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做先生的也有,薛翊教了六七年的书,最怜惜李澈这等有才华又沉稳的学生,也帮过不少学生的忙,此时便略一沉吟,道:“过几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穿得简素些,为师替你谋个安生差事。”
李澈有些惊讶,但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对薛翊行礼。
薛翊摆摆手,放他回去上课。
回家之后,李澈就把事情和李凝说了,李凝想了想,说道:“你也没几件好衣服,为什么先生要格外交代你穿得素一点?”
李澈叹道:“大约是人好看,把衣服也衬得贵重了一些。”
李凝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是替李澈翻箱倒柜,找出一身旧旧的宽袍长衫,李澈把外衫系上,只觉得松垮,再一看连胸口都敞了一线,露出锁骨来,他道:“这样会不会太失礼了?”
李凝摇摇头,说道:“先生的意思不就是让你穿得穷酸一点吗?这样正好,又穷又酸的。”
李澈也不是太在意外表的人,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四日后和薛翊约好的李澈穿着“又穷又酸”的宽袍旧衣去了薛家。
薛翊的三个女儿听说李澈要来,在内院墙头露出三个脑袋,伸着脖子张望。
连薛翊也被晃了一下眼。
青山书院的学生有统一的服色,外白内青,连头猪都能衬出几分容色来,然而只要李澈一站在人堆里,立刻就像是仙鹤进鸡群,薛翊自问看惯了也有几分抗性,不想今日一身旧袍宽袖魏晋长衫,将平日里的仙气全化成了名士风流,饶是薛翊也呆立半晌。
仙气对姑娘家杀伤力极大,魏晋风流却是男人的浪漫。
薛翊对李澈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原本是准备让他步行随同的,最后变成了同车而行。
薛翊要带李澈去的是宋阀。
严格来说,是宋阀大公子宋传白的住处。
薛翊离开宋阀之后便很少来大公子这里,但府里上上下下的仆役都认得他,不多时宋传白亲自出门相迎,见到李澈微微一惊,问薛翊道:“先生,这位是?”
薛翊笑道:“是个书院学生,带他来认认人,见见世面。”
宋传白也笑了笑,夸赞了几句,便带着薛翊和李澈进了正厅。
正厅内坐了十来个人,看着都是一副文人谋士的打扮,见薛翊进来,个个都和他招呼寒暄。
薛翊在左下落座,原本作为学生,李澈应当站在边上,但也许是他看着实在很有些气度,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个普通学生,宋传白也还是让人带着李澈去了末席坐下。
李澈并不拘谨,但对误入这样的集会也颇觉有些意思,一边喝着茶,一边认真地听。
听了差不多个小半个时辰,李澈听明白了。
宋阀乃天下四大阀之一,偏安岭南,极为富庶,按理比起李阀也不差什么,但当年宋缺和慈航静斋斋主梵清惠立下誓约,发誓不争天下,宋阀就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宋缺生有四子两女,洛阳那次和宋玉致在一起的是幼子宋师道,为人稚弱,而宋传白是长子,少时就有吞吐天下之志,十五岁便上过战阵领过兵,打退过隋炀帝的南征军,后来麾下羽翼渐丰,文臣武将百十人,比李世民人才济济的策府还要早上十来年,隋炀帝死后,他有意接管岭南军趁势起兵,然而宋缺闻听此事,令宋传白赴磨刀堂与他一战,言称唯有击败他,宋阀易主,才能令他毁去前约。
宋传白那时只是少年,更无力击败天刀宋缺,然而还是咬牙应战,结果被打成重伤,宋缺将他麾下众人尽数遣走,此后仍旧醉心武道。
薛翊就是那个时候被遣走的,宋传白这些年来仍旧不肯放弃希望,然而他手中无权,帐下无兵,连昔年那些投效的人才也都陆陆续续离开,唯有零星十数人仍肯跟随他。
宋传白和众人讨论的是两日之后,宋缺就要将得来的和氏璧送与寇仲,还要和他联姻的事情。
宋传白不是宋师道,和宋玉致也没什么感情,他冷静地对众人说道:“寇仲那人有几分本事,玉致一心要嫁给他,我父更为他提供了整整两年的物资,联姻如无意外必定能成,和氏璧也必会落在他手上,我担心的是联姻之后,他或许会借着姻亲之利插手岭南军。”
说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寇仲无耻也不是一天两天,如果不是无耻,又怎么可能腆着一张脸吊着宋阀贵女两年时间,白拿宋阀两年物资,大肆扩张少帅军。
薛翊眉头深锁,过了一会儿,见众人都不开口,便问道:“大公子,阀主那里仍不肯松口?”
宋传白自嘲地一扯嘴角,说道:“寇仲至少能全须全尾出磨刀堂,我却连父亲两刀都抵不住,他眼里怎么会有我?”
又有人道:“寇仲即便和宋阀联姻,他也是外来之人,阀主他……”
这便是没什么意义的牢骚了。
李澈喝了半天茶,吃了两个果子,还没听到正题,正要拿第三个果子的时候,宋传白忽然叹道:“这么多年了,我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只知抱怨,连我自己都没想过我会变成这样。”
李澈摸向果子的手一顿,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宋传白,就在这时,宋传白似有所感,正好和李澈对上了视线。
李澈连忙坐直了身子,宋传白却还是没有说话,李澈觉得尴尬,顿了一下,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宋阀也是宋家祖上历代打下的基业,祖上可以,大公子也可以,大公子也说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事无成,阀主自然觉得寇仲比大公子好,倘若大公子另起炉灶干出一番事业来,阀主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正厅里一时寂静无言。
李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脸上一热,他摸了摸鼻子,这时倒觉得有些局促起来了,声音也小了很多,“也、也不是真就白手起家,阀主既然不问事务,大公子可以尽量收买阀中有权势之人,再命亲信在岭南各地秘密征兵,在岭南军中如有亲信之人,更可以煽动军营,能带走多少人就带走多少人,同时遣人截断宋阀与少帅军之间的补给线,借着宋阀身份两下先糊弄着,必要之时可使离间之计,让寇仲以为宋阀不愿再为他输送物资,让宋阀以为寇仲不满物资数目,趁此机会能带走多少物资就带走多少,然后,然后……”
宋缺总不能因为一点物资就把儿子打死了。
李澈越说越小声,偏偏整个正厅里所有人都在看他,令他越发坐立难安。
直到他的声音越发听不见了,宋传白霍然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李澈的手,目光炽热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为瞒天过海之计!先生大才!”
李澈被按在上座的时候还有些懵,看着薛翊,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先生了。
然而薛翊薛先生也是一副极为兴奋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世界就决定是说英雄了!苏梦枕走起!
评论日报:
【猫耳:上一章还有人羡慕猫吗?蛋被割了羡慕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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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包豆饼:我觉得文案的顺序就挺好的,毕竟这是一个慢慢感悟人生感悟人间大爱?的过程,就算哥妹俩以后有cp,我也希望是由外而内发自真心的喜爱,多弄几个无cp的世界,让他俩似有若无的感受到爱的美好,再渐渐过度到有爱的阶段,这个爱可以是志同道合的友爱,也可以是胜似亲人的疼爱,也可以是三人必有我师的教导之爱,更可以是生死相许的情爱。爱有无数种,还是希望哥妹俩重获一次都能感受一遍。我觉得下一个世界的苏楼主应该和哥哥很有话说,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挚友,毕竟哥哥身体也不咋地强,妹妹要当学习少女,哥哥就当习武少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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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玉:这对就是你在看风景,而我在看你,当我们真正相遇,便是分离。玛德好虐,我好喜欢】
第23章 大唐两条龙(23)
宋传白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虽然李澈不明白他这么多年没人提醒的时候怎么不行动,但他确实是行动起来了。
儿子挖老子墙脚本就要比外人来得容易,何况宋传白还有早年埋下的人手,宋阀如今主事的人虽然是宋缺,但宋缺过问的事情却不多,只要稳住了宋缺的弟弟地剑宋智,暂时瞒上几个月还是做得到的。
宋传白和手底下的谋士商议许久,最后敲定了起事地点。
物资人手可以从岭南挖,地盘可以搞寇仲的。
这一点是薛翊提出来的,隋炀帝死后天下大乱,到处起义,经过这些年的战乱,能弄出些规模的大多把自己的地盘经营得固若金汤,唯一崛起在数年之间的势力就是少帅军,寇仲这人野心很大,又有宋阀物资支持,不用担心后勤,故而每打下一个地方,就立刻征兵扩军,很少休整,然后又去打别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他打下的每一块地皮都是不安定的,只是寇仲的地盘背靠宋阀,难有势力插得进脚。
李澈从头到尾也只是提出了个大致的设想,看着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谋士们,他总觉有种挥之不去的诡异之感。
究竟是大夏人太精,还是这里的人太傻?
等到众人说完,宋传白又看向了李澈,眼里炽热不减,李澈犹豫了一下,说道:“宋二爷这些年来将宋阀经营得如日中天,要他没有任何怨言支持另外的势力不大可能,大公子有没有想过拉拢二爷呢?”
宋传白一怔,随即苦笑道:“先生不知,我二叔自小便对父亲十分敬爱,而且早年和寇仲有过交情,物资一事就是他亲手督办,我但凡透露出一点意思,他必要告我的状。”
李澈想了想,说道:“交情是交情,人情是人情,大公子可否收买一两个宋二爷身边的人?一定要是亲信属下。”
宋传白起初有些犹豫,但忽然又下了决心似的,对李澈长长一礼,道:“全听先生的。”
李先生不大受用,不仅不受用,还觉得怪难受的。
从宋阀回来,薛翊一路上都在和李澈说话,直到马车停在薛家门口,还拉着李澈又谈了一会儿,这才下车,又派车夫送李澈回家。
李澈婉拒了薛翊的好意,马车进不了菜市场,他还要去买菜。
于是薛翊让车夫送李澈去了菜市场。
卖鱼的大娘仍旧给李澈留了一条鲜鱼现杀,李澈又转了转,买了块肥瘦适中的羊肉,一把青菜和两个蒜,蒜是卖菜人送的。
对李澈来说,比常人略微好看些的脸最大的作用也就是这个了。
大夏人爱吃牛羊,然而这里的牛却是很少杀的,猪肉价贱也不好吃,李澈买得最多的还是羊肉。
晚上的羊肉是他做的,白灼蘸酱配面饼。
李凝一边吃饼,一边问他,“今天的差事怎么样了?”
李澈觉得不大好说,只道:“先生原本想让我去做管账的差事,但那家主人像是有别的想法,不过差事肯定是稳了。”
李凝也只当是和管账差不多的差事,没再多问。
李澈在青山书院的课业是三年,如今已经过了一年半,平日里也还是去书院读书,只是近来经常会被马车接走,有时候过个一两个时辰还回来,有时候干脆就消失个一两天,李凝有两次睡得好好的听见了敲门声,李澈大半夜出去,往往第二天晚上才回来。
李凝知道他是去办差事了,然而这家的主人不把人当成人用,李澈身体本来就不好,劳累了这些天,衣裳更宽了,身形更加瘦削,眼下两片青黑,看着就像随时会倒下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李凝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李澈再一次出去了三天,回来大睡了一场,他醒了之后,就见李凝严肃着一张脸坐在床边。
李澈问道:“我睡了多久?”
李凝把冷掉的粥拿给他,说道:“一整天了。”
都入了夏,李澈并不嫌粥冷,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觉得自己好点了,端着粥慢慢地喝。
李凝等他喝完,把碗拿到一边,又严肃地坐了回去,对他说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差事?怎么能把人累成这样?还没日没夜的。”
李澈想了想,说道:“就是陪着他们喝茶说话,有时候也出去跟人喝茶说话,不是很累。”
李凝不相信,指着李澈的脸,“你照照镜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什么差事就是跟人说话?总不是陪姑娘吧?”
李凝原本只是顺口一说,但说完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越想越觉得像,脸上露出狐疑神色。
“怎么会是陪姑娘?都是男人。”李澈失笑,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时也解释不清楚,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是门客之类。”
李凝不信地说道:“我只听说门客清闲,不遇事情能被主人家养一辈子,怎么到你就天天要出去?听着一点都不正经。”
李澈想了想,说道:“可能现在,就是遇到事情了吧。”
李凝不是很明白,然而比她不明白的人更多。
自从那日之后,宋传白就开始行动起来了,他原先的那些旧部有几个很是忠心耿耿,当年被宋缺遣散之后辗转又入了岭南军,一直和宋传白有联系,然而先前宋传白一直觉得对比十几万的岭南军,他的那些旧部加起来也只能调动一两万的人手,一点都不在意。
如今既要自立,一两万的精锐加上即将征来的新兵,他已经比大多数的起义军首领要来得稳妥了。
李澈提出的设想里,最难施行的是截取寇仲的物资。
当年王玄应身死,令王世充不得不另立次子王玄恕,这人和寇仲交好,后来少帅军背靠宋阀另起炉灶,但仍和王世充结盟,共同对抗李密,如今李密有意扩充地盘,整军欲与王世充一战。
寇仲就正处在支援与否的节骨眼上。
短期来看,王世充倒台,少帅军可趁此机会吞食一些李密吃剩的残羹冷饭,进一步扩大地盘,但从长远考虑,李密攻下王世充之后,地盘扩大,只需稍稍休养生息,已成势头的李阀和邻近的新生势力少帅军,先吃哪个就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