岂不叫边关将士寒心!”
老管家为之一叹,将柔然的国书内容讲了,道:“柔然使臣就是那么说的,陛下也答允了,我何苦拿这说谎?只可怜我家老爷蒙冤而死,大仇未曾得报也就罢了,连自己仅存的女儿都庇护不得!”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有人激愤道:“不曾为大将军伸冤也就罢了,竟还要将他的女儿嫁到柔然娶,叫那群畜生糟践!”
“议和?议什么和?早知如此,大将军何苦打仗,直接投降,商量议和内容也就是了!”
“啪”的一声脆响,赫然是个剽悍大汉将手中酒碗拍碎,怒道:“某家向来钦佩大将军,虽不曾投身其麾下效力,却也见不得这种事情!”
说完,便追上老管家,抱拳道:“初到金陵,不曾拜会过大将军府,今日前往,还请不吝一杯水酒!”
老管家心知求酒是假,舍命相助是真,肃然向他一礼:“多谢壮士!”
其余人为之触动,心下激愤,震声道:“我等也随之同去!”
……
沈家的前厅容不下太多人,加之天气并非酷暑严寒,便在院中空旷处摆桌设宴,仆从们走了大半,但也还剩下二十来个,更不必说有府兵相助,安置起来倒也不算麻烦。
燕琅将变卖家产而来的银票与其他要紧事务收拢好,到了院中,便见府兵都身着甲胄,腰佩长刀,杀气烈烈,神态慷慨激昂,显然已经有了死战的准备,不觉为之驻足。
系统道:“秀儿,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办法了?”
“没有啊,”燕琅平静道:“我是人,不是神,而局势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即便以一当十,沈家的府兵也不可能对抗禁军和金陵守军。”
系统给惊了一下:“那怎么办?”
“行就行,不行就死,”燕琅道:“他们尚且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系统有些难过,道:“秀儿,要不你偷偷跑吧。”
“不。”燕琅道:“我的确怕死,但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系统听得默然,片刻之后,道:“值得吗?”
燕琅道:“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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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要做皇帝22
皇帝进了前殿,便见董绍站在殿外,隐有不忿之色,似乎是想要进谏劝说,心头便升起三分不快,到底还是忍下,唤他进殿,先自开口道:“先前那道旨意,是朕考虑不周,妇人愚昧蠢钝,朕何必与她计较,就此作罢吧。”
董绍听得眉头一松,却不曾就此罢休,一掀衣摆,跪地劝道:“陛下,镇国公父子战死沙场,士卒哀之,沈家只留了一个孤女,只能加恩安抚,不能再加苛责了!武将们再三请求陛下彻查此案,不仅仅是为还镇国公一个公道,也是为了昌源城内的十万将士,为了被柔然劫掠的百姓啊!您在此时议和,又以镇国公的遗孤和亲,消息传到边关,将士们只怕即刻就会哗变!”
“董侍中,”皇帝闻言作色道:“你这是在教朕做事吗?!”
“臣不敢。”董绍面色稍缓,口中称罪,却还是道:“陛下,昌源战败,是因内贼作祟,而非将士之责,重整旗鼓之后,未尝不可一战,现下朝廷与柔然议和,反倒伤了军心,而和亲之事,更是断断不可!”
“退一万步讲,”他苦劝道:“即便是以陛下的公主和亲,也比镇国公的孤女要好啊!”
“朕的女儿是金枝玉叶,怎么可能嫁到那种蛮夷之地?!”
皇帝断然拒绝,怫然不悦道:“沈平佑忠君体国,一片丹心,他的女儿自然也知道为君分忧,为国尽心!”
“再则,”他略微柔和了语气,道:“朕也知道此事不妥,却也无计可施,难道真叫大夏以中国之体,而向柔然蛮夷称兄?岂不可笑!”
董绍急道:“陛下,你——”
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匆忙赶来的内侍打乱了:“陛下,出事了!”
皇帝见这内侍如此慌乱,心下愈加烦躁,猛地一击桌案,道:“怎么了?!”
那内侍慌忙道:“沈夫人将传旨的内侍赶走之后,便令人往酒肆中去置办酒肉,道是宁死也不愿叫女儿和亲柔然,要与府中人吃断头饭,以此话别。沈家之内兵甲声不绝于耳,想是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还有些游侠浪人往沈家去助威,金陵物议如沸,士子们更是激愤异常,要到宫门前去静坐示威……”
“反了反了!”皇帝好容易降下的怒火骤然升起:“他们这是要造朕的反吗?!”
内侍两股战战,不敢作声。
董绍却趁机道:“陛下也应知哀兵必胜的道理,沈家府兵于金陵,固然是沧海之一粟,然而京师起刀兵,斩杀忠臣家眷,陛下的百年声望,又该如何?今日见百姓与士子们激愤异常,便可知和亲断不可为,更不必说事态一旦扩大,边关便会哗变之险,陛下,三思啊!”
“他们这是在要挟朕,是在威逼君上,若是谁都学这一套,那还得了?!”
皇帝脸色青白不定,半晌过去,方才咬牙道:“林氏狂悖失礼,此事朕不与她计较,也希望她好自为之,而和亲之事,无可更改!叫马晖往沈家走一遭,好生劝劝荣安郡主,叫她擦亮眼睛,不要拿镇国公的身后事开玩笑!接旨之后,便早些进宫来谢恩吧。”
他所说的马晖,也是朝中极力鼓吹议和之人。
董绍听得皱眉,还想再说,内侍却已经近前,客气而不容拒绝的将他往外请,董绍心中顿生失望,长叹口气,颓然离去。
……
老管家从外边回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精壮汉子,燕琅远远看见,心下微奇,近前去听老管家解释原委,敛衣施礼道:“诸位大义,我再次谢过。”
诸游侠连忙回礼,口称:“不敢。”
已经到了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照的人心里头也跟着亮堂起来。
林氏站起身来,看着满园府兵游侠,眼眶不禁发烫,举杯道:“今日诸君在此,便是沈家的恩人,我与静秋,以杯中酒谢过诸君盛情!”
众人起身谢过,举杯致意之后,仰头一饮而尽。
菜肴是热的,烈酒是热的,人心也是热的。
燕琅斟了杯酒饮下,心头不觉得担忧,反而有些快活,与林氏对视一眼,神情中皆带了三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