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李凝在,那些猫狗都愿意吃喝了,黑鹰也吃了不少东西,李凝等它们吃饱,才要离开,黑鹰忽然抖抖翅膀,就要落在李凝肩上。
大管家连忙要驱赶它,黑鹰的爪子尖利,这些天来为了不让它飞走,府里不少下人都被它弄伤过,然而这只鹰十分灵性,落在李凝肩上时爪尖向外伸开,并没有抓疼她,只是它的分量着实不轻,饶是这些天瘦了许多,也扑得李凝身子一歪。
李凝只觉得稀罕,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黑鹰的爪子,换来一声带着撒娇之意的咕噜声。
李凝原本是真的打算带着鹰去的,然而这鹰真的很重,单是支撑着它还好,走起路来实在没法再硬撑,李凝觉得这鹰原先的主人应当是个江湖高手,不然哪怕是正常的成年男子,也没有让一只半人高的大鹰立在自己肩头的道理。
黑鹰似乎也知道自己重了,扑簌簌一飞,就盘旋在了李凝头顶上空。
这些日子以来,李凝去玉塔可谓熟门熟路,她起初以为苏梦枕是个不好相处的人,面对他时总有些不自在,然而跟他学了小半个月的刀,才发觉这位名震天下的江湖霸主也只是个年轻人。
李凝来时,苏梦枕正在玉塔看书。
他少有闲暇的时候,也就是如今多了两位结义兄弟和郭东神雷媚帮着处理事务,才有了些空闲时间,然而即便如此,李凝也很少见他真正地闲过。
见李凝进来,苏梦枕把手里的书放下,起身道:“这么早?”
李凝摇摇头,说道:“我来是有件事想问楼主。”
苏梦枕道:“直说无妨。”
李凝实在觉得有些冒昧,但想到那些瘦骨嶙峋的猫狗,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刚才李府的管家来了,带了一些我原先养着的小猫小狗,我……”
话不曾说尽,苏梦枕已然明白李凝的来意,便道:“些许小事,姑娘想养就养着吧。”
李凝顿时笑眼一弯,说道:“多谢楼主!”
苏梦枕不知为何也有些想笑,只是嘴角扬到一半,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这些日子已经很注意不在李凝面前咳嗽得太厉害,他发觉李凝似乎有些排斥见血,而他一咳总要咳出血来。
李凝刚出玉塔,见了黑鹰,才想起忘了向苏梦枕报备这只鹰的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还是折返回去,因她还没走出玉塔多远,护卫也就没再费事再通报一遍。
苏梦枕仍然在看书。
但李凝忽然抽了抽鼻子。
李凝先前说话的时候离得远,又没注意,这会儿忽然发觉了不对劲,大冷的天,书房两面窗户竟然是大开着的,且隐隐约约有股酒香弥漫,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她刚才进门时,苏梦枕那个看书的动作也很刻意。
李凝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楼主,饮酒要适量,喝多了伤身体。”
苏梦枕轻叹一声,说道:“我只喝了两杯。”
见李凝一副不信的样子,他无奈地从一叠书册后取出个酒杯给李凝看,那酒杯真的很小,也就一口的量,见李凝仍然不信,他把书桌底下藏着的酒壶也拿了出来,酒壶也很小。
小小的酒杯,小小的酒壶,还有一个拿着小小的酒杯和小小的酒壶的苏梦枕。
李凝立刻就心软了。
但她还是说道:“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是一定要告诉树大夫的。”
树大夫是老楼主苏遮幕的朋友,医术十分高明,前些日子做了宫里的御医,苏梦枕从小就在他那里治病,如今的金风细雨楼里能管苏梦枕的人不多,树大夫算一个。
苏梦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凝这才想起黑鹰的事情,等她说完,苏梦枕便道:“猛禽不比猫狗,姑娘要看牢一些,别让它伤了人。”
李凝连忙点点头,说道:“那只鹰很乖,只是一直找不到它的主人,如果可以的话,楼主能不能替我留意一下,京中有没有人家丢了鹰的?”
苏梦枕道:“半人高的鹰本身价值不菲,且此类猛禽只食新鲜的肉,京中养得起的人家不多,但也需要排查,过几天应该可以找到。”
李凝松了一口气。
苏梦枕忽而说道:“我替姑娘找鹰主人,姑娘能否容我再喝一杯?”
他不提这话,李凝都忘了,她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楼里有那么多人关心楼主的身体,楼主当真要为了几口酒,自己坏了身子吗?”
苏梦枕又叹了一口气。
对待强硬的人,他从来都是更强硬,但面对这样温柔恳切的关心,他只有妥协的份。
李府的人走了,大管家给李凝留下了两个丫鬟,手脚都勤快得很,李凝平日在小院其实没什么要做的事情,金风细雨楼有专门的杂役做活,她最多也就是打扫打扫院子,要丫鬟其实没什么用处。
然而多了两个人陪着,小院里也算是有了几分人气。
过了几天,李凝才发觉这两个丫鬟真正的活计是照料猫狗,一个管猫,一个管狗,并且每天把院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飞毛都看不见。
白愁飞便格外夸赞过这两个丫鬟的细心。
说到白愁飞,近来李凝发觉白愁飞来的次数实在有些多了,他先前来总带着王小石,这些日子来的三次里总有一次是不带王小石的,且不像以前那样,大多时候是替她喂招,说些前线的事情,近来的白愁飞总喜欢和她说话,说着说着就浪费了她很多时间。
李凝有些烦他。
和一般的姑娘家不同,英俊的外貌,动人的文采,丰富的阅历,这些一样都打动不了李凝。
尤其她和苏梦枕有过约定,要在打败苏梦枕之后才能离开金风细雨楼去前线找李澈,她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练武,而白愁飞一来就要浪费她很多时间,最多的一次足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都够她把现学的所有刀法练上十遍有余了!
李凝是个很不会掩盖情绪的人,白天白愁飞耽误了她两个时辰,晚上见到苏梦枕时脸色就有些不好,一套刀法教完,苏梦枕便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你有些心不在焉,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李凝小声地说道:“没什么事情……”
半个月前的苏梦枕大约点点头就过去了,然而这会儿苏梦枕已经很明白姑娘家说没有就是有的道理,仍旧看着李凝。
果然就听李凝说道:“只是最近白公子总过来我这里,我又不好不让他来,可他每次一来,我都没时间练刀了……”
苏梦枕绝不是愚笨之人,立刻就明白自家二弟有了心思,但见李凝蹙着眉头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顿了顿,他轻声说道:“明天我让他去一趟江南运货,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姑娘安心习武吧。”
李凝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不太好吧?”
苏梦枕摇摇头,说道:“这趟货很重要,原本是该无邪去的,但无邪这些日子走不开,本就是要在郭东神和二弟之间选一个。”
李凝立刻弯起了笑眼。
第39章 黄昏刀细雨红袖刀(14)
隔日白愁飞就离开了。
南北货运确实是金风细雨楼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
和六分半堂不同, 金风细雨楼做的是正经生意, 也因此,金风细雨楼背后其实是有朝廷支持的。
然而江湖争锋, 朝廷也没有偏帮哪个, 六分半堂败落, 雷损输得并不冤枉。
不冤枉,不代表就不恨。
素色的小轿在一处酒楼前停了下来,这处酒楼在三天前还是六分半堂的地盘,如今已经易主, 若说先前汴京势力是六分雷, 四成苏,这会儿已经变成八分苏,两成雷。
然而金风细雨楼的扩张还在继续。
一只白皙的手掀起轿帘一角,露出半张清丽容颜, 雷纯抬眼看了看繁华依旧的酒楼,似乎能见着那酒楼背后巨大的金风细雨楼的虚影。
金风细雨楼,不可一世的金风细雨楼。
究竟要如何才能把这座金风细雨楼拉下云端?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没有答案的, 但她还是要去做,哪怕是飞蛾扑火,也总有扑灭的时候。
李澈离京不久, 朝中的局势已经天翻地覆, 蔡京重得官家欢心,与傅宗书一道打压朝中清流,诸葛正我原先只守着个神侯府, 都几度吃了暗亏,如今他又握着个人人垂涎的三司,不久就丢了盐铁重权。
外人不知这是李澈离京时就和诸葛正我商量好的事情,只当蔡京复宠,重新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太师。
这些日子以来,蔡府门庭若市,多少人捧着重礼不得其门而入。
雷纯是个例外。
雷损生前也是蔡府座上宾,他端得架子足够大,和蔡京之间的本质是种合作关系,蔡京为他提供朝廷的庇护网,他替蔡京搜刮财富,双方有来有往。
雷纯也知道自己一旦低头,六分半堂就会彻底沦为蔡京的爪牙,再也不复当年汴京第一大势力的雄风。
但她已经走投无路。
又或者说是,被苏梦枕逼得走投无路。
倘若她只想安安生生地当个大小姐,那么六分半堂是盛是衰是覆灭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父亲给她留下的钱财足够她锦衣玉食到死,可她心中有恨,想要苏公子拿命来填。
那就唯有向蔡京低头。
苏梦枕,冷漠倨傲又那么不可一世的苏梦枕,她想杀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雷纯不知道,但还是要去做。
冷漠倨傲又不可一世的苏梦枕正在给李凝喂招。
有来有往点到即止的切磋叫对招,只守不攻引导对方使出招式叫做喂招。
李凝的刀法已经初见火候,单独重复练刀已经不能再让她进步,苏梦枕是个颇为负责的师父,几乎一有空闲就给李凝喂招。
但他的空闲时间真的很少。
后来就成了金风细雨楼的好手有空闲就来给李凝喂招。
王小石深深怀疑那些满脸淤青的好手来给李凝喂招之前,经历过一番惨烈的角逐争斗,并且谁都有自己的心思,不肯让最终胜者顶着一张白皙干净的俊脸来见美人,故而个个照脸打,有一段时间,金风细雨楼里稍微厉害些的好手走出去都是一张淤青猪头脸。
如果不是金风细雨楼势大,倒像是街头三不五时挨打的混混。
李凝什么都没发觉,顶多是觉得金风细雨楼的人挺辛苦,在外面跟人打成这个样子,回来还得做事。
李凝的目标是打败苏梦枕,然而她距离目标实在有些遥远。
殊不知苏梦枕已经足够惊异。
杨无邪教了李凝两个月,已经把身上压箱底的功夫都掏了个干净,李凝跟着苏梦枕一个月下来,杨无邪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喂招这种事只有武功高的去喂武功低的,以前金风细雨楼一些好手还能替李凝喂几招,如今楼里除了不见人影的郭东神,只剩下苏梦枕和王小石能给李凝喂招。
这是何等令人惊艳的天资。
上天有时也实在偏心得很,给了李凝惊艳世人的容貌,却还嫌不足,又给了她万里挑一的天赋根骨。
王小石有时觉得,就连拂过李凝脸颊的秋风也是温温柔柔的,不肯吹伤她的肌肤。
他自小就是个多情种,过了七岁,几乎每年失恋一次,天仙当面,他当然也沦陷过一段时间,后来渐渐醒过神来,发觉李姑娘对他虽然和气,但显然并不喜欢他,别说是他,就连二哥都不能入了李姑娘的眼,他不觉得难过,反倒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仙子爱上凡人是话本里才会写的故事,他要是李姑娘,天天照着镜子就能过日子。
苏梦枕替李凝找到了那只黑鹰的主人,说来也巧,那黑鹰的主人正是和李澈住对门的神通小侯爷方应看,当日那只黑鹰挣脱锁链而去,然后就没了音讯,寻常人家丢了这样价格昂贵的鹰早就急急忙忙去找了,但那位方小侯爷却没当回事,更没有宣扬,不是苏梦枕直接找到了贩鹰人,又顺藤摸瓜找到了神通侯府,谁也不知道方应看丢了鹰。
方应看是朝中最支持金风细雨楼的权贵,和苏梦枕算是半个朋友,听了原委倒也大方,直接将鹰送给了李凝。
李凝先前不知,事后从苏梦枕那里得知了事情,总觉得不大妥当,派人去了一趟李府,让李府的人送些礼去神通侯府,也当是买下这鹰了。
倒是李府的大管家又亲自来了一趟,对李凝解释道:“大人在京城时吩咐过,那些权贵高官除了已经有往来的,不能再添了,他还格外嘱咐过,如果是对门的方侯爷,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要和他有礼节上的往来。”
李凝想了想,说道:“那直接送银钱上门?”
大管家说道:“这是打人家脸呢,娘子不知道,这礼送了一回,人家再往回送,来来回回几次下来,这就算是结交上了,但礼不能轻送,银钱更不能送,左右也就是千把两银子的事情,到了年关有一趟送百官的年礼,到时候给对门礼厚些就成,娘子别放在心上。”
李凝对银钱的概念没那么深,到底是李澈的嘱咐更重要一些,只好不再搭理。
黑鹰不愧自己千两白银的身价,只是跟着李凝好吃好喝了些日子,就把自己养得威风了起来,不仅羽毛更加光泽油亮,就连先前斑秃的地方也长出了新羽。
和那些没法跟着李凝出去的猫猫狗狗不一样,一只鹰想怎么飞就怎么飞,李凝走时它在天上盘旋,李凝停时它立在一边,成了金风细雨楼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临到年关的时候,汴京下了一场大雪。
李凝踩着一路的雪来到玉塔,远远地就看到苏梦枕红衣白氅立在大雪之中,成了白茫茫的雪景中唯一的一抹红。
等到走近了,她才发现苏梦枕不是唯一的红色,他面前有几株梅树,枝头红梅绽放,美得能入画,只是他身上的衣裳红得太盛,远看的时候,令人无法注意到星星点点的红梅。
苏梦枕背对着李凝,却知道是她来了,她的脚步声和其他人不一样,总带着些轻快活泼的意味,让人听了就跟着愉悦起来。
他没有回头,仍旧看着眼前的红梅,说道:“原先这里种的是白梅。”
李凝看了看枝头一簇簇灿烂红艳的梅花,不由说道:“这样也很好看,要是白梅的话,花上落了雪,远远看着都不知道是梅是雪了。”
她就喜欢鲜艳的颜色,如果不是苏梦枕总穿红衣,她不好再穿,她其实是很喜欢红色的。
苏梦枕轻声说道:“当人远看一树白梅的时候,人以为是梅花,但走近了才知道,其实只是一树冰雪,这种期望落空的感觉,姑娘有过吗?”